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第三十九回 生辰 ...

  •   三生天子酷爱换装扮演,曾亲扮神仙、高僧、隐士、菩萨、墨客、琴师,乃至于猎户、农夫、渔翁、匠人,却惟独没有武将。如今恰好身着“左良玉”的戎装,可谓良机难得,画师们当即奉敕上前,为皇帝绘像。

      “你念。”三生天子一面落座,一面将奏本往虎啸林怀里一丢。

      待虎啸林念与在场众人听了,崔文纯暗自喟叹,心知一切尽如自己所料——太子此番走错了路数。皇上兴许暂时不会生疑,但若是有人从旁提点几句,难保……

      正想间,忽听三生天子道:“太子确有胆色。此番大放宫人,虽有破费,但也为日后省却了白银近万两,到底是于国有益。”

      端欣上前几步,向皇帝躬身称颂道:“当年皇上为元储时,也是如此明断庶务。而今太子殿下初秉大政,便有这等雄心壮志,诚乃社稷之福。”

      “端相公所言极是。”冷濂生笑道,“太子殿下勇于任事,免去了南下请示的路程工夫,一力颁行惠政,可谓是‘润物无声’了——臣谨为皇上贺。”

      闻言,三生天子眉头一凝,显然洞察了此语背后所潜藏的真意。他又自虎啸林接过奏本垂头细览,半晌才道:“太子闻知崔缜上疏,方有此奏,但陈为己表功之意,全无慎独谦退之心。”

      端欣头一个屈膝拜倒,群臣随之次第跪了,一众乐工则从速离了飞云楼——画师们面面相觑,当下也小心翼翼地往外退去。

      崔文纯正琢磨着如何出言宽解,骤然听得一人放声念诵:

      捷足争先,拜相与封侯,凭着这拥立功大权归手。

      这是《桃花扇》第十五出《迎驾》开篇“马士英”的半段“番卜算”,讲的是南明朝廷勾心斗角,百官各自图谋翊戴之功。崔文纯骇然望去,方知是宝忱在唱。值此紧要关头,重音尽数落在了“凭着这拥立功大权归手”一句上。

      虎啸林厉声呵斥道:“狗奴才!你好大胆!皇上与百官在此议政,哪儿有你插嘴的地方!”

      宝忱俯身叩首,不表一语。

      冷濂生明知宝忱的矛头直指自己,也不好出言,便暗地里示意崔文纯再添上一把火——崔文纯只作不知,一味瞧着面前的地砖出神。

      三生天子先令群臣免礼,而后望向宝忱,温言道:“念的正是时候——谁教你念这段的?”

      “无人教与奴婢,是奴婢自己一时失了礼数。”

      “祖制不许宦官无诏议政。”三生天子面上仍是那如同佛陀塑像一般的慈颜,继而迈步上前,俯身搀起宝忱,爱怜地用手蹭了蹭他的面颊,“若违此制,死罪难逃,你知不知道?”

      “奴婢知道。”宝忱低眉顺眼地恭谨作答。

      “那便无须多言了。”三生天子笑着向虎啸林挥手示意,“你吩咐几个人,把他扔到井里去。”

      “奴婢拜别主子。”宝忱复又跪下,毕恭毕敬地叩了个头。

      葆宁王方欲求情,却被崔文纯背地里拽了一下,一时不再作声——崔文纯心里清楚,三生天子打出了“祖制”的幌子,如欲力保宝忱一条性命,须得由百官之首端欣带头求情,旁人都不可越俎代庖。

      端欣忽而拜倒在地,朗声道:“皇上圣明!”

      “你们来!”虎啸林回身招呼内侍们疾步上前,几人拖着宝忱远远走去。宝忱面无惧色,也并未挣扎,只是朗声诵了一句:
      是谁弄的,江山如是?

      只听得水花翻涌之声,持续半晌后就没了动静。

      三生天子轻阖双目,双手合十,面西躬身道:“罪过。”

      崔文纯一听此言,知晓太子此番算是安然过关了。宝忱借“凭着这拥立功大权归手”一句及自己的身家性命撩拨起了皇帝对宰执的疑心,这让冷濂生的如意算盘暂时落了空。

      三生天子以“祖制”二字打灭了任何求情的企图——由太祖钦定的“祖制”已然成为了皇帝随意施以赏罚的至高法宝。若论“宦官无诏议政”,虎啸林、虎佩亭、庞天邦、万世空无不触犯祖制,却未遭丝毫惩处。归根结底,臣子的功罪只凭皇帝一人决断。

