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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五回 厦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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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文纯点了烛火,仍旧在卧房内与乔洪吉叙话。
仆役们忽而风风火火地闯入卧房,跪在榻前朗声上禀:“老爷,有客到!”
“是谁到了?”乔洪吉笑问。
崔文纯起初尤感欣喜,却见仆役们个个面带惊惶,举止亦颇为失措。正疑惑间,猛然听得外面儿高声叫嚷,一大片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过片刻,卧房大门被大力撞开,七八十名杀气腾腾的皂吏簇拥着丘浮沉、翁策之两位主官步入屋内。
乔洪吉面色微沉,起身迎上。
丘浮沉与翁策之向乔洪吉躬身行礼,齐声道:“乔参政。”
“不必多礼。”乔洪吉略一摆手,又指着那群蓄势待发的皂吏说,“崔氏到底是世袭一等公爵府,你们平白无故地带了部众打上门儿来,究竟有何企图?”
翁策之转头看向丘浮沉。
丘浮沉会了意,立时自怀中摸出御笔手诏用力一抖,朗声道:“大理寺奉敕办案——乔参政、崔学士,得罪了。”
乔洪吉一怔,崔文纯却已扶病下了榻,由仆役们搀扶着跪在了地上。见此情形,乔洪吉也只得俯身拜倒。
见状,丘浮沉展开御笔手诏宣读。
上谕:
谗言谤毁,难掩忠骨之尚在;佞语诋斥,未碍公道之犹存。今莫度回沉冤已雪,崔缜、施世修罪迹已彰。崔、施之辈,原蒙太上皇信重,反以欺为报,是不忠也。不忠之臣,留之何益?着即劈棺枭首,立撤忠肃、忠定之谥,褫夺哀荣,尽革爵位、礼赠,追废庶人,籍没家资,一切处分永不开复。另免崔缜从子文纯翰林之职,锁囚掇香寺。特谕。
崔府一众人等听毕,当时便吓呆了。
“等不来了。”崔文纯轻轻一叹,额头一贴地上青砖,“罪臣领旨谢恩。”
丘浮沉颔首道:“既如此,本官当真要奉旨办差了。左右,抄!”
随着丘浮沉一声令下,一众皂吏分为六路,火速赶往查抄。
崔文纯目送众人明火执仗地奔向各处,不由得轻叹一声,深知崔氏一门至自己手中就算是完了;又念及自家于本朝出了十六位宰相、十八位执政、二十四位兵马节度大臣,高官显贵更有无数——昔日为历代帝王尤所恩宠,如今只因一道旨意便被倾覆得彻彻底底,自然一阵心伤。
乔洪吉坐在一旁,难免长吁短叹。
忽听一阵喧哗,莫元舒已跌跌撞撞地赶了进来。翁策之笑着为丘浮沉引见道:“丘公,这位是现任中书舍人莫元舒。当年崔缜、施世修合谋构陷,害死了他的满门亲眷。这崔文纯……其实是他的仇人。”
崔文纯淡然望向莫元舒,旋即低下了头。
莫元舒远远地站在那边儿,一句话也没有说。
见得天已蒙蒙亮了,崔府积存这才得以被抄查干净。丘浮沉阅览格目,见其上写着:
房屋计九十五间;存银计二十九万五千余两;赤金计十二万八千余两;田庄计四十九处;太祖、太宗、英宗、德宗、文宗、昭宗、仁宗、武宗、敬宗、世宗、神宗、孝宗、道宗、先帝、太上皇御赐诗文、书画、旨意、匾额计七百九十一份;神宗、孝宗、道宗御赐蟒衣计八件;神宗、孝宗、道宗御赐尚方斩马剑计八口;神宗、孝宗、道宗御赐一等丹书铁券计八部;敬宗、神宗、孝宗、道宗、先帝、太上皇所赐珍奇玩物计三百五十五类;名家诗文画作计六百六十五幅;历代藏书计十二万八千四百二十二卷;太祖御赐“永不降罪”金匾一块。
其余种种,不容全录。
览毕,丘浮沉由衷叹道:“早闻崔氏代代蒙受无上宠眷,原以为有所夸扬,今日方知绝非虚言。崔公坐拥如此庞大富庶的家业,定然尽心竭力,不敢有一刻疏忽怠慢。祖宗恩荣,今宵尽去。百代勋贵,一朝全除——这也是天心难测,怨不得崔公。”
崔文纯轻轻地感喟了一声,继而道:“我日夜独守空宅,复念及崔氏血裔如今仅余我一人在世,难免有身入樊笼、势单力孤之感。二公奉敕前来查抄,反助我一了尘缘,倒是别样兴味。”
翁策之笑道:“丘公,你我照旨办事儿吧。”
闻言,丘浮沉微微颔首,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厉声大喝道:“来人!将崔文纯拿下!”
