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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五回 仙师 ...

  •   淇风宫,药师殿。

      药师琉璃光如来结跏趺坐,身下是莲花座;面相慈悲庄严,略带三分笑意,左手于胸前横托药钵,右手结无畏印,神态安详雍容。

      下首跪着持诵《药师咒》的三生天子头戴东坡巾、身着明黄袍。他崇佛多年,至今已修得大成——面上时刻保持着与佛像尤为相似的慈悲之意,起初虽有不适,眼下却学得惟妙惟肖。若是除去那一把浓髯不论,三生天子的面相已与佛像一般无二。

      皇帝身后跪满了内监,他们人人都穿着龙凤牡丹袍,虔诚地伴随皇帝的吟诵而顶礼膜拜。

      听得三生天子念了“三没揭帝莎诃”,虎啸林这才膝行上前,低声禀奏道:“皇上,国舅爷已然在殿外跪了将近两个时辰了,您看……”

      “劝了还不走,那便由着他继续跪。”三生天子将手往外一伸,虎啸林会了意,立时搀扶着皇帝站了起来。

      三生天子转至后殿,自己往炕上盘腿坐了。虎啸林倒了杯热茶,伺候他慢慢地喝。

      皇帝端着盖碗儿琢磨了片刻,忽而问:“国舅爷在殿外说什么了?”

      “老生常谈。听说贵妃娘娘病了,求您让他与娘娘见上一面。”虎啸一面说,一面自袖中抽出了一部文卷,继而跪着上呈皇帝。

      三生天子接过看了,不由摇头失笑:“这不是《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经》么?提笔蘸了自己的血,写出一个一个至为工整的小楷……真是难为他了。”

      “皇上,那要不要让国舅爷与贵妃娘娘……”

      “见就不必见了。”三生天子将经卷胡乱往炕上一丢,吩咐道,“将楚尚枫传进来,朕亲□□劳一番便是了。”

      “老奴遵旨。”

      不过多时,虎啸林引着跌跌撞撞的楚尚枫赶来了后殿——楚尚枫容颜憔悴,神情焦急,连嘴唇上都添了许多血口子。他狼狈不堪地上前一步,当即往炕边一跪,哽咽着叩首道:“皇上……皇上……”

      三生天子望着潸然泪下的内弟,登时也难掩沉痛地喟叹了一声。

      “皇上,臣此生绝无非分之想……惟求阿姊安康舒心。”楚尚枫顾不得君臣之仪,用力地磕着头,早已泣不成声,“臣求您开恩……让臣见阿姊一面……就一面!皇上……臣求您,臣求您开恩!”

      “内弟,并非朕刻薄寡情,是太医言说爱妃的病务必静养。你们姐弟见了面……必然要一叙往日情谊,到时勾起昔年忧思,无益于爱妃康复。”三生天子动容溅泪,不胜悲戚道,“你的心中所想……朕都知道。爱妃也常常念着你的婚事,劝朕为你早日赐婚呢。”

      “皇上,臣不愿成婚。惟愿阿姊康泰如初,则臣纵使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楚尚枫磕得额头出血,仍不肯稍有懈怠,“皇上,臣求您开恩,让臣见一见阿姊,哪怕是……哪怕是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好!皇上!”

      三生天子轻叹了一声,向一旁侍立的虎啸林挥手道:“把国舅爷搀出去。”

      虎啸林朗声应了,随后唤来几个内侍架起楚尚枫便往外走。楚尚枫哭得泪流满面,但始终挣不脱内侍们的双手。

      待楚尚枫被拖出了药师殿,三生天子立时拭去残泪,站起身对虎啸林说:“今日不吃斋——传旨御膳房,让他们折腾点儿新鲜可口的荤菜。”

      “回皇上的话,老奴听说御膳房近来得了几类稀罕玩意儿,什么熊掌、骆驼、狍鹿……都是本朝历代先帝所不常享用的,不如……”

      三生天子颔首笑道:“所言有理。今儿尝尝熊掌,明儿焖鹿肉来用。”

      “老奴这就去安排。”

      “回来!”三生天子捋髯吩咐,“虎啸林,贵妃那边儿……紧把手。”

      “老奴遵旨。”

      ……

      当寇仙师缓缓步入严明殿时,三生天子刚刚用罢膳食。

      经由横岗统镇太监元兴天统一调度,千余百姓被驱赶着冒雪入山,最终猎得黑熊计一只。因风雪肆虐,百姓死伤大半;另又拖熊复命,快马送来京华。为保黑熊尸身不腐,不仅先行腌制,还令士卒日夜兼程——骏马跑死数匹,连将士也有数人暴毙。

      三生天子点名要尝熊掌,御膳房不敢怠慢,专以文火慢煨。未料端了上去,三生天子只略闻了一闻,抛下一句“无甚食欲”,整只熊掌就被扔进了护城河。

      事实上,每日剩余的御膳最后都会被内监们倒入护城河内——为此专有食不果腹的饥民日夜蹲守,乃至于泅水抢食。

      三生天子对此一无所知,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道长远道而来,朕不能降阶亲迎,确有失礼之处。”三生天子嫌恶地瞧了瞧面前的三十六道菜品,继而漱了口,自身旁内侍的手中接过巾帕擦了擦嘴。

      虎啸林以金凤纹高颈壶倒了一碗奶茶,随后小心翼翼地端着碗来到宝座旁侧,跪着双手上呈。三生天子伸手接过,垂首嗅了嗅,不由笑道:“今儿的奶茶格外香,有什么窍门儿?”

