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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回 双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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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楚贵妃患病,楚尚枫屡屡恳求入宫侍疾,可惜未得三生天子允准。虎啸林自举荐寇仙师后深觉有负于皇帝的信重,故于渊雅殿亲自督促御医诊治。
是日,三生天子于静耽斋披览《玉台新咏》,读至曹魏文昭皇后所作《塘上行》而喟叹久之,遂乘夜往渊雅殿来。
虎啸林领着几名宦官上前迎接,继而引三生天子步入殿内。
床榻四周幔帐低垂,楚尚柳日趋消瘦的病躯深陷被褥之中,并无一丝声息。榻边跪着四名号称医术足以“死骨更肉”的太医,他们个个神情凝重,叽叽咕咕地不知正说些什么。
虎啸林挑起幔帐,请三生天子来到榻边坐了。
太医们霎时噤若寒蝉,不敢再作声。
“这么热,倒盖着厚被子。”三生天子先瞧了瞧贵妃的病容,随后回首望向榻前的太医,半晌方问,“究竟怎么样了?”
闻言,太医们面面相觑,继而齐齐叩首道:“臣等无能。”
见皇帝似要动怒,院判花文鼎连忙开口禀奏道:“皇上,贵妃娘娘的病症来的好生蹊跷。娘娘起初时感头晕乏力,而后偶有头痛失眠。如今噩梦缠身,难以安寝——先前臣见娘娘实在难忍病痛,故而斗胆施了针,这才能让娘娘小憩片刻。”
又斟酌了片刻的措辞,花文鼎才继续说:“皇上,娘娘近来性情大易,自言屡觉心悸,且躯体震颤,食欲尽丧,诚非大吉之兆。”
三生天子听了,竟沉静地不发一言。
花文鼎硬着头皮禀奏道:“皇上,娘娘的牙齿已然脱落了六颗,其余的也正处于松动的边缘。齿龈出血,月事失调,醒转后往往喜怒无常,似是……似是……”
“似是什么?”
“皇上!”花文鼎赶忙磕头,神情倍为惊惧,“臣等医不好娘娘的病,是臣等无能!”
“明发上谕:‘贵妃玉体不豫,天下州府各建宝刹一座,以求……’”话未说完,三生天子忽觉长袖微动,回首却见楚尚柳已睁开了眼眸,正轻轻拉扯着他的衣袖。
三生天子温言道:“爱妃不必忧心,朕正下诏为你广建佛寺。佛祖慈悲,定然会让你康复如初的。”
楚尚柳艰难地摇了摇头,试图向皇帝说些什么,可惜气虚无力,音不成语。
三生天子长叹一声,不免迁怒于太医,因而叱道:“碌碌无能的庸医!养着你们有什么用?”
瞧太医们战战兢兢地叩首行礼,皇帝接着吩咐道:“虎啸林!明发上谕:‘贵妃玉体不豫,天下州府各建宝刹一座,以求贵妃康健如昔。特谕。’”
“皇上,是我福薄。”楚尚柳强撑着坐起身子,历经千辛万苦才断断续续地送出话来,“广建……佛寺……劳民伤财……于百姓有……有害无益……望您三思……”
三生天子望着她,一贯宛似佛陀一般慈眉善目的面上罕见地添了些许惊诧。他并未回应,只是缓缓地将楚尚柳扶下躺好。
楚尚柳此刻倒有了精神,定定地看向皇帝,口中说:“皇上,我死到临头,心里只念着弟弟一人。他还未成家,又是那等心性。皇上,求您替我看顾他……实在不成……让他回乡自养……终归有一条命在……”
“爱妃安心将养,朕明日再来看你。”三生天子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他站起身,一面快步往殿外走去,一面下令道,“传朕诏旨,太医院院判花文鼎劳而无功,着即革去官职,放归乡里!”
花文鼎悄然松了口气,叩首朗声道:“天恩浩荡!”
三生天子步出大殿,惟有虎啸林相随在后。二人沿着游廊漫步于廊下——主子不发话,虎啸林也不作声,因而俱是一阵沉默。
“你说……太医们瞧出来了么?”
虎啸林心弦一紧,赶忙答话:“太医们或许懵然不知,但花文鼎那边儿……皇上,老奴觉着……怕是瞒不过他。”
“他那儿好办。”三生天子负手向前,淡然道,“你亲自遴选几个精干老练的人,在他归乡途中寻机处置了他便是。”
“老奴遵旨。”
三生天子忽一止步,回首笑道:“瞧你这一副战战兢兢的德性。怎么,你也觉得朕刻薄无情?”
虎啸林讪笑着不敢接茬儿。
“遍览史册,哪一个帝王不是蛇蝎心肠?太子嗣位在即,倘若朕不为他除去楚尚柳,他又怎么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虎啸林,你看着吧——将来新君登基,首当其冲的就是楚尚枫。”
虎啸林垂首无言。
“你不信?”三生天子捋髯浅笑,“那便拭目以待吧。”
“皇上,您究竟……为何禅位?”
