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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回 坐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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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舅爷的事儿……我的确知道,人就在大理寺。”
苏寺生于一幅花鸟图前正襟危坐,接连不断地轻轻叩击着棋盘。
崔文纯侧坐下首,见苏寺生若有所思,却不作催促,只于心内琢磨着如何委婉劝说他代为请奏释放楚尚枫。
殊不知这点儿小心思早已被苏寺生摸了个清清楚楚——听得苏寺生喟然说:“皇上早便打定了主意,楚尚枫难以脱身。”
苏寺生直言不讳,这倒让崔文纯一时愣了神。沉默许久,他决意不再自取其辱,当下略一拱手,准备离去。刚要起身,苏寺生捋髯叹道:“皇上之所以拿了楚尚枫……为的是当初他获封二等伯爵的缘故。”
“正秋随军征讨淮东时建有大功,况且楚贵妃已被追封皇后……皇上竟真的翻起旧账来了。”
苏寺生避而不应:“其实他们原本也是要拿你的,但又顾虑重重,只得暂拿楚尚枫一人。”
闻言,崔文纯丧气地一拍桌案:“我知道,我们这些人都该死。今日拿了正秋,明日便要拿我,迟早全要完——妙禅公,他们最终只拿了楚国舅一人,是您与如矜为我讲了情吧?”
“主要是如矜,我不过是从旁辅助罢了。”
崔文纯无奈地摆了摆手,恳言说:“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妙禅公施以援手。至于楚国舅……我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我已上疏淇风宫,请……”
“切莫贸然行事。”苏寺生皱眉否决道,“崔学士,他们好不容易不盯着你了,你倒自找不痛快。”
崔文纯喟叹道:“头顶悬着的这把刀终有一日会砍下来,我的所作所为已无力干预大局。但楚国舅不同,他还不到三十岁,也并未犯有不赦之罪。归根结底,所谓‘贵妃口谕’不过是一桩可大可小的案子罢了,毕竟楚贵妃如今已是皇后了。到时救正秋出了监牢,我便送他回乡归隐——这也恰好是他的平生夙愿。待他辞官重归故里,潜邸旧臣们更不须赶尽杀绝,从此逍遥快活,岂非人生至乐?”
“崔学士,你就如此肯定太上皇会降诏赦免?”
“妙禅公何出此言?”崔文纯愕然道,“正秋毕竟是慈成皇后的亲弟弟——于情于理,太上皇都应下诏宽宥。”
苏寺生微微一怔,旋即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天心难测,况且……太上皇一贯喜怒无常。多年前,我蒙太上皇大恩于严明殿伴驾用膳,席间上下融洽、君臣尽欢。太上皇笑着对我说:‘治国须用忠臣,一如苏卿。’我倍觉动容,俯身叩首。谁知次日便接了诏书,太上皇免去了我的一切差事,令我归乡自养。”
“当日我年轻识浅,竟还跑去慕霜宫外请求面圣,希望能讨个说法,结果被常国公游鉴元挡了回来。”苏寺生摇头失笑,“国公爷只对我说了四个字,让我冷汗直冒,硬生生地记到了今日。”
崔文纯忙问:“哪四个字?”
