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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回 雨夜 ...

  •   “今日已是第四十八日了。”

      如此说完,崔文纯便与楚尚枫并肩步出灵堂,将满屋高僧大德的梵音唱诵远远抛在了身后。

      伴随着安陵的水陆大会渐入尾声,京华的阴雨时节也在滚滚雷声中正式到来了。天色如墨,顽云覆压,电光似银蛇一般穿梭天际,若隐若现。二人沿丹墀缓缓而上,迎着扑面而来的湿热一直向前,终于来到了安陵西北角的凉亭之中暂歇。

      自此俯瞰,臣子坟茔周遭的石像生仍旧威风凛凛地伫立原地,仿佛当真有了灵魂,正遵奉着三生天子的旨意而守护此地永世免遭侵犯。

      崔文纯抬起手,无声地数了数臣子坟茔——共有八座。除去葆宁王、崔缜已然下葬以外,尚有属于他、端欣、冷濂生、乔洪吉、虎啸林、楚尚枫六人的六座空坟。

      “朴怀,咱们将来能葬到这儿么?”一旁默不作声的楚尚枫忽然开了口。

      “难。”崔文纯颓然摇头,“先帝爷曾恩准孔道古、傅孝美、周平湖三人陪葬顺陵,三人个个身首异处,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楚尚枫轻叹一声,将悲切之色深埋心底:“我若是死了,就把我葬回润州去。不怕你笑话,自从我来了京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理应回去看看。你到时单问北固山卫公塔对面儿的那户人家就是了,他知道我爹娘葬在哪儿。阿姊是留葬安陵了,我想去陪陪高堂。活着的时候没能尽孝,死后尽尽心吧。”

      “这等孝心……留待你为令尊、令堂扫墓时自己说吧。”

      楚尚枫生硬地挤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又问崔文纯道:“朴怀兄,你究竟是如何看上莫元舒的?”

      崔文纯难得地垂下头,轻拍着阑干:“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从何处讲起。”

      “那便算了。”楚尚枫放眼眺望远际愈发昏沉的天色,“许久不曾鸣琴了……朴怀,咱们回静室去,我为你弹《塞上鸿》。”

      “可慈成皇后丧期未过……”

      “无妨。”楚尚枫一面步出凉亭,一面说,“倘若阿姊泉下有知,她不会说什么的。”

      二人刚刚循阶而下,却见海横波领着一名头戴展脚幞头、身着龙凤牡丹袍的小宦官匆匆赶上。几人一碰头,海横波拱手说:“崔学士,皇上派人传话。”

      小宦官生得身材高挑,尤为俊俏,双眼明亮有神,面上是矜持得体的浅笑:“咱家内侍宗承受,久闻崔学士大名了。”

      “原来是宗公公。”崔文纯躬身还礼,温言问,“不知公公此来有何吩咐?”

      “主子口谕:‘翰林学士崔文纯素有文名,太上皇尤所倚重。朕久怀咨道之心,欲体宋儒致知之意,故召崔卿返京入觐,进讲《大学衍义·卷四》。特谕。’”

      “臣遵旨。”

      崔文纯伏地叩首,被宗承受搀扶起来,听他说:“崔学士,您即日便奉诏还京,以待三日后奉敕觐见。咱家另有庶务在身,就不在此耽搁了。”

      宗承受匆匆而去,崔文纯却只觉得阵阵不安。他回首望向楚尚枫——楚尚枫的右眼处斜覆黑绸,原本白皙的皮肤因闷热的天气而微微地泛着动人的红晕,仍是那般玉树临风的俊逸模样。

      “朴怀,你去吧,这儿有我一人就够了。”

      崔文纯拱起双手,动容道:“明日法事终了,你也回京去——我等着听你的《塞上鸿》。”

      楚尚枫含笑点头:“一诺千金,绝不食言。”

      ……

      崔文纯离去不久,大雨骤降。

      翌日,楚尚枫了却了安陵诸事,自行返回京华。途经敬诚驿,暴雨倾盆,实在难以继续赶路,只好暂入馆驿歇息。

      楚尚枫自己住了上房,一众御林军则卧于厢房。

      夜半三更,丘浮沉与翁策之亲领大理寺皂吏自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他们个个戴斗笠、着蓑衣,手持钢刀,静悄悄地摸向馆驿。

      几人正要合力推门,却遭丘浮沉低声喝止。他先遣十二名皂吏守住侧门,继而委派了四个惯会登高爬低的好手翻墙而入,从里面把门缓缓打开了。

      夜已深了,更兼大雨滂沱,纵有脚步声也是听不见的。

      上房内黑灯瞎火,厢房处寂静无声。翁策之倍觉欣喜,暗赞丘浮沉确有识人之明,那楚尚枫竟全无提防——堂堂国舅爷,其实也不过如此。

      丘浮沉并未掉以轻心,他令一个皂吏往厢房处叩了门。屋里果然有了动静,一名御林军士卒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准备教训人。

      这一出来,却见面前黑压压地站着一群人。为首之人头戴大箬笠,身着绿蓑衣,仙风道骨、文质彬彬,说起话来也是和声细语:“叨扰了——大理寺奉敕办案,你是御林军队正殷仁惠?”

      “我们队正在里面儿歇着呢,”一听“大理寺”三个字,那士卒一时丧了胆色,脾气也随和谦恭起来,“老大人且等一等,我这就给您叫去。”

      “不必了,”丘浮沉笑着向前一步,将士卒逼退至檐下,“有旨意,着国舅爷跪接——他现在何处?”