几名皂吏当即上前把崔文纯按跪在地,齐声道:“听老大人的吩咐!”
莫元舒似乎想要阻止——他刚迈出一步,忽听翁策之高声质问:“莫如矜!莫非你敢抗旨不遵!”
莫元舒紧咬牙关,继续向前,不顾翁策之一声“莫元舒”的怒喝。
忽见崔文纯笑着摇头示意。
朴怀,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信我会护你?
翁策之自丘浮沉手中一把夺过皇帝的御笔手诏,继而快步来到莫元舒面前,正色道:“莫元舒!当年皇上之所以差遣你到崔文纯身边,为的就是今日。你原为东宫僚属,而今存心维护国贼,是为不忠;莫氏满门冤魂尚且泣诉泉下,你竟要与他笑泯恩仇,是为不孝——不忠不孝,妄为人臣!你若胆敢再向前一步,我即刻将你一体擒拿!”
丘浮沉适时地大喝道:“左右!”
“听老大人的吩咐!”皂吏们齐齐应了。
乔洪吉从旁瞧了瞧,立时迈步来到莫元舒身侧,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去。莫元舒却只固执地不肯动弹。乔洪吉顿觉焦急,当下用了力气,将莫元舒拽得转过了身去。
翁策之转头与丘浮沉一碰目光,决心除去隐患——最起码也要逼着莫元舒亲口讲明,因而追问道:“如矜,你与崔文纯究竟有什么瓜葛?”
话音刚落,崔文纯已开了口:“萍水相逢。”
“不是问你!”翁策之回头怒喝。
莫元舒难以置信地转回身来,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望向崔文纯——崔文纯仍是那般平静安闲,虽已被人钳制着两臂按跪在地,却依旧神情泰然,对莫元舒报以浅笑。
温和而疏离。
就与当年二人初逢于礼部官衙时一样。
莫元舒险些淌下泪来,只觉得柔软的内心正在泣血。他很想将翁策之手里捧着的诏书抢来撕扯粉碎,但他不能——他要保住头上的乌纱,以“朝廷新贵”的身份护住朴怀。倘若眼下与翁策之动武,只会让身陷囹圄的人再添一个。这种殉难一般的牺牲或许存在独特的意义,却并无任何价值。
他奋力地约束着本性的冲动,强行逼迫自己的唇舌依照崔文纯预埋好的伏笔往下说。
“素昧平生。”
翁策之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莫元舒说出了这句话,日后便再也没有理由干涉崔文纯的生死荣辱了。
“如矜,先前我向皇上进言……将这座瑞公府赐予你为宅邸,想来皇上已然颁下口谕了。”翁策之捋着长髯,缓缓踱至莫元舒身侧,含笑询问,“你打算何时搬进来?”