苏寺生端起盖碗儿,咬着牙说:“‘忽功忽罪’。”
“倏智倏愚”与“忽功忽罪”曾被用于表述明世宗的狐疑善变,如今竟也被游鉴元、苏寺生用来形容三生天子的帝王心术。
崔文纯心登时重重一沉。
……
慕霜宫,静耽斋。
“主子,崔文纯去见了苏寺生,说的是楚尚枫一案。此外,他还给太上皇递送了奏疏。”宗承受奉上酸梅汤,低声禀奏道,“淇风宫那边儿传话来,太上皇预备着册封肃静伯之女叶宁专、广阳伯之女穆芝梅入宫为德太妃、淑太妃。”
皇帝疲惫不堪地盘腿坐于通炕上,紧皱着眉头思量如何解决崔文纯与太上皇这两个棘手的麻烦。眼见着黄豆大小的汗珠顺着他苍白的面庞缓缓垂落,宗承受又忙以浸了凉水的巾帕上前擦拭。
皇帝任由他摆弄着自己的脸,心内不由念及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碗冰镇甜藕——他生性嗜甜,又极其畏热,原来居于东宫时就十分钟爱这道可口的美食。可惜如今做了天子,这等小吃却再也不是招之即来的了。
正烦闷间,几名小宦官捧着如同小山一般的奏疏缓缓步入了静耽斋。由各地守臣拟写的请安奏本共有四十余封,每封皆自尧舜言起,俱是长篇大论。
宗承受在旁看得十分心疼,也常劝主子不必封封皆览。彼时皇帝换了便服,难得有了精神头,耐着性子解释说:“你不明白,这里面其实大有门道。那些疆臣们离京甚远,朝廷又要如何时时盯着他们的动静?请安奏本便是至为重要的‘初探’,一切异动尽是有苗头的——‘苗头’往往能在请安奏本里冒出来。”
宗承受只好不再多言。
皇帝一面痛苦地拭着汗,一面准备展开请安奏本细读。宗承受一时未得命令,只好于阶下恭候。忽听皇帝说:“崔文纯的事儿……朕自有打算。你着人回禀太上皇,就说我竭诚赞许册立太妃之议,可惜病痛缠身,难以亲往道贺。”
宗承受俯身叩首,继而至斋外吩咐了几句。一众小宦官忙不迭地打扇吹风,更有机灵的赶着去端冰镇酸梅汤。
两杯酸梅汤下肚,皇帝总算能松快地喘口气了。他望了望周遭的内侍们,不由苦笑道:“我终于明白道宗与父皇为何要盛年禅位了——别说他们,连我也快撑不住了。”
一旁的小内侍宽解道:“主子在说玩笑话了。眼下还没入伏,明年才是‘明泰元年’呢。”
“快快入伏吧,入伏便能摆冰鉴了。”皇帝叹道,“咱们在东宫的时候,这会儿……冰鉴都摆了小一个月了。本以为受禅登基便能一遂我平生之志——这么看来,恐怕还没到那天……我就先热死了。”
“主子!”斋内宦官纷纷拜倒。
“我失言了。”皇帝无奈地让他们起来,倏尔念及崔文纯制造的麻烦还未解决,一时发了怵,却又不得不凝神静思。内侍们恭谨侍立,不敢出声干扰主子的思路,静耽斋陷入了一派死寂。
良久,宗承受端着个嵌有玳瑁、玉石的紫檀木盒小心步入,朗声道:“你们都退下!”
静耽斋内的内侍霎时退了个一干二净。
皇帝正被酷暑煎熬着不堪其苦,闻言不由迷茫地望向宗承受。宗承受缓步上前,打开了木盖,指着盒里的青花八仙碗低声问:“这是奴婢为您做的冰酥酪,殿下尝尝?”
皇帝见了十分欢喜,忽而迟疑道:“若是被大臣们知道了……”
“天儿这么热,难得殿下又爱吃。奴婢十分小心,没有人看见。”宗承受跪着奉上瓷碗,待皇帝伸手接过后复又凑上前去,在他耳边低声说,“殿下,奴婢搁了足量的糖霜。”
一听此言,皇帝的面颊登时被烫得微微泛红。他压下胸中闷响,用瓷匙轻轻舀了舀,尝后赞道:“甜!真甜!”
眼见着宗承受拜倒在地,他顿觉惆怅,半晌才喘息着说:“蠢奴才,咱们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你我之间……不戳破那层窗户纸,我做仁主、你做忠仆,就这么……”
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殿下……”宗承受噙着泪抬起头,望向病体沉疴的皇帝。
受禅登基不足两月,皇帝便又消瘦了不少。原本宗承受喜欢趁情浓时捏一捏皇帝腰间的软肉,如今却只能碰到硌手的骨头了。起初,宗承受乐于折磨他、羞辱他,以此获得内心的畅快。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宗承受仅仅对皇帝保有了无穷无尽的歉疚。
这种歉疚或许是爱,但宗承受并不愿意冠以“爱”的名义。他知道自己不配,却也不希望留下皇帝孤身一人面对一切。既然他无法站到皇帝身边,那便跪在皇帝脚下。
“好了,”皇帝低低地喘了口气,忍着愈演愈烈的头疼往炕上一躺,又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往后别再做这些甜食了。”
“奴婢遵旨。”
“坐上了龙椅……也有这么多不顺心的事儿。”皇帝懒懒地翻了个身,忽问,“你说说……崔文纯呈给太上皇的那道奏疏……我该怎么处置?”