      “在上房。”

      “几人陪侍?”

      “无人陪侍。”

      闻言,丘浮沉回身向差役们一挥手。那班皂吏早便摩拳擦掌了,眼下终于得了命令,当即沿楼梯匆匆飞扑上去。

      士卒看得目瞪口呆,正要说什么,忽听丘浮沉道:“你的差事办得很用心,回京有赏——现在进屋睡觉去。”

      士卒压根儿没琢磨明白这番话,却着实听清了“有赏”二字,当下谢了恩典,喜不自胜地回屋去了。

      丘浮沉与翁策之缓缓循阶而上,彼时一众皂吏正如临大敌地围聚于屋外,竟有一阵清远舒阔的琴音自上房内遥遥传来。

      丘浮沉隔去风雨的恼人侵扰,暗自凝神静听,片刻后叹道:“是《酒狂》。”

      翁策之上前一步,亦沉心细品,但觉藏啸于音、虚缈迷蒙,寄情醇酒、借醉佯狂,再观眼下骤雨潇潇不歇,满院难掩孤寒,不由自思:“早闻楚尚枫精擅乐律,尤通琴筝。当日太上皇赞其‘才貌双绝’,使其微服鸣琴于市井,竟获富贾抛掷千金之赏。而今听来确有一番滋味,可惜这等妙手已余日无多。”

      “正值国丧,楚氏竟敢弹琴取乐,此乃大不敬之……”

      翁策之猛一抬手,打断了皂吏的落井下石。

      风雨未止,琴意不绝。大理寺数十名差役静待于屋外,或倚门而立、或沿阶而候;两名主官则双双阖眸聆音,一时无人作声。

      听众恍若饮罢二两冻醪,置身叠峦翠嶂,前临淙淙清泉。扶酲漫步,稍觉困疲。将欲趋进,难辨前途;往顾来路,料无归处。满腹苦悲,足以失魂丧魄;一心晦冥,不胜凄楚苍凉。似是随性而效踣地呼天,又似骋怀而法穷途之哭。霎时杂绪渐了,终以杳寂作结。

      “此曲已了,诸公请入。”

      听闻楚尚枫此言,众人如梦方醒。皂吏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一股腥风裹挟着阴雨迅疾闯入室中。楚尚枫未挽发髻,另有一绺黑发垂覆于右眼处;他通身洁服素衣,正跪坐于矮几之后。矮几上横置一张七弦琴,虽略有残损,反倒愈显其古雅独奇。

      丘浮沉上前一拱手,笑道:“国舅爷,有旨意。”

      楚尚枫默不作声。

      丘浮沉不以为意,自怀间摸出御笔手诏,展开念道:“敕:‘楚氏尚枫,本非良器,妄获爵赏,着大理寺卿丘浮沉会同御史中丞翁策之亟行拘捕,从速鞫审,秉公定罪,具奏分明。特谕。’”

      楚尚枫满是爱怜地注视着面前的爱琴,终是伸手自岳山缓缓抚向龙龈。观者面面相觑,有个胆大的刚要上前,却被翁策之一把挽住了胳膊。

      众人正迟疑间,忽见楚尚枫神情沉静地将爱琴的七根丝弦一一扯断。弦断琴毁,袖手而待。经由丘浮沉示意,四五名差役飞身上前把楚尚枫按跪在地,一面死死钳住他的胳膊,一面用着蛮力使劲往后掰,疼得他脸色煞白。

      空中惊雷阵阵,大雨片刻不歇。丘浮沉传令秘押楚尚枫返归大理寺,继而又叮嘱了那些御林军几句。

      御林军士卒们知道国舅爷坏了事儿,当下魂惊胆裂,任凭丘浮沉吩咐。

      大理寺皂吏彼此心中都有些遗憾——原本做足了准备,没想到竟如此轻而易举。一时另有好事者暗暗作想,若是崔文纯也在此处,他又当如何应对?

      丘浮沉与翁策之原以为崔文纯要花三五日工夫方能觉察事情有异,不料他次日便有所醒悟了。

      得知楚尚枫未回府邸,亦未去掇香寺——崔文纯惴惴不安地于书斋内来回踱着步。几名御林军将士讳莫如深,只说楚国舅自行打马回了京;敬诚驿管事则一问三不知,逼急了就昏厥在地。

      种种迹象尽皆指明情形已大为不妙。

      他忽而止住脚步,喃喃道:“皇上动手了。”

      刑部尚书李乃安与东宫素无交集,刑部侍郎苏寺生又无权调遣差役,惟有大理寺卿丘浮沉蒙受皇帝中旨而履任其职。崔文纯略一思索,当下即知楚尚枫如今正被押于大理寺。他立时拟了一札,打着入宫进讲《大学衍义》的幌子预备面圣求情。

      谁知奏疏不久即被打回,皇帝以朱笔在崔文纯的长篇大论后批复了一句——“不必来”。

      崔文纯急得六神无主,又不敢贸然往翁策之府上去寻莫元舒,只得另拟了一道奏疏送往淇风宫,向三生天子求援。

      一定要寻人求助——此人必在东宫僚属之中,且须一禀仁心。仅仅思索了片刻,一个人的面容就浮现在了崔文纯心内。

      苏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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