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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回 砚台 ...

  •   太医院的静室内惟有寥寥数人,几名学徒为客人奉上茶水,而后就缓缓退到了外面儿。崔文纯与楚尚枫各自端坐两侧,却都无心品茶,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正襟危坐的花文鼎。

      花文鼎须发皆白,此时正垂首喝茶。

      楚尚枫原本就体态纤瘦,如今更是形容枯槁,惨白的面容上嵌着那只了无生机的左眼,昔年的倜傥快意早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悲苦担忧。

      自从施璞死后,楚尚柳的安危已成为了他在人世对生死的最后惦念。

      崔文纯仍穿着那身官服,神情依旧倦怠疲累。

      南巡返京以来,他心知太子受禅登基势在必行,自己的存亡即将尘埃落定。近来莫元舒常常逼迫他摆出各种样式——若在以往,他必定不会允准。但随着分离之期愈发临近,他无法拒绝莫元舒,无法拒绝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男子,因而不得不屡屡退让。

      “我说过了,”花文鼎无可奈何地搁下盖碗儿,摇头叹道,“贵妃娘娘的病……我也无能为力。朴怀,请带着国舅爷回去吧。”

      楚尚枫霍然起身,瞪着通红的泪眼:“阿姊先前一直身康体健,好端端地怎么会得了这么重的病!花翁,您号称神医,除了先天疾病及寿数绝症便没有治不了的,那阿姊……”

      “贵妃娘娘的病……怕是寿数将尽所致。”

      “我不信!”楚尚枫泪如雨下,忽而跪倒在花文鼎身前,拼死叩头,“花翁,我求求您!我求求您全力一试!不论是什么名贵的药材,不论是什么稀奇的药引,哪怕要我的命……我也在所不惜!阿姊还不到三十五岁……花翁,我求您了!”

      花文鼎赶忙伸手搀起他,低声道:“国舅爷何必如此?天意难违……是天要收去娘娘的性命,并非我一人所能挽回。”

      楚尚枫的心渐渐凉了。

      “天意难违……”他迷惘地站直了身子,喃喃地念着这么四个字。

      “正秋!”崔文纯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忧心道,“正秋,我这就陪你进宫。你我一同去求皇上开恩——无论如何也要让你与贵妃娘娘见上一面。”

      楚尚枫摇了摇头,轻缓地挣脱了崔文纯的双手,趔趔趄趄地步出了静室。

      静室外天光正好,隐隐有几抹云影覆盖于大佛像上。佛陀仍旧悲悯地俯视着京华府,俯视着这座繁华帝都的一切喜悲。

      可惜佛的慈悲永远也进入不了宫墙之内。

      崔文纯刚要追出去,忽被花文鼎死死地攥住了手腕。他愕然望去,但见花文鼎眼神内隐含悲戚,一时竟有些愣了。

      那位迟暮院判低声说:“朴怀,我的徒儿不成器,没学到几分真本事。我已决意送他离开京华,你……”

      “这是花翁的私事,文纯不敢置喙。”

      崔文纯忙着去瞧楚尚枫,当下躬身告辞,惟留花文鼎一人返回原处枯坐。

      莫元舒正躲在太医院外的马车内无声观望,忽见楚尚枫孤身一人踉踉跄跄地步出院门,崔文纯随后迅疾赶来,二人于避风处窃窃私语了好一阵。莫元舒压下不悦,凝眉细看了好一会儿,那两人才依依惜别——一个往东行去,一个往马车走来。

      甫一上车,崔文纯霎时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如矜……”

      话未说完,莫元舒已狠狠地吻了上来。二人轻车熟路地唇齿纠缠了许久,终是崔文纯气力不济,只好气喘吁吁地趴在莫元舒怀里歇息。莫元舒将他扑倒于车内的绒毯上,三两下便除去了他的官袍。

      “你怎么……”崔文纯无奈地敲了敲额角,“次次如此。如矜,咱们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地说几句话么?”

      “你说你的,不耽误。”莫元舒沉着一张脸,伸手抚上他的身子,翻来覆去地似乎在检查着什么。

      “那你快些。”崔文纯难耐羞赧,立时捉住了那双手,“别乱摸了。”

      “你与楚尚枫认识多久了?”

      崔文纯被情意烫得头晕目眩,惘然作答:“将近十年了……如矜,你究竟摸什么呢?”

      今日的如矜很反常。以往都是抱着他直接切入正题,现在倒犹豫起来了。莫不是嫌弃自己了?崔文纯越琢磨越不安——他到底要比如矜大四岁,这两年愈发觉得精力有限,果然……

      “楚尚枫为何一直不成亲?”

      “你与他素不相识……”崔文纯看不清莫元舒的神情,只能色厉内荏地开口质问,“你总是问他做什么!”

      “朴怀,我只是觉得……我错过了你的许多年。”莫元舒俯身搂住崔文纯,在他耳边低声轻叹,“那么多年,一直是施璞和楚尚枫陪着你。他们护不住你,让你受了太多的罪,甚至断过两次右腿。施璞、楚尚枫在你身边的日子……远远比我长。你心里到底……到底……”

      闻言,崔文纯心一软,反手揉了揉他的头:“傻小子,还计较这个呢。胡噜胡噜你,让你心安。虽说……虽说不该将人分出高低,但毕竟仍有个主次。他们是我的挚友不假,可我独独钟情于你。你……你与他们不同。”

      “朴怀,你真好。”莫元舒抱着他打起滚儿来,“抱不够,看不够,爱不够。”

      “你怎么就长不大?”崔文纯无奈地由莫元舒揽在怀中,忽而念及方才之言,登时叹了一声,“如矜,南疆的日子很苦吧。”

      莫元舒动作一僵,半晌后闷闷地说:“还好。”

      崔文纯贴了贴他的脸颊,低声道:“抱歉,是我家对不住你。我不知叔父与老侯爷会如此行事,倘若我知道,断然……”

      “朴怀。”莫元舒打断了崔文纯的话,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你我之间,不言宿仇。”

      “我有时也会想,”崔文纯为他的格外优容而愈觉苦闷,只能用轻轻的摩挲来哄着他,“你与我……究竟是良缘还是孽缘。”

      “良缘。”

      崔文纯讶异地瞧了莫元舒一眼,揶揄道:“脱口而出,不仔细想想么?”

