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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六回 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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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宗承受欣慰颔首,“主子的意思很明白……第一步棋就是将应国公、诠国公、常国公、镇宁侯、明威侯、卢龙侯、晴川侯、归元伯、光安伯、清正伯、宁会伯、绪明伯一网打尽。崔学士,这些人毫无建树,只知道鱼肉百姓,赚得盆满钵满。主子希望你能签字画押,指认他们谋反。事成之后,饶你一命。”
“宗公公,皇上诬陷臣下谋反……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宗承受苦恼地叹了口气:“这些蠢蛋也只能压榨压榨老百姓了,说他们谋反着实是抬举了他们。崔学士,我实话对你说,这‘三公四侯五伯’满门上下绑在一块儿……也抵不上你一人有能耐。主子看中了他们的家业,要将银子纳入国库,再把田产散与流民——只有‘谋反’这个罪名见效最快、牵连最广。”
顿了顿,他又说:“我没读过几本儿书,近来听主子跟我讲了许多,也明白了些许道理。如今府库空虚,处处缺钱。主子说救国惟有两策,一个叫‘开源’,一个叫‘节流’。节流已经‘节’了,主子每天就喝一碗粥,罢去了所有无用陈设,极力削减宫廷开支,但……”
话未说完,崔文纯蓦地开口接话:“但太上皇留下的窟窿太大了,‘节流’无济于事,故而皇上只能设法‘开源’。可皇上又不愿巧立名目,向百姓收取苛捐杂税,就只能拿勋戚名门开刀——他们爵位在身,代代贪婪成性,家家户户都积累了二百余年的财富,足以供朝廷度过难关了。”
宗承受微微一怔,随后欣喜而笑:“对,对!崔学士看得的确很清楚。主子决心给朝廷来个大换血,太上皇所信任倚重的人……通通除掉,一个不留。楚尚枫如此,您也是如此。”
“楚尚枫不过官居七品——放眼整个京华,这种芝麻官儿一抓一大把!”提起楚尚枫,崔文纯的怒火霎时顶满了胸膛,紧接着便有浓浓的哀恻攀上心头,“他究竟有什么罪……让你们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郝典官,你先出去。”宗承受回头吩咐了一句,待郝胜清出屋后再度近前两步,饶有兴致地说,“太上皇临朝将近二十年……倘若没有你们推波助澜,如今的天下又怎么会是这副千疮百孔的模样?”
崔文纯盘坐在地,闻言抬眸望向宗承受:“宗公公,我已做了阶下囚,而你也并非显官。原本我有很多话不能说,现在倒是可以一吐为快了。至于是否要上禀皇上……宗公公到时自己拿个主意。”
“崔学士尽管说,我候着。”
崔文纯身体前倾,凑到宗承受耳边问:“宗公公,葆宁王自尽……太上皇是怎么对皇上说的?”
“结交内侍,违背祖制,太上皇不得不忍痛处置了他。”
“王爷临终前曾对我推心置腹地讲过一番话。”崔文纯尝试着回忆葆宁王的面容,却只能记起他凄惨的死状,以及那些殷红的鲜血,“宗公公,你琢磨琢磨——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在为太上皇尽心竭力?紧要关头,太上皇下诏内禅,自己倒是自在逍遥了,留下这些大罪让我们承担。国舅爷尚且是外戚,我的求援奏疏送入淇风宫,太上皇却连只言片语也不愿批复。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东宫与我们,都不会是这场棋局的最终赢家。”
宗承受有些发愣。
“万寿节、淇风宫、巡江南、建戏楼,还有那个‘小安乐国’……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劳民伤财。我也是劝过的——不单单是我,国舅爷也劝过,可太上皇不听。既然他不听,差事还是要有人办。让谁办?自然让我们办……‘社稷十邪’的名号就这么打响了。”
“我、叔父、岳丈、老侯爷、葆宁王、国舅爷,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是太上皇的棋子——曾经的棋子,如今的弃子。”
“崔学士这话似乎有道理。”宗承受沉吟着点了点头,“但你们也确实享受了寻常官员所没有的待遇……高官厚禄,仕途通达,就不必怨天尤人了吧?”