      “回皇上的话,不过是稍稍多添了些茶叶罢了。”

      三生天子终于捧着喝了,又对他说:“去吧,着人给寇道长也盛一碗。”

      寇仙师向皇帝谢了恩,又温言谢过了迎面送来奶茶的小内侍。

      三生天子笑道:“请寇道长也尝一尝。这牛乳直接自乳牛身上现用现取,复以百香山泉水加之乳油、茶叶,因此能得浓香。番邦颇爱此物——朕虽为中原之主,亦觉尤为特别。”

      当日太祖临朝,为使后世子孙力杜骄奢淫逸之风,并不许皇帝饮用除清茶、果酒、熟水以外的任何饮品。一十四代帝王无不恪遵祖制,惟有三生天子一朝有所改易。

      寇仙师饮毕,不由含笑赞颂道:“果真与凡品不同——贫道听闻人间圣皇为贵妃娘娘大做法事,特来相助。”

      三生天子因问:“道长可有良策?”

      “这却不难,只须由贫道頫眺一番宫内气数便是了。”

      三生天子还未答话,忽见内侍省押班虎佩亭快步走入。

      虎佩亭先毕恭毕敬地叩了个头,而后朗声禀奏道:“主子,参知政事、秘书监、国子祭酒乔洪吉及翰林学士崔文纯奉敕觐见,如今正在殿外候着。”

      “来得巧。”三生天子由内侍们搀扶着站起身,一面往阶下缓行,一面笑道,“既如此,朕与两位近臣同领道长登霁云阁观景。”

      众人步出严明殿,崔文纯、乔洪吉齐齐跪倒恭迎。

      待三生天子讲明了前事,崔文纯率先起身向寇仙师见礼。二人一照面——寇仙师是笑,崔文纯是惊。

      经由内监引领,几人一同登上了霁云阁。

      寇仙师问及各处由来,崔文纯在侧一一作答。但见宫墙巍峨耸立,殿宇层叠不绝——彼时天光正盛,映得宫闱各处的黄色琉璃瓦一片金灿夺目。

      三生天子不无自得地抚髯道:“当日太祖临朝,慕霜宫大小宫殿不过二十座、房屋两千间,二百余年毫无增益。及朕嗣位,竭心修缮扩建,如今已有宫殿一百二十座、房屋八千八百间。所谓‘盛世气象’,盖可于此稍见。”

      寇仙师盛情赞道:“仙气融澈,瑞彩纷呈,真乃帝王禁宫。贫道亦曾腾游天地,见得而今四海升平、君臣同乐,明君临朝、黄河已清。且看这慕霜宫,诸殿星罗棋布,尽示隆富丰亨。帑庾悉实,足以彰显令主临轩垂范之功。边陲妥安,足以昭示圣皇为政求治之心——贫道于忉利天上亦未能见此太平安乐之国。”

      “皇上,”虎啸林适时禀奏道,“金城统镇太监严语之昨日遣人来报,言称黄河于金城莹澈见底三百里,谨贺皇上求治有成,恭祝本朝金瓯永固。”

      三生天子微笑颔首,又谓寇仙师道:“既然道长观罢气数,不知贵妃恶疾又待如何?”

      寇仙师遥指慕霜宫北,因说:“圣皇可于彼处高筑一坛,名曰‘玄坛’。坛成之日,贫道自往坛上呼雷喝云,广召神将。俟天宫兵将临凡,复有圣皇怜妻之心,则贵妃娘娘必定康泰如初。”

      闻言,崔文纯与乔洪吉面面相觑。

      乔洪吉上前奏道:“皇上,疾恙之事本由人之饮食外感,似与天宫兵将无干。与其筑坛摆阵,莫若广召良医。”

      崔文纯亦躬身劝谏:“皇上,臣愿奉敕草拟杏林招贤榜,到时请御林军张贴出去便是了。”

      三生天子手捻佛珠,垂首沉吟了半晌,终是吩咐道:“传朕旨意,遵奉寇道长之言——着工部、户部于慕霜宫北设筑玄坛,不得迟误。”

