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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八十二回 君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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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霜宫,静耽斋。
四个太医趴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太医院院判文续福跪在炕前,正将自己的三个指头搭在皇帝纤瘦的手腕上。宗承受则侍立一旁,忧心忡忡地望着文续福那三根稍稍发颤的手指。
皇帝痛苦地哼唧了几声,话一出口也是软软绵绵的:“究竟怎么样?不必再说场面话了,劳烦你给一句实打实的真话吧。”
文续福被唬得魂惊胆裂,自虑一把年纪,竟还得面临如此险恶的局势,实在是运数不佳——他一面俯身碰了个头,一面急急遣词造句,最终却只奏出了两个字:“万岁!”
皇帝忽而低沉地笑了起来。
宗承受一把拽住文续福的袖子,冷冷道:“文院判,您可要仔细禀明。龙体的安危……不是您一个人掉脑袋就够了的。”
“蠢奴才,不许对太医这么说话!”
文续福抬手拭了拭冷汗,心中实在为皇帝的宽厚仁和而深感安慰,立时低声说:“皇上,您的眼睛并不要紧,仅仅是过度疲累的缘故而已。老臣为您开上几副安养心神的药,您睡一睡就好了。至于您的病症……”
“心、肺都不好,我知道。”皇帝伸出那只稍有变形的右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近来这儿总是疼,这儿一疼……串着头也疼。头一疼……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昏昏沉沉地躺着。”
文续福又问:“皇上,您还咯血么?”
“嗯,而且有红痰。”
闻言,文续福白髯微颤,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宗承受。宗承受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心中顿知不妙,偏偏皇帝瞧不着,还在发问:“文卿,我的病养是养不好了,你是不是下几剂猛药?还有鹿血……有必要接着喝么?”
“皇上,听您说了这许久,的确没怎么咳嗽了,这鹿血最好再喝一阵。”文续福压下浓浓的不安,继而温言说,“心与肺就得靠‘养’,断然不可乱用猛药。皇上,老臣这就去给您开安神药,外加弄点儿止疼补气的方子,您且先等一等。”
文续福在炕前磕了个头,随后与宗承受一同来到了静耽斋外的游廊下。
“宗公公,皇上的身子要坏。”文续福轻轻地叹了口气,“依着我看……撑到明年开春儿是大差不差的,可开春以后……”
宗承受顿时急了,忙问:“文院判,您怎么能自己先泄了气儿呢?您都倒下了,殿下的病还怎么好?”
听了“殿下”二字,文续福先是一惊,而后摇了摇头,指着宗承受手里的烛台解释道:“寻常的蜡烛,火灭了……人可以再点;可皇上这根儿‘蜡烛’马上就要烧尽了,纵使我有再多的火……也不中用了。宗公公,您也不用瞪我,我活了快八十岁了,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先前柴相公来问,我也是这么说的。”
“柴望祯向您打听了主子的病情?”宗承受讶异道。
文续福一面往袖中摸方子,一面照实说了:“皇上的眼睛能复明,但若想龙体康健……难上加难,回天乏术。”
宗承受垂下头缄默了半晌,终是说:“您开方,我煎药。”
……
十月初十是太上皇的万寿——与始终死气沉沉的慕霜宫不同,这一日的淇风宫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各处高挂明灯,燃放漫天烟花,三生天子由左右服侍着登上了淇风宫的最高建筑“念兹在兹楼”,欣赏处处繁花似锦的景象。
念兹在兹楼内供奉着一座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塑像,因三生天子一力要求,宫匠们完整无误地雕刻了一千只手,千手如孔雀开屏一般密密麻麻地排列身后,每只手的手心各有一只眼。塑像由剑南进贡的一根楠木削制而成,尤为高大——乔洪吉、苏寺生、莫元舒三人慢吞吞地跟着銮驾走上了念兹在兹楼的第九层,这才将将与塑像的顶端齐平。
“效果不错,你们用心了。”三生天子仰头瞧了瞧绚烂的烟花,捋髯叹道,“当年道宗皇帝在位,曾为我大办周岁礼。算起来,还是皇爷爷最疼我。”
臣子们齐齐跪倒,朗声道:“万岁!”
“虎啸林,听说皇帝派人给慈仁皇后上供去了,这是真的么?”