“多谢翁公。”莫元舒低下头,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即日搬入。”
丘浮沉命仆役们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交由崔文纯背着,随后便押送他往掇香寺去了。
众人自正门而出,崔文纯最后一次转头瞧了瞧这座气势恢弘的府邸,不由对押着他的皂吏道:“平日里我都难得从这正门出入一回。幼时只觉着府内路径舛杂,巴不得换个小宅子。如今倒好,家没了。”
皂吏们默然不应——他们将崔文纯反剪了双手,捉着直奔掇香寺而去。
掇香寺已不复往日气象。原本与崔府颇有往来的方丈被逐出京华,连带着沙弥们也一哄而散。里外站的都是宫中内侍,御林军将士往来勤谨巡视。
宗承受自居方丈静室,各殿内均以木栅充作阻隔。堂堂敕建掇香禅寺,竟被彻底改造成了监牢。
静室内,宗承受高坐上首,坦然接受了崔文纯的叩首之礼。丘浮沉上前两步,拱手道:“宗公公,人带到了,本官也要入宫向皇上复命了。”
宗承受起身还礼,笑道:“丘棘卿不必客气,这里有我,您尽管安心就是了。”
丘浮沉回身瞧了瞧崔文纯,当下匆匆步出。
“你去查查,”宗承受回头望向身边的一个小内侍,吩咐说,“如今这掇香寺哪处适合关押人犯?”
“回师傅的话,”小内侍恭谨守礼地答道,“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地藏殿、文殊殿、普贤殿、弥勒殿、西方殿都空着。此外,尚有东面儿的几座房舍可供羁押。”
宗承受垂首打量了崔文纯一番,冷笑道:“将崔犯送到东面儿,别脏了神佛的法眼。”
皂吏们押送崔文纯出了静室,立时有一队御林军迎了上来,随后就往东边去。众人经屋后的拱桥一路向东,崔文纯环视四周,倏尔念及自己曾与莫元舒同来此处秋游,一时惘然若失。
步出竹林,却见那几处房舍也已被改建成了牢房。
队正冷笑道:“崔公来得早,可以好好挑一间。”
崔文纯心神不宁,便胡乱指了一处最为狭窄简陋的屋室,旋即被大力推入。这一下本不碍事,不料他一头磕在了木栅上,登时有些发晕。
见牢门、房门都落了重锁,崔文纯静静倚靠着墙壁,开始了漫无目的的等待。至于要等待什么,他也不清楚。或许是立斩,或许是充军,或许是流放——终归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就这样等到夜幕降临,房门处终于有了动静。一名士卒拿着两个玉米饽饽走入,大力往里一扔,另抛下一句“吃吧”,便再也不见了踪影。
崔文纯费力地侧过身,用被牢牢捆缚着的手自地上捡起脏兮兮的饽饽,想起自己过去吃的是什么,又瞧瞧眼前,只觉得甚为好笑,不免也琢磨着“一死了之”的丧气话了。
他刚准备将饽饽藏到草席子后面,竟另有人自门外进来了。崔文纯循声望去,但见宗承受领一人缓缓步入。那人眼神躲躲闪闪,双手都揣在袖中,佝偻着腰背,神情尤为诡秘。
“放肆!崔学士好歹也曾是朝廷命官,怎么能吃这个?”宗承受厉声斥骂那些差役,“见人下菜碟儿,趋炎附势,仗势欺人,你们这些狗奴才!”
差役们狼狈不堪,赶忙备了些好酒好菜端入牢中。宗承受一脚踹在头领的屁股上,怒道:“还不给崔学士解开绑缚!”
崔文纯由着他们解了绳索,却也没有就此进食,只是望向宗承受,等待着他的下文。
“崔学士,我来为您引见!”宗承受难掩兴奋地把身侧的那人向前一推,“这位是典官郝胜清,表字继芳。他已在大理寺供职多年,颇有些手段,一贯深得信赖——学士,他还是您的熟人呢。”
郝胜清笑嘻嘻地向崔文纯一点头。
崔文纯暗自生了几分提防。
宗承受是皇上身边儿的亲信,方才斥责差役是施恩,如今引见典官是兴威。恩威并用,必有图谋——况且他并不认识郝胜清。
宗承受亲自关上屋门,继而踱至牢边,朝着他笑道:“崔学士,您在朝廷侍奉了太上皇许多年,素来甚为可靠;而我一介阉人,错蒙主子宠信,自然也要竭智尽忠。咱们都是伺候皇家的奴仆,也不必玩儿那些虚头巴脑的弯弯绕,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求之不得。”崔文纯坦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