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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十二回 探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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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慕霜宫酷暑难耐,滚滚热浪一刻不停地冲刷着这座历经二百余年风雨侵扰的帝王禁宫。渊雅殿内置冰鉴,倒是甚为清爽。三生天子头戴展脚幞头、身着天青色九龙袍,正用小木棍儿逗弄着笼内的画眉鸟,时不时地大笑几声。
当日太祖临朝,钦定天子龙袍专用明黄。三生天子登基后予以改易,亲自设计了天青色、暮山紫、樱桃红、淡松烟四色龙袍各一件,上绣九龙、云纹、海浪、日月、星辰,宽袍大袖,尤显端肃。
“听说崔府近来颇为热闹?”
虎啸林一面递上冰镇酸梅汤,一面禀奏道:“回皇上的话,崔学士举止癫狂,毁去了西跨院的大半珍宝,不慎被碎片划伤了左脚。他的胃病再度复发,这几日吐了不少血,已许久不曾入翰林院理事了。”
“崔府怕是不中用了。”三生天子笑着戳了戳画眉鸟的灰色上喙,激出了几声鸣叫,“如今谁陪着他呢?”
“国舅爷一直住在崔府,前几日乔参政也去瞧了瞧。”
“他们倒会抱团儿取暖。”三生天子仰头将酸梅汤一饮而尽,“最近太子在做什么?”
虎啸林笑着捧回杯盏:“太子殿下日夜读书明理,仍旧如往常一般刻苦发奋,可惜病势……”
“他没什么颖悟的天资,就只能靠后天用功了。”三生天子迈步来到通炕边往上一坐,信手拿起一卷佛经看了看,又说,“不是我对你夸口——凡是我想记下的文字,读一遍便能熟记于心,乃至于终生不忘。”
“皇上的本事……老奴自幼便是见识过的。”
宫内每每要排演新戏,三生天子只需将剧本通读一遍,就基本上全都记下了。当年排演《长生殿》,三生天子亲扮唐明皇。五十出的剧本共计八万余字,三生天子用了午膳便开始读,最终于晚膳开始前宣布大功告成——不仅牢记唐明皇的唱词、念白,还把其余角色的一切语句背了个滚瓜烂熟。
三生天子含笑捋髯,半晌方道:“你们都下去。”
内侍、宫女齐齐拜倒叩首,继而个个如蒙大赦地退出了渊雅殿。惟独虎啸林旁若无人地上前两步跪下,准备聆听皇帝接下来的话语。
三生天子果然另有疑问:“花文鼎怎么样了?”
“身首异处,抛尸运河。他的徒弟却无影无踪了。”
“无妨,他徒弟必定一无所知。”三生天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你觉着……崔文纯为何突然发了疯病?”
“兴许是博陵王骤然下世,让崔学士……”
三生天子抬手打断了虎啸林的陈述:“你带上几个人去瞧瞧。如今禅位在即,禅位诏书到时将由崔文纯宣读……他那儿可不能出岔子。”
“老奴即刻前往。”
虎啸林毕恭毕敬地磕了个头,随后快步退出了渊雅殿。虎佩亭正率人在殿外恭候,一见自家老爹出来,立时迎上前行礼:“儿子给干爹请安。”
虎啸林微微颔首,将皇帝的旨意略略一说,一行人便匆匆往一梦街来。
崔府静寂骇人,几名仆役无声地引着虎啸林一行往书斋来。刚刚转过游廊,陡然见得一人披头散发地坐在门边,怀里抱着个开了封的酒坛,不时地举起猛灌几口,旋即又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其人瘦骨嶙峋,满是颓丧之气,只知倚靠着厚实的墙壁恣意饮酒。五官大半隐没于浓密的长发之中,惟有泛着酡红的脸颊甚为刺目。
虎佩亭凝眉瞧了半晌,倏尔震骇道:“国舅爷!”
经由虎啸林挥手示意,几名小宦官匆匆上前搀起楚尚枫,又夺走了酒坛。楚尚枫已然大醉,他挣开宦官们的搀扶,喃喃念着:“酒……我要酒……”
“这是怎么回事儿?”虎啸林不悦地望向崔府仆役。
这一眼唬得众人胆颤心惊,忙推出一个德高望重的心腹作答:“虎大珰有所不知,自从我家老爷犯了癔症,国舅爷就一直守在此地。小的们劝了他几回,他却始终不肯离去,只命人打酒痛饮。醉了便睡,醒了便哭,如此反复数日,实在骇人,小的们慢慢地不敢往前去了。”
或许是丢了酒坛的缘故,楚尚枫此时毫无体面地泣不成声。他大力拍打着书斋紧闭的房门,哽咽道:“朴怀……朴怀……陪我喝酒……起来陪我喝酒……你们怎么都走了……回来……快回来……”
“也是个可怜人,快搀下去吧。”
虎啸林一甩长袖,震得肩上牡丹剧烈一抖。众人躬身应了,而后连拖带拽地把楚尚枫请去了厢房。
虎佩亭推开房门,含笑请虎啸林入内。
书斋之内,低垂而下的青色幔帐遮挡了僵卧榻上的身影。烛火摇曳,墙上悬挂的宝剑寒光闪闪;由三生天子御笔题写的“可怀真璧”四字被装裱于书斋正中。众人刚刚步入,四下里突地卷起了一阵阴风,吹得屋内烛火瞬间熄灭——幔帐随风轻摆,露出了几条缝隙。
崔文纯正仰面静卧。
他已然陷入昏迷,面色白中泛青,双手于腹上交叠相放,早就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
虎啸林近前看了看,听得身后几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立时吩咐说:“猴崽子们,给崔学士喂点儿水。再派人去请太医来,我要问个清楚。”