“回主子的话,确有此事,供奉的是‘四样糕’。”
三生天子回过头,目光一一扫过乔洪吉、苏寺生、莫元舒,最终定在了莫元舒面上,俄尔说:“莫卿,你近前来。”
莫元舒起身上前两步,复又拜倒行礼。三生天子用手里的折扇敲了敲他的右肩,饶有兴致地问:“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成亲?”
莫元舒忍着心内的悲戚,恳言作答:“太上皇,臣已有心仪之人,可他不愿与臣成亲。后来……后来阴差阳错,臣与他从此天涯相隔,只能遥寄情思。”
“可惜了。”三生天子展开扇子,借助檐角的花灯看了看崔文纯的题字,不由笑道,“不过……得不到也挺好。古来那么多恩爱夫妻,最后难免相看两厌,得不到就得不到吧,免得将来彼此厌弃。”
虎啸林奉上波斯进贡的葡萄酒,恭维道:“主子与慈仁皇后却一直尤为恩爱,断然没有相看两厌。”
“那是因为她死了。”今日的三生天子似乎并不忌讳慈仁皇后的崩逝,他端着一盏青花压手杯,语气中难能可贵地添了几许沉重,“她一死,就再也没有人能与她相提并论了——莫卿,人生于‘情’而言,惟有得到、得不到、得到再失去三种结果。究竟哪一个更痛苦……只能由你自己意会。”
有那么一瞬间,莫元舒认为三生天子察觉了他与朴怀的情意。可他不敢笃定,毕竟朴怀当时还是翰林学士,却与东宫僚属暗中往来……必定会惹来三生天子的忌讳。据三生天子对朴怀尤为上心的表现来看,他应当是不知道的吧?
“臣多谢太上皇赐教。”
既然得到了,就必定不会失去。
我要抓紧他。
三生天子慢慢地将葡萄酒饮尽,转手把扇子往下一递:“莫卿,这扇子……我就赐给你了,留着好好玩儿吧。”
莫元舒双手接过,复又叩首谢恩。
“你们别急着走,陪我用个晚膳。”三生天子笑吟吟地率领大臣们转下念兹在兹楼,由一众内侍们簇拥着前呼后拥地往愿春阁去。
愿春阁内早已陈设停当,三生天子先往宝座上端正坐好,复又特许群臣免跪进膳。内侍们一一掀开各式盘盖,将热气腾腾的三十六道菜品尽数呈现在了太上皇面前。
三生天子对这些司空见惯的菜品颇为不满,转而看向三位大臣:“说起来你们可能不知道,当年道宗最爱吃一道脆皮鸭,却一直以为是凉菜。直到后来赐宴严明殿,由大臣金譬含点破。皇爷爷这才知道脆皮鸭能热着吃,当时便发了怒,杀了几个人。其实历代帝王所用的御膳都是预先制备好的,甚至还有不少是前几日剩下的。我绝不受这种胡乱应付,因此吃完一膳,余下的菜品全部倒入护城河,下一膳再做新的。”
大臣们齐齐山呼:“万岁!”