“奴婢不敢议政。”
“蠢奴才,该说的时候不说了!”
“主子,”宗承受叩首道,“我若是您,便直接去找太上皇回话。猜来猜去,没个意思——事情往往就坏在‘猜来猜去’,还不如挑明了说呢!”
皇帝思索了半晌,觉得宗承受当真有几分智慧。纵观历朝史事,宫闱里有多少惨祸源自于“猜来猜去”。猜得久了,即便亲父子、亲母子也会心生隔阂,将来自然大祸临头。
“有道理……明日我去给太上皇请安——蠢奴才,上来。”
宗承受愕然一怔,随后小心翼翼地爬上通炕,将皇帝紧紧揽入了怀里。皇帝叹了口气,愁眉不展地倚靠着他的胸膛,显得尤为倦怠,口中呢喃道:“累……好累……我好累……”
“殿下,奴婢陪着您。”宗承受柔声细语地安抚着皇帝,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奴婢永远陪着您。”
……
翌日,皇帝由内侍们伺候着换上了礼服,继而乘龙辇往淇风宫去参见三生天子。
彼时的三生天子正由高僧惠明陪伴着居住于“静水流深”——此地一如其名,几泓清溪环绕,殿外植竹,甚显苍翠;斋内陈设淡雅,置有佛龛。
惠明轻敲木鱼,三生天子端坐幔帐之内,阖目诵经。一帝一僧各忙其事,彼此甚为虔诚。
一众内侍轻轻将门打开,身着六件礼服的皇帝缓缓步入。惠明瞧见,高念了《金刚经》内的四句偈语,继而向帐内施礼道:“太上皇,皇上向您请安来了。”
帐内寂然无声,惠明却会了意,登时恭谨地退出了静水流深殿。皇帝上前几步,跪倒叩首,又眼尖地瞧见了佛龛前摆放着的崔氏奏疏。
“父皇,儿臣今日来不只单为问安一事,另有监察御史、丹阳伯楚尚枫骄纵不法一案奏请圣裁。”皇帝吃力地站起身,拭着汗道,“楚尚枫乃是慈成皇后之弟,却违律获封伯爵,平素亦有恃宠而骄之举,理应从重惩处。翰林学士崔文纯与其相交莫逆,往往为其矫饰遮掩。今新祚初开,须得选贤任能,核查不法,而楚氏首当其冲——究竟如何处置,还望父皇示下。”
幔帐内寂然无声。
没得到回应,皇帝只好强打起精神接着说:“多年来,楚尚枫以外戚之贵屡涉庶务。既蒙天恩擢为监察御史,一贯不思报效。只是儿臣念着慈成皇后的清誉,终归要保全天家的尊荣体面,不可宽纵楚尚枫逍遥法外。”
良久,听得幔帐内的三生天子出言道:“知道了,去吧。”
皇帝闻言一怔——他原本已做好了开罪太上皇的应对,连带着忙打腹稿,预备到时侃侃而谈,一显嫉恶如仇的宝贵心性。即便此番要不了楚尚枫的命,也要让他吃一些苦头。
孰料太上皇竟全不在意,这倒彻底搅乱了皇帝的思绪。
沉吟半晌,皇帝又道:“父皇,如今大库内不甚充裕,秋后照例又要放赏……惟恐入不敷出、左支右绌,不知能否请父皇开恩减免?”
帐内的太上皇默不作声。
皇帝颇为忐忑,一时惊疑不定。不知过了多久,三生天子长叹一声,淡然反问:“你是皇帝,一切庶务均可自专,何必问我?”
“是,儿臣知道了。”
眼见着皇帝缓缓步出静水流深殿,宗承受引着内侍们抬来龙辇。皇帝无心上辇,只在前面步行——经由方才一番觐见,他已确定太上皇是真心放权,禅位诏书内那句“凡庶务请旨裁夺,尽取皇帝处分,毋庸奏禀朕知”绝非说说而已。
想通此理,皇帝心情大好,连身上的礼服也不显得那么又闷又厚了。
甫一还宫,皇帝先换了常服,随后便决意召见户部尚书高骥、御史中丞翁策之、刑部侍郎苏寺生、中书舍人莫元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