三生天子扭头打量了他一番:“你不知道……倒也情有可原。要是你琢磨出来了,就藏在心里,别让朕有所觉察。”
皇帝没有继续说,但虎啸林已汗出如浆。
“太子爷需要朕助他一臂之力。”三生天子笑着望向廊外一派毫无新意的故园景致,“满朝文武之中,惟有楚尚枫一无名门出身、二无显赫功勋,凡事只凭贵妃为靠山。如今朕为太子移去了楚氏的这座‘靠山’,还怕他不敢拿楚尚枫开刀立威么?”
“老奴明白了。”
三生天子宽慰道:“虎啸林,听说你也在那个‘社稷十邪’的名录里——你是我的人,值得真心信重。到时太子发作起来,我自然会护你无虞。但你那个养子兴许……”
虎啸林躬身道:“老奴眼里只有主子,没有儿子。”
“所言有理。儿子可以再养,主子就一个。”三生天子满意颔首,继而吩咐道,“咱们回遐观斋去吧,奶茶估计都放凉了。”
虎啸林伺候着皇帝返回遐观斋,早有十余名宦官执灯来迎。三生天子笑着步入斋内,随后盘腿坐于通炕之上,由虎啸林跪着奉上奶茶。三生天子尝了尝,赞道:“甜,添了双倍的糖霜吧?”
“什么也瞒不过皇上。”虎啸林叩首道。
“太子应该喜欢。”
三生天子搁下盖碗儿,正欲再说几句,忽见两名内侍匆匆步入,呈上一份奏疏。虎啸林见皇帝没有披览的意思,便自己细细看了,霎时惊愕道:“皇上,翰林学士崔文纯上奏言称……崔缜暴疾而卒了。”
三生天子接过奏疏看了崔文纯那笔尤具风骨的小楷,复又垂首琢磨了半晌,终是笑道:“壮士断腕。”
他不顾满屋面面相觑的宦官,继续吩咐道:“得派个人去瞧瞧,可惜冷濂生卧病在家……也罢,且令乔洪吉诣府查察。”
“遵旨。”
……
待乔洪吉奉敕入府,崔文纯先将他迎入了宗祠,于屏退下人后方才泣诉前事。乔洪吉不免一阵伤心,便往灵堂哭祭,继而还宫复命,称崔缜的确是患急病猝然而逝。
三生天子惨然久之,赐谥忠肃,追赠太尉、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博陵郡王,赏陀罗尼衾一袭、银八千两治丧;又降御笔手诏,许崔缜陪葬安陵,准崔文纯袭封瑞国公,另着太子亲往祭奠。
崔文纯拜谢恩典,每日单于府内巡视丧仪,又忙于接待各家勋贵,迎来送往,实在至为疲惫。乔洪吉怕他一时应付不过来,特地从政园搬入了崔府暂住,协助料理一应俗务。
因掇香寺方丈与崔文纯素有往来,此番自率僧众入府拜忏;大法师惠明亦亲临崔府,只道崔缜卒于病榻,遂往卧房持诵经文;楚尚枫原本正在掇香寺为楚贵妃斋戒祈福,骤然闻此噩耗,当下不能安坐,急急赶来相助——先命人拉来了吉祥板,却是桑木所制。
乔洪吉拈髯审视了一番,因谓崔文纯道:“要价三百两……倒是物有所值。只是书里说桑木棺椁免不得泉下兵役,须由柏木作棺为是。”
“乔监多虑了。叔父久历兵戎,莫非还怕那几年兵役不成?”崔文纯轻轻抚过棺木一遭,终是颔首道,“就它了,刷漆吧。”
仆役们应了,忙将桑木吉祥板抬去粉刷。
崔府正门大开,各路高门显贵俱来奉送祭礼。因来者尽是长辈,崔文纯不得不一一客套应承,幸好有乔洪吉、楚尚枫从旁赞襄,这才不至于出丑。
出殡之日,乐工们大奏悲曲。自一梦街向西至安陵,一路之上设供致祭,纸钱盈道。
崔文纯原本力求韬光晦迹,此番亦不再遮遮掩掩。他由仆役们服侍着穿了白色孝衣,外披生麻,复又拿了哭丧棒,特地令人于灵前右侧高举明旌。
上以大字书曰:
国故枢密使奉敕初封世袭一等瑞国公赐金鱼袋赠太尉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博陵郡王崔公缜之柩
祭棚内开筵排席,冷濂生因病未至,冷府只遣了十余名仆役、管事在此张罗。崔文纯与乔洪吉上前一一尽了礼数,复见东宫亦张设一棚。苏寺生乘轿而来,彼此拱手见过。
苏寺生因说:“太子殿下卧病在宫,一时不好前来。苏某奉命代奠,还望崔学士宽恕则个。”
“敝府丧事仓促操办,礼简仪陋,崔某倒要请妙禅公海涵了。”
“前任司经大夫也到了。”苏寺生回身挥手,示意下人们掀起轿帘,“他原本正在翁公府上闭门读书,听说崔府大办丧事,无论如何也要跟苏某来瞧瞧。”
