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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九回 南疆 ...

  •   安镇山位于爱州九真县南三十一里。

      彼时暴雨如注。林内湿热,倍受熬煮,挥汗成雨,溪流泛呈血色;腥风四顾,蚊虫侵扰,时有雾霭蒸腾而起,竟有阵阵异香。乱石堆叠,不见人踪。潮暑难耐,脏秽至极。

      崔文纯孤身一人来到山间,见状不由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无奈叹道:“宝地,葬身宝地。”

      此前,大理寺皂吏们押着他自京华向西,先至秦川;又于秦川南入剑南,后经剑南渡泸水深入南中,最终由南中南下至爱州九真县。迢迢万里,耗去了四个月的工夫。

      九真县令本是当地土人,言语与中原不通。四名大理寺皂吏先出示了皇帝的御笔手诏,又请译者代为转达了谕旨内容。县令这才明悟,准备将崔文纯安排到馆舍住下。

      不料皂吏们又与译者交头接耳了好一阵,崔文纯立时就被县令从馆舍里赶入了安镇山。

      崔文纯明白,这一定是翁策之对他的“特殊关照”。

      按日子推算,如今已是明泰元年正月底了。

      依照如矜所言,皇上的命数最多能延续至明泰元年三月底。到时如矜再奉敕南下来寻,路上又得是四个月的工夫。而各大出山要道都被县令安排了衙役看管,崔文纯知道自己是逃不出去的。

      也就是说,崔文纯需要在这片山林内强撑到七月底。

      他一面抬手拭汗,一面冒着几乎一刻不停的瓢泼大雨往前走,试图寻到几个乡人。不料天不遂人愿,直到日头西坠也未碰见一人。

      难道整座山里只有自己一个活人么?

      崔文纯不免阵阵心慌意乱。

      他挽起湿答答的裤腿儿,在雨中漫无目的地一通乱闯。即便他胸有佛陀经卷、心纳孔孟文章,却依旧无所适从——经卷文章没有一篇、一段、一句、一字告诉他应当如何绝地求生。

      早年叔父崔缜让西席教他读经义,但他总爱读些闲书——譬如由南宋周去非著成的《岭外代答》。叔父闻知大为光火,因此打断了他的右腿。如今他却只能靠着这本记载宋代岭南风物的“杂书”尝试辨别哪些草叶可以食用。

      崔文纯周身空无一物,只能用手拨开草木。正凑近了细看,忽觉腿上似有异样。低头一瞧,一条通身银灰的蛇已狠狠地啃住了他的右腿。崔文纯大为震骇,下意识地伸手扯弄,那条蛇立刻松了口,往密林中远远逃去了。

      是毒蛇么?

      崔文纯不敢多想,立即继续搜集木叶。他于草稞子里翻出了一个无主陶盆,见盆底刻着“建芳六年制”的字样,登时有所明悟。

      原来英宗帝师洪粹德也被放逐到了安镇山——而洪粹德之所以病体沉疴,是因为他在安镇山间呆了整整两个月。

      而自己,要撑过七个月。

      既然洪粹德来过此地,想必也有住处。

      他不再迟疑,往密林更深处走去。历经一番搜寻,崔文纯当真寻到了一座由旁人自行构筑的房舍——与窝棚一般无二,以圆桩打基,另铺一层木板,墙壁则由竹子制成,屋顶覆有茅草。

      将近二百年的日削月侵使得木板朽坏、竹壁塌陷,茅草百不存一。虽然尤为简陋,但好歹算是有了容身之所。

      趁着雨停,崔文纯将搜集的叶子嚼着充了饥。如此扛到入夜,顿觉胃痛如绞,乃至于吐了几口血,却也只得忍下。刚刚躺好,忽听闷雷作响,风雨又至。木屋本就岌岌可危的茅草顶就此无存,雨水将他浇得狼狈不堪。

      好不容易盼了雨停,崔文纯猛地想起未曾乘机蓄水,直呼可惜。四下里蚊虫开始作威作福,咬得他周身奇痒无比。他一面燃起雄黄、艾草,一面拎了陶盆往河边去,试图生火煮水。

      河边寂寥无声。

      崔文纯念及往日在京华无忧无虑,如今来此受苦受难,一时深感悲戚。他俯身盛了些许血红的河水,正迟疑着能否烧煮饮用,骤觉右腿被蛇咬伤的地方隐隐作痛。四处并无光束——空中不甚明亮的月光又不足以照明,他暂且忍了,捧着陶盆转回木屋。