      皇帝说一人有罪,此人即便有功,也有罪;皇帝说一人有功,此人即便有罪,也有功。

      宝忱生前深得三生天子宠爱,如今只因一言有忤圣意,就此身葬古井,不可谓不悲。只可惜他对太子的缱绻心意亦从此埋于古井深处,永世不见天日。

      可笑的是,宝忱钟情于太子,并最终为太子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但太子不仅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将宝忱与端欣、冷濂生、崔缜、施世修、崔文纯、楚尚枫、虎啸林、虎佩亭、惠明一同列为了“社稷十邪”。

      崔文纯垂下头,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宝忱是人,不是物件儿——他方才还在与自己倾诉心事,倾诉曾让他时而甜蜜、时而苦涩的用情至深。

      崔文纯闭上双眼,仿佛还能看到宝忱发自肺腑的笑容。

      那条活生生的人命,彻底消逝了。

      “太子殿下果然恭俭仁柔,连侍奉于皇上左右的内侍皆能深追切察。”冷濂生笑着上前一步,躬身说,“如此储君,亘古少有——更兼柴望祯、翁策之一班忠良从旁竭心辅弼,日后必为明君令主。”

      三生天子摩挲着佛珠道:“这话不妥。太子虽然力行惠政,但毕竟犯了专断独行的忌讳。朕早就知晓柴望祯凡事并不尽心,平日素有逾矩僭越之举——我儿秉性纯孝,岂能容此人任性教唆?先前被罢了官职的司经大夫不也是柴望祯所荐么?举荐罪臣之后充任东宫僚属,朕当真不知他究竟是何居心。”

      “皇上,”虎啸林近前禀奏道,“老奴先时听皇城司禀报,那莫元舒现下仍在柴望祯府上。”

      “莫元舒是何人?”

      虎啸林恭谨作答:“回皇上的话,正是那被罢了官职的司经大夫。”

      崔文纯方欲出言,却见乔洪吉当先迈出了一步——乔洪吉笑道:“犹记得当日的上谕里只不许莫元舒再入东宫,未曾明令他不得出入柴望祯府邸。”

      “话虽如此,柴望祯却是留不得了。”三生天子望向崔文纯,沉声下令,“崔卿立时草诏,严拟措辞,贬柴望祯为封州司马。克日启程,不许拖延!”

      崔文纯当下草拟了诏书,经由虎啸林钤印后从速发往京华。待此间事了,三生天子又向庞天邦一招手。

      庞天邦登时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殷勤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饿了,传膳吧。”

      “是!奴婢遵旨!”庞天邦当即朗声喝令传膳,又如同献媚一般地说,“主子,今儿有蟹肉羹。”

      三生天子笑道:“这个我爱吃,难为你了。”

      群臣各自出观归邸,惟有大法师惠明缓缓行至了天庆观西北角的古井边。他瞧了瞧井内黑黢黢的一潭死水,先是双手合十施了一礼,而后自去沐浴、漱口。待于佛前燃了香后,惠明又转回井旁,诚心持诵了一番《往生咒》。

      ……

      于飞云楼后的侧室沐浴更衣已毕,崔文纯失魂落魄地孤身返回邸馆。甫一进门,却见莫元舒远远地坐在桌案旁,正沉着面色翻阅那部“宋代孤本”。按着崔文纯以往的心性,即便心内无比羞赧,也要凑上去略作“安抚”。

      可他今日真的很疲惫。

      累身倒在其次,寒心尤在累身之前。

      莫元舒瞧着崔文纯回屋,仍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等待着朴怀上前。不料朴怀根本不作停留,转身就绕过了屏风,径直往后屋去了。他一把合上“孤本”,缓缓步入后屋——崔文纯木然地坐在铜镜前,望着镜内出神。

      “朴怀,”莫元舒察觉到似有不妥,自后面伸出胳膊圈住崔文纯,低声问,“今日是你的生辰,为何死气沉沉的……莫非是排戏时出了闪失?”

      崔文纯既不回应,也不动弹,任由他揽着。

      见得他这般神情,莫元舒心里有些发慌:“朴怀,你别这样……你对我说,好么?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王爷送的是什么?”

      莫元舒咬着牙奉上一幅绘像——画中人头戴四方巾,一身深青色长袍,鬓簪香花,正跪坐于一扇屏风前酌酒抚琴。

      左下角有一列行书落款:

      吾之所慕,吾之所念,吾之所憾。

      “朴怀,”莫元舒神情颇有些阴沉,似乎动了怒,“葆宁王与楚尚枫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已与他说开了,我们此后依旧会严守仪制。”

      莫元舒一言不发,显然不曾安心。

      崔文纯看着那尤为亲切的文字,旋即又淡漠地审视了自己的面容一番,终是开口问:“如矜,皇上待我如何?”

