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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回 掇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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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寰观万世阁内,激烈的纠缠刚刚结束。
莫元舒紧紧搂着愈发消瘦的崔文纯,柔情似水地亲吻着他的额头,低声问:“江南那么多好吃的……你怎么还越来越瘦了?”
“小吃没尝成,花灯没看成,爆竹没放成。”崔文纯嗓音沙哑,睁着泪眼瘫软在莫元舒的怀中,“你每次瞧见我,心里只想着抱我……绑我……折腾我……次次如此,即便我哭着求你……你也不肯轻一些……”
莫元舒听了,不免深觉愧疚,因而在他耳边许诺道:“等到将来太平了,我就陪你归隐江湖,尝小吃、放爆竹、看花灯。赶上中秋,我要布置一船的花灯,让所有过客都知道那是你的生辰。”
闻言,崔文纯强忍着心内苦楚,面上笑道:“如矜,明日你陪我去一趟掇香寺吧。咱们去看一看一切的起始,找一找过往的痕迹,如何?”
“好。”莫元舒没来由地一阵心慌,“自从得知皇上禅位在即,我总觉得不安。朴怀,你要记着你的诺言。留下……陪着我。”
崔文纯不语。
莫元舒更觉惶恐,方才的欢愉霎时丢了个干干净净:“朴怀,说话……你说话……”
“小祖宗,我哪儿能一直陪着你?你日后必定仕途通天,而我只会拖累你。”崔文纯轻声一叹,“这几年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梦总是要醒的。”
莫元舒发了怔:“‘一场梦’?什么叫‘一场梦’?”
“如矜……”
“梦……梦……”莫元舒喃喃地念了念,忽而狠声质问,“你让我认定是做梦,那你呢?你也能把这一切当作一场梦么?”
“我这种人……自然不用做梦。你也知道,咱们命里只有这么几年的缘分。将来太子受禅登基,我是得不到好下场的。也不必让你劳心费神,到时忘了我就是了。”
“崔朴怀,你说的什么胡话?”莫元舒死死地圈住他,竟哽咽起来,“你与我互表心意……太祖爷都瞧见了。有他老人家在天保佑……朴怀,我只有你了,我真的只有你了!倘若连你也……我会死的……我会死的!”
“傻小子。”崔文纯噙着泪主动献上自己的双唇,“天底下这么多人,谁离了谁活不了?咱们原不该如此……你本应娶妻生子,甚至日后封妻荫子……是我,是我为一己私情毁了你的一生……你……唔!”
莫元舒手一动,瞬间将被揉成一团的腰带塞入了崔文纯口中,堵住了那张只会语出伤人的嘴。明明能轻松吐出,崔文纯却不忍让莫元舒动怒,只好无奈地衔着了——又见莫元舒面上泪痕未干,念及二人情浓时往往相对垂泣,倒是世间奇景。
莫元舒眸色霎时一深,一翻身便把崔文纯压在了底下,试图就着未曾消散的情韵二度用功。
“唔……唔!”崔文纯惊骇不已,立时奋力地挣扎起来,莫元舒却又用发带反捆了他的手,根本不容他抗拒。
崔文纯欲哭无泪,先前那一仗已杀得他腰酸、背痛、体乏、腿软,若是再来一次……怕是要死在此地。到时京华坊间必有话本儿传扬开来,好事者再借此撰得风月秘本,或书、或绘,复又题曰《崔学士魂断万世阁》,斯文教养定然扫地而尽。
“朴怀,就再来一次。”
崔文纯的双手被按在头顶,一时无力反抗,只好气恼地瞪着莫元舒。
好一阵折腾过后,崔文纯愣愣地瞧着黑黢黢的幔帐,话语内满是疲惫不堪:“今日我与乔监一同面圣,听皇上言及贵妃娘娘身染微恙……”
“楚氏得了什么病?”
“不知。宫墙之内,概算禁中——谁敢贸然询问?楚娘娘与国舅爷性情相仿,为人温润仁柔,绝无恃宠而骄之举。好在有花翁领着太医院三十名医陪侍在侧,娘娘自然平安无事。”
听他提起花文鼎,莫元舒一面将浸湿了的腰带往香案下扔去,一面叹道:“只要花翁在,那些疑难杂症……迟早全会退去。”
“当年你是挨了几针的,”崔文纯费力地笑了笑,“哭鼻子没有?”
莫元舒用头蹭了蹭他的面颊,便也笑了:“没有,我问了花翁许多问题。正是花翁的一席话点醒了梦中人……让我有了剖明心迹的胆量。朴怀,我与你不是一时玩笑,是真的想与你长相厮守,你得信我。”
沉默许久,崔文纯喟然一叹。
“信,我信。”
……
翌日晨起,崔文纯将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又特意换上了莫元舒喜欢的靛青色衣衫。管事们早就备好了马车,二人即往掇香寺去。因不愿声张,崔文纯未曾禀名通传,故而并无方丈与僧众前来迎接。
莫元舒瞧了瞧掇香寺“敕建掇香禅寺”的匾额,不由双手合十,轻诵了一声佛号。崔文纯忍俊不禁,先令仆役在外等候,而后引他步入寺内。依次拜过了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地藏殿、文殊殿、普贤殿、弥勒殿、西方殿,二人同往静室而去。
见莫元舒炯炯望来,崔文纯知晓其意,遂往静室外站定,指着东面多受垂杨竹林遮掩的屋舍道:“如矜,当年我便是于此处向东远眺——彼时正是春日,熏风拂面,但觉东面儿布局切合陶元亮之《归去来兮辞》,因此动了心思,询问是何人居住其间。”
莫元舒极目远眺,神情稍显惘然:“我当时正在屋里养病,咳嗽得连站一站都难。”
崔文纯叹道:“方丈对我讲了你的出身,我起初忌惮你是罪臣之后,未萌交游之念,便往静室内题了一副对联。后来皇上传我入宫观戏,我正欲离去,却又不愿就此失却奇缘,故而拟了一札寄去——考考你,札内写了什么?”