三生天子看了看面前的辣子鸡,立时就有内侍执银筷、银碟上前搛取,继而往他面前放了。
“旧臣之中,惟有崔文纯不吃辣。”三生天子拾起筷子,却又放下,喟叹道,“也不知道他的胃病究竟怎么样了。”
莫元舒望着面前的一碟栗子糕,心中只觉得不是滋味。今日太上皇屡屡在话里话外提起朴怀,究竟有什么深意?他不由深怨自己没什么超人之智,听不出太上皇的弦外之音。
寂然无声的赐宴伴随着三生天子索然无味地搁下筷子而宣告结束,三位大臣跪下谢了恩,最终护送太上皇步出了愿春阁。彼时月上中天,时节在立冬前后,却仍不显寒冷,只觉霜露更重。
因崔文纯被流放爱州,预先定下的大戏《水中月》最终也没有如期上演,但三生天子还是召来了几个伶人,命令他们伺候清唱。
具体位置定在愿春阁西侧的“圣心悦音楼”——这是一座巴洛克式的西洋建筑,通体以汉白玉石制成,楼前另有六座大型水法。水法由人工日夜看守,后西洋国使节道隆入朝主持改造,彻底替换成了机械给水。
六座水法原本展现的是林中动物自在安乐的景象,经由道隆奏请更改,悉数取材于西洋神话,分别展现了“泰坦大战”“受刑的盗火之圣”“木马计”“奥德赛”“智取金羊毛”“俄狄浦斯王”六个著名故事。
起初三生天子不予恩准,尤其反对“木马计”水法中摆放的高大木马。直到他阅读了道隆亲自翻译的《伊利亚特》,这才下诏建造。
“你们听没听过那个金羊毛的故事?”三生天子捋髯长叹,“智取金羊毛的勇士最后失去了一切,被掉落的重木活活砸死了。”
三位大臣面面相觑。
三生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明日我把道隆翻译的几个故事让你们看看,‘伊利亚特’与‘奥德赛’是前后连着的,颇有一番兴味。”
三位大臣还是没人作声。
三生天子回头打量了他们一番,不由深感不悦:“你们是怎么回事儿?当年我赐宴霁云阁,席间询问西洋风物,惟有崔文纯即问即答。他彼时不过二十岁,便能对答如流,你们个个年过二十,为何说不出一句?崔文纯不在了,难道就没有人能与我畅谈古今了?乔卿!你是出使过西洋的,怎么也不说话?”
乔洪吉向前一步,跪下行礼道:“太上皇,非是老臣不肯尽心。老臣一贯研习诗书,实在不知何为‘伊利亚特’、何为‘奥德赛’,还望太上皇宽宥。”
三生天子不再说话,他一面缓慢而用力捋动着自己的长髯,一面迈步往圣心悦音楼里去。虎啸林先瞧了瞧三位面色凝重的大臣,随后就胆颤心惊地跟在了后面儿——他知道主子这回是真的动怒了。
随着墨色石门缓缓关闭,六座水法同时喷水所发出的巨大声响霎时归于沉寂。
太宁局几名最受三生天子宠爱的伶人次第上前见礼。
提举太监毕延寿毕恭毕敬地磕了个头,出言道:“主子想听什么?奴婢好吩咐下去。”
三生天子的目光定在了面前的几盘儿糕点上,间隔了许久才说:“你看着办吧。”
此语一出,毕延寿差点儿晕倒在地。
“你看着办吧”,这话太要命了。办得好无功,办不好有罪,天知道主子现在想听什么?毕延寿自知大难临头,只好偷眼去看虎啸林,希望能得到暗示。
虎啸林盯着地上的毛毯,一声不吭。
毕延寿暗骂虎啸林是老混账,平日里自己没少孝敬,紧要关头倒掉了链子。他不由念及南巡至金陵时,太上皇也让他自己吩咐着办——当日是崔学士看出了自己的难处,率先向太上皇提议排演《桃花扇》。若是崔学士如今也在场,想来仍是要出言相助的吧?
娘的,皇上不是把崔学士流放到爱州去了么?我偏偏点一出他唱过的戏,让你们谁都不能安生,恶心死你们。
“奴婢遵旨。”毕延寿摆出一副笑脸儿,站起身后快步来到伶人越金班面前,朗声道,“越金班,你去给主子唱一段儿《桃花扇》里的史可法——就唱《沉江》里的‘普天乐’。”
一听“史可法”三个字,虎啸林神情一凛,背地里看向三生天子;三生天子面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丝毫波澜;惟有乔洪吉伸出去端盖碗儿的手稍稍一顿,继而若有所思地收了回去。
那越金班哪儿知道这等因果,当下上前唱了:
撇下俺断篷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
一曲“普天乐”唱完,越金班照例往驾前跪了,等待着太上皇的赏赐。
不料三生天子冷冷道:“你以为你在唱谁?史可法是明朝堂堂武英殿大学士,怎么会是你这么一副轻浮放荡的样子!”
越金班大惊失色——他的《桃花扇》是太上皇亲自教授的,从没出过丝毫差错。此次发挥如常,又怎么会担了个“轻浮放荡”的评语?