      “皇上对你极为信重——与同辈相较而论,你一贯最得圣眷。”莫元舒轻轻地取下崔文纯的幞头,为他打理着仍然布满水渍的长发,笑着问,“怎么,被皇上厌弃了?”

      崔文纯喟然道:“如矜,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命。”

      “不赌‘命’,”莫元舒立时否决,“赌个别的。”

      “赌别的没意思……”崔文纯还要接着说,不料莫元舒拽着他头发的手陡然一紧,这疼得他呻吟了一声。

      “朴怀,不可妄言生死。”莫元舒俯身跪下,用头紧紧地贴着崔文纯的后背,双手环住他的腰,“不论日后如何天塌地陷,咱们都要长相厮守。我会陪着你,你也陪着我,好不好?”

      崔文纯报以缄默。

      原以为自己是三生天子永远不会抛弃的棋子,但宝忱的下场已然预示了一切。用时为棋子,过后为弃子。帝王之心,古来无异。

      他忽而很难过。

      以往觉着三生天子驾崩后自己才会面临生死考验,眼下连这等妄想都不敢有了。

      自己离死期更近了一步。

      “朴怀,回答我,你回答我。”莫元舒语音发颤,“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崔文纯回过身,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压低了声音说:“只要我活着,心里便只有你。”

      一贯会为此大觉开怀的莫元舒此番却红了眼眶,他死死地箍住了崔文纯,于他耳边轻声道:“有朝一日……哪怕你心里没有我了,我也希望你能活着。”

      “做你想做的吧。”崔文纯忍着面上滚烫的羞赧,主动贴了贴莫元舒的双唇。

      “我想听你唱戏。”

      “好,”崔文纯牵过他的手,引他往床榻上坐了,含笑询问,“唱什么?”

      “《牡丹亭·标目》的‘蝶恋花’。”莫元舒紧紧地反握着那双冰凉的手,“你不愿说出我所想要的承诺,那你就唱出来吧。”

      唱出来……便算你答应了。

      崔文纯强忍悲苦,清唱了“蝶恋花”的前八句。面对着莫元舒饱含期许的目光,他张了张口,竟唱不出最末的两句了。

      最末的两句仅有十四字,却是眷侣关乎三生的约定。

      这种迟疑使莫元舒心内如遭重击,他却只能按捺着无尽的苍凉与哀戚,仍以融融暖意注视着朴怀,温言道:“继续唱,倘若唱不出……念也行。”

      只要从你口中念出来,也算你答应我了。

      崔文纯没有再唱,而是郑重地看着莫元舒的双眼,以真声念道:“‘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只要不相忘,只要不相负,爱意便会打破黄泉的阻隔。

      莫元舒含泪点头:“你不能言而无信。”

      朴怀,我们错过了前生,而我又不信来生,我们所拥有的……惟有这一世的缘分。请记住你对我的承诺,待我为父亲挣回清白之誉,一切都依你。到时轮到我来说:你从心所欲地选一处,山也罢,水也罢,我都随你去。

      你要等我。

      “傻小子,”崔文纯笑着贴上他的额头,“一诺千金的道理……我自然知晓。今日是中秋,咱们晚上赏月去吧?”

      “好,我陪着你。”顿了顿,莫元舒又纠正道,“今日不仅是中秋,还是你的生辰。”

      崔文纯垂下头,两耳泛红:“我只是……只是不明白。我比你年长四岁,又没什么过人之处,你怎么会……”

      “朴怀,你日后自然会知道。”莫元舒放下床帘,复又伸手抚上崔文纯的腰带,只寥寥几下便卸去了装束——终于欺身向前,将他往榻上一压,低声道,“朴怀,我近来草草习得了几招……现学现卖,如何?”

      “你悠着点儿,晚上还要赏月呢。”崔文纯轻叹一声,“上次那种……断然不可。”

      莫元舒笑道:“听凭吩咐。只要你说停,我就停。”

      可惜他没能遵守约定。

      情浓之时,崔文纯睁开朦胧的泪眼,近乎呻吟地颤声唤道:“如矜……如矜……够了……我……不行了……”

      莫元舒紧紧贴着他的身子,一面抓紧发力,一面于他耳边尤显委屈地询问:“朴怀,你是厌弃我了么?”

      “没……”崔文纯面似火烧,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心内却为莫元舒的一再装傻而深觉无奈。

      莫元舒咬着他的耳垂,小声说:“其实……我也会画。”

      崔文纯一时想不明白,不由失神了片刻,只觉得疲累不堪,再也无法稍作乞求,旋即陷入了一片漆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