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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三回 三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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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骥生有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五官周正不说,另有一把美髯衬得他庄重清肃,与正人君子一般无二。莫元舒原本已心生几分亲近之意,却因崔文纯的谆谆告诫而强行散去了坦诚相待的打算。
朴怀说过,这是个阴险毒辣的人,要提防。
念及崔文纯,莫元舒心中又有暖流轻轻淌过。被人惦念的滋味是如此的甜蜜,让他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守瑭斋内寥寥地点了几盏膏烛,三人见了礼,随后次第落座。高骥令丫鬟献了茶,继而遣出一众仆役,朝另两人笑道:“二公方才在淇风宫内侍候,不知太上皇的万寿陈设如何?”
莫元舒刚要如实作答,猛地记起崔文纯的叮嘱,登时闭了嘴。
苏寺生端起盖碗儿喝了一口,一面思索着措辞,一面缓缓地说:“太上皇还是皇上之时,守瑭公也见过万寿节的恢弘场面。这才几年,怎么反倒忘了?”
“瞧妙禅公这话说的,”高骥始终温和地笑着,连双眼中都盛满了无穷无尽的笑意,“我与紫微郎一样,长年累月不在京华,难道就不许我问一问么?”
听高骥点到了自己,莫元舒礼节性地颔首致意——不料这让高骥直接将话题转到了他身上:“早闻紫微郎的满门亲眷陷于冤狱,到底是崔缜作恶太过。皇上没能将崔文纯处死,到头来还是流放爱州了。”
莫元舒生硬地挤出一抹笑容:“此事自有圣裁,不劳守瑭公费心。”
闻言,高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难掩忧戚地说:“今日之所以请二公来,其实是为了一个昨日才抵京的讯息。二公有所不知,世袭一等常国公游鉴元于月前下世了……”
苏寺生悚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儿?国公爷一向身体硬朗,怎么会……”
话未说完,高骥已开了口:“翁策之把他编入了一等罪,发往江南躬耕。国公爷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南下途中又遭百般苛待,就这么死了。”
苏寺生重重地一拍桌案,泪水潸然而下:“当年我被先帝降诏申饬,群臣无人敢救,惟有国公爷为我仗义执言,大恩大德时刻铭记在心……太祖皇帝定基开国,若无一干勋贵披肝沥胆,焉有今日的太平天下?皇上苛责太过,难有‘仁君’之评!”
高骥也陪着掉了一回眼泪:“皇上经太上皇言传身教多年,却毫无进益。为君急功近利,不恤臣下疾苦,实在伤透了咱们这些臣子的心。公侯之家的祖宗尚且是为本朝出生入死过的,居然是这等下场……咱们并无战功,亦无爵位,到头来又该何去何从?”
莫元舒在旁坐观,一面假意掩面而泣,一面细细打量着二人的神色。或许是朴怀的话让他先入为主了,他格外关注高骥的一举一动,却只能从这位“高师傅”眼中看出真切的悲恸。
高骥似乎的确在为常国公的谢世而倍感忧伤。
“二公,”高骥用手帕擦了擦泪珠,不胜感慨地说,“翁策之、丘浮沉擅权乱政,专以严刑峻法苛待同僚,诚非社稷之福。昨日我奉敕面君,听得翁策之密奏皇上赐死崔文纯……凡事做绝,让旧臣们全无立锥之地,我看……我看迟早要坏大局。”
“守瑭公,莫非皇上允准了?”莫元舒急急发问。
“没有。”高骥捋髯轻叹,“是我谏阻了皇上,皇上这才决心施以宽宥。但我瞧了瞧……皇上的‘微恙’怕是难以痊愈了——兴许就是这几个月的光景了。倘若翁策之、丘浮沉鼓动着皇上颁下一道诏旨,杀尽旧臣……事情反为不美。”
莫元舒大觉震骇,喃喃道:“不会……不会……太上皇已然劝得皇上宽宥了朴怀,皇上绝不会……”
高骥端起一盏“顾窑”烧制的青花盖碗儿,意有所指地说:“当初咱们力劝皇上赦免楚尚枫,皇上也答应了,可结果又如何?楚尚枫不还是身首异处、尸骨无存了么?”
莫元舒方寸大乱。
“守瑭公府上这茶沏得不错。”苏寺生已从对游鉴元的深切追思中抽身而退,他垂首看着杯盏里起伏不定的茶叶,“皇上的每一道诏书都得经由三省商议后再往下发,有柴师傅执掌中书省……这种赶尽杀绝的旨意是断然发不下去的。”
高骥苦恼地摇了摇头:“崔文纯长流爱州,游鉴元贬死谪途,这足以佐证皇上已然开始‘赶尽杀绝’了。爱州是什么去处?有命去,没命回。英宗帝师洪粹德在那儿仅仅羁留了两个月,落得了一身的病痛,崔学士又会如何;游鉴元身死,留下孤儿寡母无人看顾,日后到了江南……还有命在么?”
话一说完,莫元舒与苏寺生的面色便已变得很难看了。
看了两人的反应,高骥扮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心内却很有一番自信。
苏寺生曾深得太上皇宠眷,虽说后来丢官罢职,但知遇之恩犹在;莫元舒之父冤狱已了,滔天怨恨已平,况且另有崔文纯长流爱州。若容翁策之、丘浮沉随心而为,崔文纯便当真永无重返京华之日了。
苏寺生、莫元舒明里暗里与淇风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早就站在了太上皇那边儿。高骥知道皇上大限将至,故而也要将自己放入拥戴太上皇的队伍之中,以此才能重振高氏荣光。但这毕竟危险重重,因此他不能自己开口,必须自面前二人的口中率先逼出这句话。
凝眉琢磨了片刻,高骥望向莫元舒,沉痛不已地说:“我们高家祖上也曾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开国后获封‘世袭一等肃国公’。可惜文宗一朝奸佞频出,害得我家被革去世职,至今不得恢复。冤狱临门……紫微郎理应也能体察其中悲意。而今勋戚名门宣告覆灭,皇上又非仁君之属,将来难免斩草除根,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能翊戴太上皇复位训政……”
话一出口,莫元舒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朴怀曾告诫他一定要先等苏寺生有了答复,自己再从旁附和,万万不可自作主张。不料高骥说得情真意切,更提及了与莫氏一族相似的经历,这让他一时忘却了拿捏进退的分寸。
见苏寺生骇然望来,莫元舒只能硬着头皮往回找补:“当然,元舒无甚资历、更无权柄,一切都要由守瑭公与妙禅公相机定夺。”
“我觉着紫微郎的话是不错的,”高骥如释重负地搁下盖碗儿,转而看向苏寺生,“妙禅公怎么说?”
苏寺生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但你我同为东宫旧臣,将来如奉太上皇复位临朝……岂不是辜负了皇上的信重?”
高骥对此不以为意,面上笑道:“妙禅公,东宫旧臣也是太上皇的臣子,‘以父易子’是断然错不了的。”
“好,就这么办吧。”苏寺生站起身,拱手说,“我与紫微郎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在此叨扰了。”
莫元舒后知后觉地躬身施礼。
高骥殷勤备至地将二人送出府邸,随后迈着厚重敦实的步伐来到了高氏宗祠。他遣出了所有仆役,亲自次第点燃了绘像前的数十盏长明灯,继而向祖宗绘像大礼参拜。
“列祖列宗在上,重振渤海高氏门庭……指日可待。”
高骥俯身叩首,两行清泪已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