      挽起裤腿儿,经由火焰一照,却见遍是红肿的小腿上赫然出了一个大疮,色呈青紫,外有血迹。崔文纯稍稍碰了碰,一时剧痛难忍,便置之不理,希冀它能自行消去。

      这才是第一日,他就有些扛不住了。

      坐在湿淋淋的草席上,他不由低头看向手里的瓷瓶。只需一口“无知觉”,就能与全部的知交挚友相会于九泉之下。这也算是“自决生死”,保留了一个文人最后的体面与尊严。

      但他既然答应了自家的小祖宗,就得努力活下去。

      接下来的两月,时节入春,日炙雨灌,湿瘴交迭,更有毒虫蚊蛇百般刁难。崔文纯为痼热所害,咳嗽不止,被搅扰得日夜不得安宁,胃病也随之变本加厉。

      近来他腿上的毒疮竟愈演愈烈,又疼又痒,连带着周遭大幅溃烂——他实在受不住了,伸手一抓,不料就此挖下了大片皮肉,腿上顿时血肉模糊,隐隐露出了泛青发黑的骨头。

      山间时不时蒸起金灿灿的薄雾,崔文纯心知那是甚为可怖的毒瘴,却已避无可避。每逢这等毒物现世,他往往呛咳难止,不得片刻安宁。一般须经三五日,毒瘴才会渐渐消散。

      安镇山一派寂灭之势,宛似无间地狱,京华却正是风和日丽的春三月。

      明泰元年三月初一,慕霜宫静耽斋内。

      “今日是殿下的万寿,御膳房特意给殿下做了年糕,意为‘延年’。”
      皇帝病得抬不起手来,只能由宗承受挑着喂到嘴边。他勉强吃了一口,就咳嗽着摇起了头——他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祁里顺匆匆步入,伏地叩了个头,朗声禀奏道:“主子,淇风宫传来讯息,德太妃不慎跌了一跤,怕是要生产了。”

      皇帝的眼睛还是看不见,沉静地发了一会儿呆,忽而叹道:“又是一个七个月的早产儿。我只盼着这一胎是个女儿,做太上皇的儿子……实在太累了,没必要再让这婴儿受罪。宗承受,太上皇眼下在哪儿?”

      宗承受低眉顺眼地回了话:“此前太上皇命人于念兹在兹楼前圈了围场,这会儿估摸着正在场中跑马打枪呢。”

      “我病得都快死了,他倒还是生龙活虎的。”皇帝吃力地在桌案上摸索了一阵,俄尔抬头谓宗承受道,“今年大库兴许能收入五千万两。”

      宗承受领着一众内侍拜倒,齐齐道:“给主子贺喜!”

      “快起来!”听了他们的动静,皇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贺什么喜?太上皇临朝二十年,不知留下了多少窟窿。倘如上苍垂怜,能让我在死前得见国库岁入七千万两,那我就心甘情愿了——毕竟补上了二十年的亏空,也算无愧于祖宗了。”

      宗承受笑着上前宽解,心内却悲痛难忍。

      太上皇初登大宝时,国库岁入七千万两。历经他近二十年的挥霍无度,国朝已然府库空虚,左支右绌。殿下欲凭一己之力中兴社稷,不知背了多少明里暗里的骂名,原本就不好的身子这下更坏了。太上皇捅了篓子,立时将大位一让,如今却仍好端端地安享清福——这当真是“无上觉悟”。

      “蠢奴才,”皇帝叫他,“又犯傻了!”

      “有您这样英明的主子,奴婢再聪敏也显着傻。”

      皇帝笑道:“耍贫嘴,满屋里就你会说话。”

      宗承受刚要回话,四名小宦官捧了四十余道奏疏快步走入,为首者躬身禀奏道:“主子,各地守臣的请安奏本到了。”

      闻言,皇帝苦恼一叹,只得继续打起精神予以披览。他让宗承受低声地念,自己再口述批答。

      等到一一览毕,宗承受再搁笔一看——却已是深夜了。

      再过一个时辰,新一日的奏本便又要被送来了。皇帝双目失明,腰疼背痛,试图下炕走上几步。但长久的伏案疾书令他头晕乏力,再加上腿脚一贯没劲儿,当下险些栽倒在地。

      宗承受搀着他坐回炕上,忧心忡忡地劝道:“殿下,您睡一阵儿吧。”

      “年糕……很好吃。你骗我说是御膳房做的,但我知道……又是你亲自下了厨。”皇帝胡乱摸索了片刻,在碰到了宗承受的手后便紧紧地握了,哑着嗓子说,“我最后的一个生辰……难为你如此用心良苦。”

      “殿下……”

      皇帝的双手渐渐往上,终于捧住了宗承受的脸颊——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贴了上去,生涩笨拙而又不失温情地亲吻着他。宗承受微微一怔,随后下意识地伸手勾住皇帝的脖颈,竭力加深着这个吻。

      直到皇帝气虚乏力地半倚在炕上,宗承受才意犹未尽地放过了他。

      皇帝的嘴唇破了,却也不作任何处理,只是喘息着说:“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惜……我没法再看看你了。宗承受,我死之后,你不许跟来,听见没有?”

      “奴婢没听见。”宗承受咬牙否认。

      “蠢奴才!”

      宗承受望着面前陷入病痛折磨的皇帝,两行清泪簌簌而落:“殿下,奴婢一定陪着您。不论是阴曹地府,还是忘川黄泉……奴婢永远陪着您。没了您,奴婢也就没什么活着的念想了……让奴婢陪着您一起去吧。”

      皇帝勉力一笑,眼眶却微微泛了红:“不用你陪着。到了九泉之下,我就能见着母后了。我们母子彼此团聚,哪儿有你的位置?你要好好活着,替我……好好活着。”

      宗承受还没答话,忽听外面儿有人高声叫嚷:“主子!大事不好!德太妃血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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