崔文纯凝眸望去——与得知施世修病故时的大为失态不同,此番的莫元舒似乎早已没有了无法手刃仇敌的遗憾。他躬身出轿,尤为得体与几人抱拳施礼,随后便将目光牢牢地定在了崔文纯身上。
几年的情意让他们有了默契,崔文纯知道莫元舒这是又动了春心,但他实在无力回应,只好背过身与苏寺生叙话。
苏寺生倍显亲善地拍了拍崔文纯的双肩,摇头喟叹道:“博陵王骤然殂谢,崔氏一门荣辱自此皆系于崔学士一身,学士肩上之责不可谓不重。”
乔洪吉笑道:“有老夫这等崔氏故交帮衬着,纵有重责……料亦无妨。”
莫元舒一直注视着崔文纯。
他近乎骇然地发觉,崔缜的生死已不在他计议之内了。朴怀身上的孝服显得尤为碍眼——若是换成大红的喜服倒还合适些。在这等肃穆庄严的场合,莫元舒竟只想剥去朴怀身上的孝服,光明正大地揽他入怀,以此向全天下昭示自己的真心。
但他不敢。
崔文纯远远地瞥见楚尚枫正于楚氏祭棚外静候,就想着尽快赶去叙话。偏偏苏寺生感慨万千,牵过崔文纯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叮嘱他守丧期间切勿悲痛过度,以免损神伤身。
崔文纯暗思:“东宫僚属之中,翁策之尤厌崔氏,自不必说;高骥曾与叔父同讨辽东——眼下是叔父的最后一件要事,他竟也不来;反倒是与叔父素无交集的苏寺生真心前来致祭……世态炎凉,可见于此。”
如此一来,即便他欲速与楚尚枫叙话,亦不得不为苏寺生的宽仁厚道而深感敬服。
几人正交谈间,崔文纯倏尔瞧见虎佩亭乘马而来。他原以为虎佩亭是代表其养父虎啸林往设路祭,却见他自后面下了马,迅疾赶至楚尚枫身侧,低低地对那国舅爷说了句话。
虽然崔文纯与二人相隔较远,耳边又有哀乐作响,但他还是轻而易举地借助楚尚枫面上的神情获悉了口讯的内容。
眼见得楚尚枫噙泪望来,崔文纯心神不宁,当下倒退了半步。苏寺生与乔洪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彼此都纳罕不已。
苏寺生奇道:“崔学士,莫非楚御史与博陵王也曾结有厚谊?这往来世交所设祭棚之中,似他一般真心溅泪者可并不多见。”
乔洪吉似有觉察,一时猛地转头看向崔文纯。
崔文纯直直凝望着楚尚枫湿红的眼眸——他沉寂了半晌,终究扼腕一叹,呢喃道:“文纯恭送贵妃娘娘。”
苏寺生正欲问个明白,却见虎佩亭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向四人拱手致意,又谓崔文纯道:“朴怀,节哀顺变。我这儿有主子的一道口谕——如今人多眼杂,几位便不必跪听了。”
四人闻之,更觉大事不妙。
虎佩亭轻咳了一声,出言道:“主子口谕:‘贵妃薨,依礼赐葬安陵地宫。且令朴怀引柩归府,来日与贵妃梓宫同入安陵。特谕。’”
崔文纯躬身道:“臣遵旨。”
虎佩亭微微颔首,猛地看见莫元舒,不由道:“朴怀,你表弟也来了。也是,崔枢密下世,他应该来瞧瞧。”
莫元舒神情阴郁,根本不予回应。
待虎佩亭走后,崔文纯迈步便往楚尚枫那边儿去。趁着人潮汹涌,莫元舒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你要去哪儿?”
“贵妃娘娘薨逝,我陪一陪国舅爷。”
“有我在这儿,你怎么总想着陪旁人?”莫元舒手上稍稍用力,
崔文纯原本就心力交瘁,此时更觉疲累:“如矜,我没工夫与你计较这些飞醋,放手。”
莫元舒一怔,崔文纯乘机挣开桎梏,紧赶几步来到楚尚枫身侧,却不知能说些什么宽解的话。
寂然良久,楚尚枫不顾面上未曾拭尽的泪水,扯出一抹惨笑:“朴怀,博陵王下世,崔氏全族留你一人。如今贵妃娘娘薨逝,楚氏满门也只剩下我了。”
此语恰恰道出现下至悲之事,二人痛断肝肠,顿起同病相怜之心,不免俱是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