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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一回 孤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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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楚尚柳薨殂,三生天子五内俱崩,一连数日均往贵妃梓宫前祭酒。复决意追封楚氏为皇后,敕令礼部拟定谥号。
尚书仆射兼礼部尚书沈叔驳上奏,请谥以“惠纯宣庄慈成皇后”。三生天子予以嘉纳,又着端欣、乔洪吉书写祭文。
历经多日祭奠,皇帝终册楚尚枫为奉移使,亲往护送惠纯宣庄慈成皇后梓宫入葬安陵——崔文纯亦获准扶崔缜灵柩随行。
安陵往东四十里有一馆驿,名唤“敬诚驿”。是日突降骤雨,一行人扈从梓宫及棺柩留于原处避雨。彼时惟有崔文纯与楚尚枫打马在前,一时不得遽返,遂入敬诚驿暂歇。
风雨侵扰,甚为恼人,二人彼此俱无眠意,干脆披衣起身,同坐一处听雨。
空中乌云翻滚,隐隐传来声声如龙吟一般的怒吼。数道霹雳迅疾降下,门窗屈服于这等淫威,只得发出阵阵悲鸣。阴风呼啸着闯入室内——恰在此时,原本默然无声的西洋钟毫无征兆地齐齐尖叫起来。
崔文纯猛地回过神,当下惴惴不安地站起身,试图关闭那些喧嚣吵闹的钟表。可任凭他如何摆弄,尽是徒劳无功。
半晌,异响戛然而止。
屋内并无蜡烛,崔文纯只能借助转瞬即逝的电光查察楚尚枫的神情。自二人决意一同听雨起,楚尚枫始终垂着头默默流泪——他尚且未至而立,亦无家室,一贯深得贵妃优容,因此自视甚高,不愿与寻常人等结交。
于他而言,贵妃骤然薨殁的讯息无异于五雷轰顶,如此悲痛也是无可指摘的了。
正思索间,忽听楚尚枫轻轻地说:“朴怀,别站着了,坐过来吧。”
崔文纯应了一声,迈步往榻边的藤椅上坐了,望着屋室黑黢黢的隅角愣神。
楚尚枫一面拭去残泪,一面悲叹道:“我自幼衣食无忧,极得父母宠爱。可惜年月未久,八岁丧母,十岁丧父,只得与阿姊相依为命,流落江南,尝尽了流离之苦。后阿姊蒙恩入宫,我亦入京华。平生所结挚友不过三人,一人早早死于恶疾,惟留下一柄聚头扇……守淮阴时失于战阵;小侯爷爱憎分明,与我志趣相投,后醉酒纵马而亡;朴怀兄……朴怀,你年长于我,我一贯敬你博学多才、沉稳从容——你、我、小侯爷一见如故,从此倾心相交。当日宴上击节高歌,何等潇洒恣意……”
言及此处,他顿了顿,企图将一切抽噎深深埋入腹内,却终是泣不成声。
“朴怀,他们都死了。”
崔文纯含泪一叹,欲要宽解,但不知如何遣词造句,只好默不作声地望向窗外电光中湍急跃动的雨水。
外面雷声滚滚,急风骤雨正大力地撼动着幽窗。他轻轻踱到窗边向外俯瞰,但见雨幕潇潇,天地一派苍茫。片刻,崔文纯鬼使神差地将外窗开了一道小缝,阴风当即涌入屋内,带来了几点清爽的雨滴。雨夜所独有的惆怅气息将他紧紧包裹——他贪婪地呼吸着,恍惚间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
“朴怀。”
崔文纯掩合窗扇,循声望去。楚尚枫此时已止住了哭泣,面上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问了缘故,楚尚枫因说:“你可还记得号称能‘呼雷喝云,广召神将’的寇仙师?方才我念及他那夜所歌偈语,似乎……似乎别有一番深意。”
“什么偈语?”
“头两句为‘贬出天阙意悠悠,幸赖佛陀妙高留’,乃是自论出身来历无疑;末两句为‘下俗之界反拒却,洞前心事怎偿酬’,却是难解,不知应在……”
“谁拒却了他?”