      “是。”虎啸林笑着行礼。

      因楚贵妃病势使皇帝忧心如焚,工部不敢怠慢,当即自户部大库挪用白银八万两,募得工匠万余。一干人遵照寇仙师敕令,乘夜集聚宫北,先朝着东面三跪九叩,而后转向西面三跪九叩,随即又拜南叩北,累得工部老爷们气喘吁吁。

      工部尚书鞠惕接过蜡烛,低头照了照西洋怀表,令工匠们各执明黄旗,继令衙吏各捧宝剑,依星斗排列次第站了。忽听寇仙师一声“起”,旗帜挥舞,宝剑出鞘。

      夜空骤然响起一阵雷音,寇仙师细听了听,终是指着某处笑道:“且于此处掘土筑坛。”

      工匠们赶忙破土——不知为何,寇仙师不许白日动工,只有日落后方可叩石垦壤。众人都十分纳罕,却也不敢多问。一连忙碌了二十夜,玄坛将近落成,共有九层,每层高约二丈。

      当夜,寇仙师亲来巡视。工部尚书鞠惕领着衙吏们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堪称殷勤备至。

      彼时楚尚枫亦在旁侧,鞠惕实在心有不安,便暗地里询问:“国舅爷,仅凭这么一座土坛……当真能治得了贵妃娘娘的病么?”

      楚尚枫忧心忡忡地垂下头,叹道:“我也不知。既然道长说须请天宫兵将临凡,便让他试试吧。”

      “不错。”

      二人被唬了一跳,抬头却见一位道人立于面前。其人面如淡金,丰神俊爽,头戴九云冠,身着八卦衣;手持长幡,飘然出尘——竟是寇仙师。二人赶忙躬身行礼,心下颇觉生畏,暗暗回思这道长究竟是何时悄然近前的。

      寇仙师笑道:“贫道曾亲口言讲:‘俟天宫兵将临凡,复有圣皇怜妻之心,则贵妃娘娘必定康泰如初。’而今仍是此言。贫道亲入红尘俗世,本欲一享太平之乐。见此安乐之国颇具仙缘,有清远舒阔之意,故而授以无上妙法,可解生灵急难。拜过昭勋将侯,静览日月始休,但觉暮死朝诞不过一瞬,富贵荣华亦只于一念之间。”

      楚尚枫听得云山雾罩,根本不得其要领。

      “早闻楚国舅深具慧根,”寇仙师轻摇长幡,面上仍是笑意盈盈,“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贫道孤身畅游天地,初时只觉自在逍遥;时日一久,却也深感寂寥。若能有幸与国舅……”

      “尘缘未了,恕难从命。”楚尚枫断然回绝。

      寇仙师闻言竟不动怒,只是行了个礼,随后便飘忽而去。

      听他口中作歌道:

      贬出天阙意悠悠,幸赖佛陀妙高留。
      下俗之界反拒却,洞前心事怎偿酬?

      楚尚枫心下不安,苦思良久,可惜始终未得真意。欲问崔文纯时,但不知如何开口遣词,何必平白添得那许多麻烦?又悲哀阿姊身患恶疾,恨不得以身相替,未免喟叹垂泪,终夜无眠。

      翌日,京华雾霭迷蒙。三生天子率一众文武亲赴玄坛下观祭,却见寇仙师头戴庄子巾,身着绛绡袍,手持一柄麈尾,望之绝非凡胎浊骨。

      他缓缓步上坛去,身形藏于雾中。忽听雾内隐隐传来金石之声,似是神宫仙曲——精成天籁,幻化无穷;清醇绘志,遥见丹墀。另有四十九名道士围坛绕了九圈,继而依次自东面登坛,后于西面下坛。

      三生天子阖眸静听良久,因谓虎啸林道:“速让太宁局着人将此曲记下,将来可供宴饮时取乐之用。”

      “是。”

      虎啸林还未动身,仙曲骤止。群臣面面相觑,难免窃窃私语着望向銮驾。见三生天子缓缓坐直身子,虎啸林忙向御林军一挥手。

      一队御林军将士各自掣剑拔刀,小心翼翼地赶上玄坛,却早已不见了寇仙师的踪影。俟御林军朗声回禀,群臣当下骇然变色——为了这么一座玄坛,朝廷耗银八万两不说,还使皇帝与文武亲临观祭。如今人去坛空,无疑是坐实了欺君之罪。

      虎啸林拜倒在地,沉声道:“老奴举荐非人,还请皇上降罪责罚!”

      三生天子沉默了许久,终是轻轻喟叹一声:“还宫吧。”

      兴许是牵涉了皇帝的心腹,寇仙师欺君一事最终不了了之。贵妃楚尚柳的病症并未好转,甚至隐约有了更趋严重的态势。一众太医日夜于慕霜宫内会诊,却也别无办法,只说这病症来得又急又险。

      楚尚枫急得团团乱转,只得与崔文纯一同谒见太医院院判花文鼎,也好求个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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