      “不必。”

      “我折个中吧——是奇缘,如何?”崔文纯笑着与莫元舒顶了顶额头,“甲子年我中了状元,骑马游街时不知得来了多少手绢香囊。现在倒好,这辈子算是栽在你身上了。或荣或辱,或生或死,都忘不了你了。”

      “朴怀,我要你活着。”莫元舒早已没了缱绻旖旎的心思,“只要你还活着,一切就都留有余地。”

      崔文纯不再说话,只是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腰。

      能活一日是一日,活一日便陪你一日。

      ……

      却说年关渐近,崔缜传话说阖门理应预备着祭扫宗祠。崔文纯咬牙独担重任,率领几个心腹管事一连忙了二十余日——将那桃符、门神像里里外外翻新换遍,处处刻意留心,总算没出了差错。

      腊月廿九,崔缜领人往宗祠来。崔文纯迎至祠堂外,崔缜先打发管事的去礼部索要皇帝年年照例赐下的牌匾,随后便与侄儿一同步入了静室。

      早有小厮奉上香茶,崔缜让他们远远退去,继而出言问道:“宗祠祭扫一应事务皆已料理妥当了?”

      崔文纯拱手道:“回叔父的话,侄儿主理宗祠之内,又遣了几名得力管事主理宗祠之外,倒也算井井有条。只待皇上赐下御笔题额——到时将宗祠外所悬之匾替下便是了。”

      “祭文可曾拟好?”

      “业已拟好,敬请叔父过目。”

      崔缜摆了摆手,吩咐说:“明日再瞧吧。”

      叔侄二人又对坐了半晌,竟然无话可说。崔文纯如坐针毡,正想着寻个什么由头儿速速逃去,骤然听得崔缜道:“冷之意与你成婚多年,却一直未有子嗣……究竟是何缘故?”

      崔文纯登时答道:“是侄儿隐疾在身,与夫人无关。”

      崔缜抬起手,遥遥指着祠堂道:“自从你父亲下世,入祠祭祖者惟有你我两人。崔氏名门显贵,须得枝繁叶茂,断不能似眼下一般人丁稀少——你可以用些药物,务必从速诞下子嗣。”

      “叔父!”崔文纯骇然起身,“侄儿……侄儿……倘若叔父力盼崔氏一门开枝散叶,便请叔父另娶新妇。”

      “胡言乱语!”崔缜一把将盖碗儿扫落在地,上好的“顾窑”莲花杯霎时四分五裂。

      见状,崔文纯只好跪下,垂着头不再吭声。

      崔缜霍然起身,怒气不息地来回踱着步,忽而转身叱道:“你既为崔氏族人,诞育子嗣便是应尽之责!当初于施氏坟茔外……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么?你看看河东府,河东府究竟为什么一败涂地!”

      崔文纯依旧无言。

      “自崔氏奉敕随太祖皇帝迁居京华迄今……已逾二百六十载。”顿了顿,崔缜重重地一敲桌案,厉声道,“二百多年来,还从未出过你这等忤逆不孝的孽障!你抬起头!看着我!”

      见崔文纯仍旧倔强地盯着地砖,崔缜一时被怒火激得七窍生烟。他四下里乱摸了摸,欲要寻个趁手的家伙狠狠教训教训这个离经叛道的侄儿。偏巧书案上置有一方端砚——乃是三生天子御赐,因柔嫩不滑、稍具刚性而深得崔文纯喜爱。

      崔缜一瞧,又念起这混账素日里毫无建树,只知以笔墨文章取悦君父,当即抄起砚台猛地抛掷过去。

      彼时崔文纯仍垂首细思如何回圜,不防砚台劈头砸来,恰恰打个正着。随着一声闷响,他登时歪倒在地,当下动弹不得了。

      恰好楚尚枫过府来见,仆役们至祠堂禀报——见此情形,个个被唬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上前查看伤势。

      崔缜也心生悔意,却不好上前,立时转了出去。

      楚尚枫听闻变故,赶忙入府探看——他颤着手掀起崔文纯松散的发丝,但见额头满是鲜血,不免魂惊胆裂,立时指挥着仆役们将崔文纯抬回书斋的软榻上;复又跟着去叮嘱了一番,一时摇头轻叹。

      这位当朝的翰林学士空担着许多恶名,其实顾虑重重,又因牵挂太多而一贯心慈手软。

      郎中上前低声道:“国舅爷,崔学士的伤并不要紧,仅仅是外伤而已。我等已包扎妥帖,好好休养定可康复。我这便开上几剂安神散,让崔学士缓一缓。”

      “有劳。”

      郎中写了方子,楚尚枫览毕,令人从速置办,自己往榻边坐了,愁容满面地望向双目紧闭的崔文纯——不知他眼下正被何等可怖的梦魇缠扰,就连昏厥时仍紧紧皱着眉头。

      小侯爷死了,阿姊病了,若是连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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