众人依令而行。
一个内侍迈步出屋,另两个扶着崔文纯坐起,虎佩亭端了温水来,就这么服侍着他喝了几口。崔文纯的长发自肩前垂下,竟显露出了些许斑白之迹——虎啸林眼尖瞧见,不由轻叹了一口气。
“干爹,您为什么叹气?”虎佩亭忙里偷闲,出言发问。
虎啸林悲戚道:“昔日披红挂彩的状元郎,那是何等娴丽高洁的人物,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虎佩亭嬉皮笑脸地扶着他往一旁坐下:“干爹深得主子信重,不像儿子这种人,当时只能在一旁伺候,根本没机会一睹状元的风采。”
“甲子年殿试终了,皇上钦定崔学士为状元,按例骑马游街。”虎啸林端起盖碗儿追忆道,“翰林院鸣锣开道,吏部、礼部两位尚书各捧圣旨次第向前。崔学士当时正是弱冠之年,头戴硬脚幞头,特插宫花,一身大红圆领,的确是状元的气度风范。更有一众进士伴着鼓乐相随在后,个个春风得意、红光满面,大有遂志骋怀之相。”
“朝野都说崔学士之所以能中状元,靠的是家世渊源……”
“这是诽谤朝廷!”虎啸林恼怒地一扣盅盖,“皇上一向秉公持正,岂会如此行事?那卷子先被糊了姓名,又遣专人誊录,最后才呈至君前。皇上读到一句‘梵夹销而眇眇,经帘动由了了’,心中倍为欢喜,因此点了该卷为状头——姓名一露,正是崔学士。”
顿了顿,虎啸林搁下盖碗儿,由衷一叹:“崔氏一门代代显贵,崔学士又是那等不落凡品的容貌。那时候京华府上下数不清有多少人家盼着能与崔氏结亲,算计来算计去,谁知博陵王与冷相公早就商量好了。等冷家姑娘一进门儿,说什么都晚了。”
“原来是虎大珰当面,下官失礼了。”
二人循声望去,却见内侍引着太医匆匆步入。众人一齐见礼,听得太医道:“下官太医院七品医师湛文密,见过二位公公。”
“湛公不必多礼,”虎佩亭一指崔文纯,“说说吧。”
湛文密含笑躬身道:“崔学士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因博陵王下世而忧思过度,难免神伤一场。况且崔学士当日饮酒过甚,乃至于勾起旧疾,日后饮食须得格外小心,万万不可稍有放纵。学士脚上的划伤业已基本痊愈,还请虎大珰安心。”
“我听说崔学士还毁了不少珍藏,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听虎啸林发了话,湛文密不敢怠慢,上前两步作答道:“回虎大珰,博陵王骤然谢世,而崔学士素来尤重骨肉亲情,一时举止失当也是有的。”
“五日后是内禅大典,皇上要让崔学士当众宣读诏书。”虎啸林抬手一指湛文密,“若是崔学士届时无法到场,我惟你是问。”
“虎大珰但请放心,下官定然尽力。”
“朴怀病成这样,他夫人怎么没来侍疾?”虎佩亭扭头询问崔府仆役,“还有他那个远房表弟,为何都不在榻前伺候?”
半晌才有人答话:“夫人正在闭关修行,自然来不了。况且我家老爷……没有表弟。”
“你的意思是我扯谎?”
见虎佩亭面色微沉,似要动怒,众人俱是悚然一惊。虎啸林也随之望来,出言道:“我为何从未听闻崔学士有个表弟?”
“确有此事。”湛文密拱手上禀,“当日花翁尚是院判,有一书生手持崔学士名帖诣院寻花翁诊病,自称乃是崔学士的远房表弟,是从南疆回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
“南疆?”虎啸林琢磨着起身踱至门边,忽而回身道,“湛公,崔学士的病便全权托付于你了。”
“是。”
“猴崽子们,回宫复命去吧。”
……
“并无大碍就好。”
三生天子盘腿坐在通炕上,手里仍是那串伽南香佛珠。虎啸林于炕前站起身,贴心地为皇帝盛了一碗奶茶。
皇帝一面喝,一面寻思道:“那个南疆的‘表弟’的确值得留心,朝中可有新人是从南疆回来的?”
虎啸林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老奴不知。”
“自从慈成皇后崩后,朕左右无人侍候,倒是分外寂寞。”三生天子喟然一叹,将茶碗搁回了桌案之上,“若非太子病体沉疴,到底应当为他大办一场婚事。”
“皇上,禅位前后办了也成。”
三生天子冷笑道:“如今行将内禅,凭他那身子骨……能不出纰漏地熬过内禅便不错了,我又焉敢再对他寄予绵延子嗣的厚望?”
虎啸林赶忙拜倒:“老奴愚钝,听不懂皇上的意思。”
“等到内禅事了,朕要另纳新妇。”三生天子含笑捋髯,“世袭二等肃静伯之女叶宁专、世袭一等广阳伯之女穆芝梅皆在婚龄,当日俱是太子妃的上佳之选。既然太子不中用,就只能由朕勉为其难了。”
“老奴遵旨。”
“你立刻去东宫一趟,看看太子如何了。”
虎啸林应声而出,复领虎佩亭及一干内侍匆匆赶往东宫。宗承受得了禀报,忙亲自率人出迎。几人见了面各自行礼,听得虎佩亭道:“干爹奉了主子的旨意来瞧瞧太子爷,有劳宗公公头前带路。”
“殿下正与僚属们在茂典堂议论内禅章程,”宗承受一面领路,一面回首道,“烦请虎大珰先去藏书室稍待片刻。”
虎佩亭笑道:“主子让干爹即行探视,可不敢耽搁——宗公公,带我们去茂典堂吧。”
宗承受略为忌惮地看着几人身上的龙凤牡丹袍,当下只得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