“‘不滞瀚流,往溯求贤聚。传上谕,身须去。权由飞絮,情遣桃源绿。’”
“正是……”崔文纯愕然,“你竟还记得!”
莫元舒垂下头,看似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自己腰间的长带,口中呢喃道:“念念不忘。”
你给我的,我怎么会忘?
沁入心田,刻入骨血,不敢忘,不忍忘,不能忘。
“今日良机难得,你可愿与我同往东边一探?”崔文纯含笑望向莫元舒。
莫元舒自无不可,二人当下便绕过静室,取道屋后的一座拱桥缓缓往东行去。沿途红叶遍布,秋意弥漫,莫元舒说起刘梦得“我言秋日胜春朝”一句,品评道:“刘宾客诗集编有十八卷,我却至爱这一首。春日喧闹,秋日孤凄,热热闹闹没什么不好,却大多流于其表。惟有冷冷清清,方能有所收获。”
“如矜说的是。‘万物静观皆自得’绝非虚言,一个‘静’字……不知压倒了多少英雄豪杰。”
听了此语,莫元舒浅笑道:“你又念起明道先生的诗来了。”
崔文纯一面引他步下拱桥,一面指着竹林说:“如矜,可知晓王伯安格竹的典故?世人多借此深责宋儒所言大谬,殊不知朱子从不曾教人格竹。理学常讲‘践履’,王伯安一生所学亦自此二字来。不料王学后人竟专讲‘妙悟’,有流于禅门之弊,可谓一大憾事。”
“如你所言,这‘妙悟’似与‘顿悟’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错。”崔文纯引莫元舒取道竹林之中,朗声诵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王学传人只本着这一句话,终日空谈良知,独独不实践用功,单以孟子‘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之语勉励自身——但忘却了身仍在家内、家仍在国内、国仍在天下内,最终只得以近禅、轻狂、空谈而流入末途。”
莫元舒沿着青石板路缓步前行,于心内细细品味崔文纯的话,片刻即有得,立时说:“你又在告诉我,你舍弃不了崔氏,对么?”
崔文纯不语。
“崔朴怀!”莫元舒神情沉郁,隐隐似有阴霾,“什么‘身仍在家内、家仍在国内、国仍在天下内’,这都是你的托词!你永远念着崔家,念着那个只会毒打你的叔父!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上心?早知如此……我便也狠狠罚你几回,你是不是就能多看看我?”
崔文纯黯然伤神,只好报以沉默。
正对峙间,那几座屋舍已然到了。崔文纯略略一看,却见此地溪流萦绕,竹叶掩映,幽静清雅,不由倍为欣喜地说:“当真是个绝佳去处。”
“不许你避重就轻!”莫元舒目露凶光,仿佛有将他就地法办的态势,“你若再不回话,我便当着漫天神佛的面……”
忽见远处厢房的木门一开,走出三个人来。
为首者慈眉善目,彬彬有礼,正是掇香寺方丈;次一位头戴展脚幞头、身着褐色礼服,方额广颐,气度雍容,乃是太子宾客苏寺生;末一位面貌周正,长髯黑亮,一身深青色长袍——竟是翁策之。
崔文纯凝眉一望,惟恐两相为难,当下欲携莫元舒原路返回。
偏偏方丈眼尖瞧见了,开口呼唤道:“朴怀公!”
众人登时看来。
崔文纯不好再逃,只得与莫元舒一同上前。
方丈真心恭维了几句,而后为他引见道:“朴怀公,这位是太子宾客妙禅公,以及翁公……”
话音未落,崔文纯当先向苏寺生拱手道:“妙禅公,你我自河东王坟前一别,迄今已许久未见了。”
“崔学士不必多礼。”苏寺生笑容可掬地微微颔首。
翁策之迎上前,不由谓莫元舒道:“如矜此时不在我府上歇着,倒是与崔学士一同来了掇香寺。”
莫元舒还未答话,崔文纯当即出言道:“翁公切莫误会,我是来求见方丈的——恰巧遇上如矜公寻访翁公至此。我二人曾有数面之缘,因此同路前来。”
“我们该谈的话都已谈完了,你们细说。”翁策之挥手与方丈一示意。方丈笑着一点头,继而温言请崔文纯快步往静室去了。
回首看着崔文纯渐渐远去的背影,莫元舒的心霎时传来一阵刺痛。明明是片刻的分别,他却仍觉万分不舍。好似一道障壁阻隔了两人的交际,从此分属两岸。
他刚要迈步跟上,忽听身后翁策之唤道:“如矜。”
“翁公。”莫元舒忍下纷杂心绪,恭谨行礼。
“别随着去了。”翁策之伸手为莫元舒打理着衣领,温言道,“你是要辅佐太子殿下中兴社稷的人,少与崔文纯搅和在一处。日后咱们与他必定拔刀相向,还是早些断了为是。”
莫元舒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与他拔刀相向?就连他,他也算就了将来定然会拔刀相向。
“贵妃楚氏患病,太医院上下束手无策。经内侍监虎啸林举荐,一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竟就此得了青睐,预备着明日入宫。”翁策之转头望向苏寺生,“妙禅公,那人唤作什么?”
“自云姓寇,是个道士。”苏寺生从旁答话。
“是了,姓寇。”翁策之冷笑道,“目下皇上禅位在即,这等腌臢人物也跳出来了。”
寇仙师?
莫元舒猛一抬头。
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