沉吟半晌,楚尚枫讪讪地说:“是我。彼时他自云欲与我同游天地,我只忧心阿姊病势,立时便回绝了。”
崔文纯负手踱步,一时垂首细思。
这首偈子的重头戏落在后两句上——其中“下俗之界”自然是指人间,而“拒却”二字也有了正解,惟有这“洞前心事”不好参悟。见他面上凝眉苦思,楚尚枫登时不敢再言。
半晌,崔文纯猛一抬头,喃喃道:“神仙洞。”
楚尚枫忙问究竟。
“正秋,当日皇上南巡至会稽,你我曾于神仙洞前阐明心迹。你欲归隐桑梓独善其身,我却欲与如矜相知相守……”
他说不下去了。
眼见着楚尚枫面上血色全无,霎时一片惨白,他不得不相信那寇仙师或许的确有几分异能。据偈语所言来看,结果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善了”。崔文纯凝视着楚尚枫的左眼,试图从那目光中望出一丝心绪的波动——他不由怃然作想:“莫非正秋亦得不了善终么?”
自奉敕进香掇香寺以来,崔文纯已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此生不知愁何物”的小侯爷抱恨而终,宝忱、老侯爷、葆宁王、叔父也先后魂赴黄泉——倘如再除去莫元舒与楚尚枫不算,他的身边已空无一人。
当日少不更事,原以为皇上驾崩后才是天变之局,却未曾料到皇上会内禅;原以为皇上内禅后才是天变之局,却未曾料到有许多故人没能等到内禅的那一日。
此刻,当这首偈子隐隐预示着楚尚枫兴许也会横遭不测时,崔文纯近乎本能思索起了应对之策。他彷徨失措地于屋内踱来踱去,暗自期许着自己能尽早寻出破局之法。
窗外风雨喧嚣不绝,崔文纯实在难以静心,当下竟默诵起《心经》来——这区区二百余言的经文往往能使他不动不乱,空寂如无。
良久,他骇然望向正倚靠于墙壁上阖眸养神的楚尚枫。
楚尚枫的保命之法只在三生天子与楚贵妃两人。将来东宫翻云覆雨,在朝诸公个个罪责难逃。楚尚枫名列“社稷十邪”,近来又有筹建“堪忍世界小安乐国”的“功业”在身——若想活命,必须由三生天子或楚贵妃出面作保。
可如今楚贵妃已薨,依着皇帝的心性……他会为了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国舅”而与新君互生嫌隙么?救命稻草从来都只有一根,眼下却已随着楚贵妃的弃世而无影无踪了。
崔文纯望着楚尚枫疲惫不堪的神情,一时心如刀割。
一阵重重的叩门声盖过了窗外风雨的喧嚣。崔文纯愕然回首,不知所措地看向屋外那十余束熊熊燃烧着的火把。叩门者见屋里无人回应,登时用蛮力撞开房门——一众宦官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虎佩亭上前几步,向二人行礼。崔、楚亦相继还礼。
“崔学士、楚国舅,”虎佩亭笑道,“主子口谕。”
二人微微一怔,旋即俯身拜倒。
“主子口谕:‘朕不日即内禅于元储,彼时文武齐至慕霜宫观礼。着翰林学士崔文纯、监察御史楚尚枫速返京华,俟内禅事了再往安陵。特谕。’”
崔文纯暗自松了一口气,当下叩首接旨。
“事不宜迟,二位这便回京吧。”
……
三生天子决意传位于太子,乃命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端欣及参知政事、秘书监、国子祭酒乔洪吉操持禅位大典。端欣不敢怠慢,遂考察掌故,欲以南宋时孝宗禅位光宗之仪制厘定内禅章程。
乔洪吉力言不可:“端相公但喻皇上为孝宗,又岂可将太子拟作光宗?”端欣未知其中玄机,因而不以为意——乔洪吉对此无可奈何,只好推病不出。
是日,乔洪吉乘夜过府来见崔文纯。崔府仆役恭谨迎上,禀报说:“乔参政,我家老爷正与国舅爷置酒痛饮,恐怕一时是见不了您的。”
“朴怀有胃病,你们岂能容他恣意饮酒?”乔洪吉忧心忡忡地下令仆役领路,众人一同匆匆赶往西跨院。