崔文纯淡然道:“我没有资格‘怨天尤人’,也并非是要辩解什么,只是劝一劝你,连带着也劝一劝皇上。杀戮太重,用法太酷,虽对国朝有益,但难免也会有损清望。将来垂鉴史册,怕是不好描补。”
听了“不好描补”四字,原本正往门边去的宗承受忽而止住脚步,回首说:“崔学士,我今日之所以带郝胜清来,原本是预备着要了你的半条命去。你却讲出了一大套说辞,把我给绕晕了。你所说的……我会代替你转奏主子,是生是死、是荣是辱——全凭主子一句话。但我思来想去,你的种种行径曾气得主子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我要为主子出一口恶气才好。”
崔文纯静静地望着他。
“郝典官!”
眼见得郝胜清应声而入,宗承受不由笑道:“继芳兄,你读书多,帮我想一想——明朝的洪武爷坐江山那会儿,曾有士子以自残来拒绝出仕,砍的是什么地儿?”
崔文纯的双手霎时攥握成拳。
郝胜清点了点头,躬身说:“宗公公记性真好,士子砍的是大拇指。没了拇指,永生永世就没法握笔了。”
“原来是拇指。”宗承受双眉一挑,含笑看向崔文纯,“当年崔学士在乱珠榭为太上皇点茶,太上皇盛赞您这双手是‘天赐重宝’‘价值千金’,我可是心驰神往许久了。继芳兄,砍掉拇指不会死人吧?”
“宗公公言重了。我的刀快着呢,就一会儿的工夫。”
“那就有劳继芳兄了。”宗承受满意地微微颔首,又谓郝胜清道,“崔学士好像没认出你来,你提示提示他。他记性好,一定会想起来的。”
郝胜清开了牢房的门,迈步而入。
见崔文纯神情凝重,他轻轻摸了摸唇边髭须,嬉皮笑脸地一点头:“当年家父上疏参劾你们几个狗贼,被逼得自戕身亡。你岳丈那个老混账向太上皇进言,将我们全家八十余口流放剑南。我们一家在那儿贫病交加,你们在京华日夜高歌,听说后来还鼓动着太上皇去江南玩儿了好一阵……崔学士,您知道我是谁了么?”
“你……你是……”崔文纯震骇不已,喃喃道,“你是郝参来的儿子。”
郝胜清猛地挥出一掌,恰恰扇在崔文纯脸上,让他登时翻倒在地。
“姓崔的,你不配直呼我父亲的名讳。”
宗承受手一摊,由衷地赞许道:“你看看,我就说崔学士记性不错。当年国子司业郝参来连上三疏,参劾奸佞,朝野皆知其忠。好吧,接下来就是你们的恩怨了——你们自己了结,我先回宫复命了。”
“恭送宗公公。”
随着宗承受缓步而出,郝胜清百感交集地转过身,望着崔文纯道:“崔学士,宗公公把我自剑南接回时说了,当今皇上有那么几个极为厌恶的人……而您就在其中。冷老贼人在登州,我鞭长莫及,只能借您来用一用了。”
“郝继芳,当日给你们家定罪的廷议……我的确在场。”大难临头,崔文纯反倒镇定下来,他不顾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思绪渐渐飘回了多年前那个阴雨潇潇的秋日,“虎大珰要杀郝司业满门,是端相公头一个请求赦免,大法师与我随后表态附和——说起来,若不是岳丈献出折中之法,你就没命站在这儿了。”
郝胜清笑道:“这我知道,所以我不会要您的命。可家父不能白死,您总得赏我点儿什么。”
崔文纯垂头缄默了许久,蓦地开了口:“派遣御林军包围郝宅的是太上皇,下诏流放你全家去剑南的也是太上皇。你为什么偏偏揪住了我?你为什么不怨恨于他?”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崔文纯很久了。
自太上皇禅位以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控诉前朝旧臣们的不赦罪过,似乎现在所面临的一切艰难困苦都是由这么寥寥数人造成的。实际上,社稷疮痍满目的真正根源只有一个,那就是高高在上的三生天子。他是天下臣民的君,也是天下臣民的父,所有人因此不得不为他竭心尽力——陪着他兴土木、排大戏,骄奢淫逸、纸醉金迷,以此换取功名利禄。
看起来是各取所需,实则天下臣民只是接受着来自于君父的施舍。就连曾经的太子、当今的皇上也一样,他的皇位也是靠着太上皇“施舍”才得来的。
道宗皇帝与先帝孜孜求治五十年,最终将这个太平安乐的王朝交到了三生天子手中。祖、父为他扫灭了一切外敌、除去了一切内忧,他不必宵衣旰食,更不必勤政为民,只需要几十年如一日地思考如何摆弄那些无穷无尽的金银财宝就够了。
在这个处处花团锦簇的国度里,人人都是牵线木偶,而三生天子则是掌控一切的主宰。现在的他正躲在淇风宫的屏风后,笑着操纵木偶们相互厮打,以此获得内心的极度满足。
崔文纯每每念及这个道理,只觉得厌烦与疲倦。看着郝胜清那张略显阴郁的脸,他尤为倦怠,甚至没力气对即将到来的刑罚产生些许的畏惧。
“崔学士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却是白读了。”姚胜清勉强地笑了笑,“古往今来……没有犯错的帝王,只有被臣子蒙蔽的英主明君。”
崔文纯也笑了:“既然是‘英主’‘明君’,又怎么会被臣子蒙蔽?”