虎啸林默默地挥了挥手。
几名内侍匆匆步入,架起越金班便往外去。
莫元舒赶忙躬身道:“还望太上皇开恩……”
“不必再说。”
听了三生天子的话,众人霎时噤若寒蝉,没有人询问他究竟要被带去什么地方,也没有人在乎他究竟要经受怎样的惩罚,终归只要不牵连到自己就是了。
“史可法虽有战功,但到底是个文人。”三生天子轻轻拈起一块儿绿豆糕,难掩满目失望,“戏台上的文人……还是得由文人来妆扮。今儿不听戏了——退下!都退下!”
“臣等告退!”
待群臣恭谨退出圣心悦音楼,三生天子才后知后觉地对虎啸林说:“我有点儿后悔了。”
“主子指的是崔文纯?”虎啸林倒了一杯浓酽的桂圆茶,缓步奉上前去。
三生天子伸手接过,颔首道:“如今思来想去,其实崔文纯也没什么过错,不就是跟莫元舒私相往来么?眼下莫元舒已效忠于我,到头来也是自家人。我为君将近二十年,满朝文武之中……知心的人不多,崔文纯便算一个。他侍奉我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京华的大佛像就是他与惠明合力奏请铸造的,这都是为了给我祈福,却让他担上了许多骂名。说起来,他对我尤为恭顺,始终并未辜负‘翰林学士’的官位、俸禄。”
虎啸林听得直冒冷汗,当下说:“那主子把他接回来不就得了?”
“这得等皇帝死了再办。”三生天子晃悠着盖碗儿,幽幽一叹,“他不死,我也不好贸然插手。省得将来史笔如铁,写我禅了位还贪恋权势——反正皇帝也活不了几日了,不是么?”
虎啸林讪笑着不敢接话。
三生天子垂首品了口茶,不由喟然道:“这桂圆茶沏得浓浓的……也是崔文纯爱喝的。虎啸林,你说说,离了这么个陪我宴饮游乐的弄臣,我怎么就浑身不自在呢?”
“主子,崔学士虽说年轻,却也侍奉了您十余年。十余年的长久陪伴……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轻易淡忘的。”
三生天子点了点头,顿了半晌才说:“有道理。我与崔文纯……到底是有君臣情谊在的。这样吧,皇帝一死,我便派人南下,日后还让他做翰林学士。”
虎啸林开口垫了句话:“主子不计较他与莫元舒私相往来的事儿了?”
“都是莫元舒的过错。朴怀伴驾十余年,素来赤心事上,怎么就被他给拐带坏了?归根结底是莫元舒心术不正,把我好好的忠臣弄得三心二意——以后免了莫元舒的职,让他做个闲人就是了。”
……
“老夫先去秘书省了,告辞。”
苏寺生与莫元舒齐齐躬身道:“恭送乔参政。”
乔洪吉略一拱手,当下自行返回秘书省处理公务,惟有苏寺生陪着莫元舒一并出宫。
二人并肩向前走了许久,苏寺生终是出言询问:“如矜,你与崔学士到底……到底是什么关系?”
莫元舒不语。
苏寺生兀自思索着:“当年英宗帝师洪粹德受贬爱州,也是去的九真县。蒙恩返京后病体沉疴,终生难以痊愈。眼下崔学士步其后尘,恐怕……”
“妙禅公,您别说了。”莫元舒烦躁不安地开了口,“洪粹德南下时年过五旬,可朴怀还年轻,终归能……”
他忽而说不下去了。
朴怀自幼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虽说不甚开怀,但也从未遭受过饥寒交迫的苦楚。况且他又有胃病在身,当真能忍下这半年的风餐露宿么?只盼着九真县令能为他安排一间较为舒适的馆舍——即便如此,尚且未必能躲开瘴气侵袭,更何况……九真县令不一定会体谅朴怀的难处。
“今日乔参政帮了崔学士一把。”苏寺生感喟道,“他早年奉敕出使西洋,对那儿的言语、文字堪称信手拈来,又怎么会不知道‘伊利亚特’‘奥德赛’?成心伪作不知,必定能激出太上皇对崔学士的思念之情。我明白他的意思,必须得让太上皇觉得自己离不开崔学士,如此方能及早迎接崔学士还朝。”
莫元舒叹道:“乔参政竟有这等心思,当真是朴怀的造化了。”
二人步出宫闱,陡然见得一名仆役迎上,低声道:“苏老爷、莫老爷,我家老爷在守瑭斋恭候二位的大驾。”
二人对视一眼。
是高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