甫一入院,却见静室房门大开,楚尚枫散发敞衣地跪坐在蒲团上,正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他双颊满是酡红,右眼处斜覆着的黑绸反倒盖上了左眼,仅剩一个黑洞洞的眼眶时睁时闭,显然已是醉了。
乔洪吉微微一怔,随后领一众仆役迈步向前。
楚尚枫陷于迷醉,根本没有察觉到外人的到来。此前他蒙上了完好无损的左眼,单单将自己右眼的残缺展露在外——这也是听从了崔文纯的建议,以此直面心魔,争取有所突破。
崔文纯早就喝了个酩酊大醉。他披头散发,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青色直裰,手持一柄哭丧棒,摇摇晃晃地游走于室内,专以愈发涣散的目光次第扫过崔氏列祖列宗的稀世珍藏。
原本汗牛充栋的书架已然宣告倾覆,一应古籍孤本散落一地,有的残损大半,有的成了碎屑。崔文纯猛地踹翻了太师椅——椅背儿的凸起霎时剐坏了墙上的祖宗绘像,他对此浑然不觉,又缓缓行至了摆满奇珍异宝的博古架前。
愣了片刻,崔文纯举起哭丧棒,大力挥向面前的博古架。随着博古架倒塌的巨大声响,皇家御赐的山水浮雕瓷笔筒、青玉松鹤式笔觇、掐丝珐琅飞虎纹墨床以及西洋进贡的铜鎏金珐琅钟、莲花报时钟、爱神摆钟个个摔得四分五裂,只留下了甚为骇人的满地碎片。
崔文纯垂首看了看自己右脚上的马靴,当下摇头轻叹,旋即用赤着的左脚往破碎的瓷片儿上用力跺了跺,而后狠狠地来回磨了许久,直到淋漓的鲜血闯入眼帘才心满意足地退了两步。
一阵酒意涌上心头,胃内宛似烈火焚烧的痛觉让他立时吐了几口血出来,随即脱了力,裹着直裰翻倒在地。
“朴怀!”乔洪吉魂飞天外,连忙引仆役们飞身上前,一把将崔文纯托起,为他擦拭着唇边的血迹,“你这是做什么?到头来不还是自己受罪么!”
崔文纯倒还有些神智,只是笑着望向乔洪吉:“乔监,原来我还活着……”
“你当然还活着!”乔洪吉紧紧攥住崔文纯的双手,“别说胡话!”
仆役们忙不迭地对乔洪吉上禀道:“乔参政,我家老爷近来郁郁寡欢,今日竟真的发作起来……小的们劝不住他,还请您……”
“花文鼎奉敕还乡,偏偏不在……”眼见得鲜血源源不断地自崔文纯口鼻中涌出,乔洪吉不免魂惊胆裂,竟喊岔了声,“快,快去请太医!拿上我的名刺去!”
仆役们应声而出。
“朴怀……朴怀……”乔洪吉急得白髯大颤,却不知应如何施救,只能稍稍扶住崔文纯的身子,避免他被鲜血呛得背过气去,又用长袖不断拂拭着鲜血,“你心里难受,大可以与我倾诉——这么多年了,政园可有一次将你拒之门外?你何必寻此短见!”
“乔监,我死不了。”崔文纯仍然万分镇定,“喝几杯酒,吐几口血,我才有胆量。”
一面说,崔文纯一面费力地抬手指向墙上挂着的一幅墨宝,含糊不清地说:“乔监……替我撕了它……”
乔洪吉回首望去,那幅书法为崔氏本朝始祖崔弘沓的手迹,名曰《为臣死忠论》。通篇三百余字,俱以小篆撰成,单言臣子赤心侍奉君父之责——另有太祖朱笔御批曰:“其为文也,述浩然之气,明纲常之教,实可褒哉。”
“朴怀,你醉了。”乔洪吉委婉地回绝了崔文纯的请求,复又朗声吩咐其余仆从,“去把国舅爷搀到厢房歇息。”
崔文纯的视线愈发模糊,他似乎看见了一片火光。
堂堂公府,赫赫望族,雕梁画栋,碧瓦朱甍,统统葬送在了一把大火之中。他仿佛正身处于烈焰深处,周遭的灼热无情地炙烤着他的皮囊,却只能让他品味到无尽的畅快与欢欣。
大火的确杀死了他,但也毁去了他的枷锁。“兴家耀族”这四个字在他耳畔回荡了三十余年,至此终于无声消逝。
我是崔氏最后的血脉,只要我一死,便再也不必兴家耀族了,一切也都干净了。
眼前一黑,再无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