郝胜清面色一凛,死死地瞪着崔文纯,半晌才说:“我不敢恨太上皇。即便我恨他,我也无能为力。当年宋高宗下诏杀害岳飞,岳氏后人能不恨赵家么?可他们最后还是在南宋朝廷做了官儿,只痛恨秦桧、万俟卨等寥寥几个奸佞而已。”
“令尊身死……并非是我们的本意。你不敢恨太上皇,就准备把一切不甘、一切怨怼通通发泄在我身上。”崔文纯轻轻地拍了拍面前的木栅,心中已不觉悲喜,“我没有让令尊上疏参奏,也没有率兵围困郝宅,更没有逼着令尊自戕。郝公子,我究竟有什么罪过?”
“那我父亲呢?他有什么罪过!”郝胜清一举扫却了方才的森冷笑意,愤怒不已地质问道,“上疏言事、风闻劾奏,太祖皇帝都不曾降责加罪,怎么到了太上皇那儿就得死?”
“上疏言事、风闻劾奏是言官的职责,令尊是言官么?”崔文纯万般疲倦,只能恹恹地揭露郝胜清的伪装,“你无力追究太上皇的行径,又不肯彻底认栽,因而试图找个宣泄报复的对象,就这样揪住了我。郝继芳,是也不是?”
“你……”郝胜清的五官似乎都挤在了一起,他的声音正微微地发着颤,“你真的不怕我对你动手?”
“没什么可怕的。数年以来,我的挚友故旧几乎死尽了,就剩那么一个人……让我放心不下。别说是割去拇指,你就是抹了我的脖子,我也绝无二话。只可惜你处置了我一个人……仍旧远远抵偿不了你们郝家所经受的磨难。”
“我会先向太上皇讨个说法。等我从淇风宫回来,你的拇指便留不住了。”语毕,郝胜清不再迟疑,当即转身而去。
听了此言,崔文纯当即阖上了眼眸。
他敢用项上人头担保,郝胜清再也回不来了。
郝胜清以这种卑微的身份前往淇风宫,恐怕永远也见不到莲花宝座上的三生天子,反而会将自己彻底暴露在虎啸林眼前。虎啸林执掌御林军,足以轻而易举地让一个人就此消失。虎啸林原本就打算诛杀郝氏满门——此番遇上了郝参来的后人,虎大珰自然不会施以宽宥,郝胜清怕是要完。
已做了阶下囚,崔文纯本不愿背负人命,奈何郝胜清不肯善罢甘休。他要留下拇指,也要保住性命,因为他答应过那个傻小子,要一直陪着他。
崔文纯并不怕死。
随着故人一一逝去,他甚至开始憧憬起了那个永无分离之苦的异世。对死亡的恐惧悉数源自于未知,可独身一人活在阳世的孤寂同样伤人肺腑。他惊愕地发觉——黄泉路上皆故旧,自己在人间反倒不识得几个人了。倘若没有那个傻小子,他也差不多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也不知道那个傻小子怎么样了。好好吃饭没有?会不会还和以前一样哭鼻子?那句“萍水相逢”怕是狠狠地伤了他一回,他能明白自己的苦心么?
崔文纯叹了口气,不再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