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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八十八回 上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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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风宫,圣心悦音楼。
《牡丹亭·惊梦》的一曲“皂罗袍”听得台下众人如痴如醉。
因这段儿“皂罗袍”实在太过著名,人人都跟着台上的“杜丽娘”轻声哼唱——惟有莫元舒心事重重,一杯一杯地喝着桌案上的醇酒。他披着朴怀赠予他的那件孔雀裘,回想起二人当年在怀光寺的不欢而散,难免深觉后悔,自知不该与朴怀使性子赌气。
三生天子一面看似忘乎所以地吹笛伴奏,一面细细打量着看客们的神情。
苏寺生缠绵哀婉地跟唱了那句“便赏心乐事谁家院”,转头对莫元舒笑道:“如矜,别绷着一张脸了。我知道你念着崔学士,但今日是正月十五——等皇上驾崩,你再把他从爱州接回来,每日都可以是上元佳节。看在我的面子上,乐一乐。”
闻言,莫元舒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太假了。”苏寺生忍俊不禁地揶揄了一句,忽而又说,“你看看台上,台上的‘杜丽娘’可一直瞧着你呢。”
莫元舒这才抬眸望去——扮演“杜丽娘”的旦角儿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下意识地低头检查了一番,并未发觉不妥。直到见得苏寺生的眼神中隐隐流露出些许促狭,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唱罢“尾声”,三生天子放下手里的竹笛,继而起身,迈步上台。一众伶人原本正在谢幕,当即次第排开,将“杜丽娘”留给了太上皇。三生天子缓缓向前,目不转睛地望着“杜丽娘”的容颜,不由牵过他的手,温言道:“先前教你唱‘史可法’……倒是屈才了。是我识人不明,以后你就唱旦角儿吧。”
越金班俯身欲跪,却被三生天子一把搀住:“‘杜丽娘’不必行此大礼。说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奴才不敢僭越。”
“任你开口,我一概恩准。”
越金班垂首沉思了片刻,终是道:“奴才想给莫大人斟一杯酒。”
三生天子闻言捋髯大笑:“什么‘大人’‘小人’的,咱们不兴那个。紫微郎,我这得意门生要给你斟酒,你怎么说?”
莫元舒远远地看了一眼,继而于席前跪了,沉声道:“回太上皇的话,臣方才已然饮酒过量,实在不胜酒力了。”
“可惜了。”三生天子牵着越金班的手,带他缓缓下了台,随后又俯身搀起莫元舒,将二人的手牢牢放在了一起,“越金班,紫微郎不给你这个面子。不知道我有几分颜面,能不能让你得偿所愿?”
莫元舒实在无法推辞,只能让越金班斟了一杯酒,自己浅浅地抿了一口。
三生天子笑吟吟地抬手一指:“万寿当日,是紫微郎试图为越金班讲情;如今越金班恰逢良机,终于报答了紫微郎的恩德。紫微郎,由我拿个主意,就把越金班赐给你了。”
莫元舒骇然抬头,面上已变了神色。
三生天子恍若不觉,仍向越金班介绍说:“紫微郎是将门出身,他父亲是个悲情英雄,当年威震西陲,可惜被奸臣害死了,满门亲眷也随之殒命南疆。虽说此事与我并无干系,到底是我识人不明,没有及时窥破奸臣的本来面目。你待会儿好好陪一陪紫微郎,不许怠慢,更不许忤逆。”
“奴才遵命。”
三生天子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朝莫元舒笑道:“紫微郎,带他到府上尽情地玩儿一回吧。”
直到越金班卸了妆站在阶下,莫元舒仿佛还没回过神来。烛火摇曳,目眩神迷,面前之人的轮廓不甚清晰。
见此情形,越金班迈步上前,善解人意地为他按揉起了阳白穴。
莫元舒的头脑愈发昏沉,强撑着一把抓住了越金班的手,冷冷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紫微郎没听见太上皇的口谕么?”越金班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知是何缘故,竟忽远忽近,“他让我‘好好陪一陪’您,我又怎么敢抗命不遵?”
“不必。”
越金班感受着身前人的冷漠疏离,心里骤觉孤寒,但仍打起精神勉强说:“看来崔学士与您当真是情深意重,让您至今念念不忘。”
“你是如何知道的?”莫元舒的神思陡然清明,他死死地掐着越金班的手腕,疼得越金班低低地呻吟了几声,“说!”
“崔学士的孔雀裘……天底下何人不知?偏偏穿在了您的身上,不仅我看出来了,太上皇也看出来了——宫里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闻言,莫元舒猛地松了手。
“紫微郎,”越金班一面活动着剧痛难忍的手腕,一面笑吟吟地凑到莫元舒耳畔,“崔学士的确丰神俊朗,可他毕竟年长您四岁,哪儿有金班体贴入微?金班不求什么,也知道崔学士迟早是要回来的……只求您疼惜金班一夜。”
“你下去歇息吧。”莫元舒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浓酽的桂圆茶,继而端起盖碗儿吹了吹,“明日你就回淇风宫去,这儿不留你。”
越金班垂下头,眼眶通红地小声说:“紫微郎,我若不伺候您一回,太上皇饶不了我。您不常在太上皇身边儿,自然不知道……太上皇虽说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但其实心思深沉,最为无常。兴许……兴许他正派人远远地瞧着咱们呢。”
“你会评弹么?”莫元舒一面饮下桂圆茶,一面叹道,“我虽然不是姑苏人,但少年时常听父母弹唱‘宝玉夜探’。自从他们驾鹤腾天,我就再也没听过了。”
“会。我的评弹……也是太上皇亲自教的。”越金班羞赧地一行礼,转身便往厢房去取三弦与琵琶。
待他返回,莫元舒双手接过琵琶,当先轻轻地弹挑了一番。
越金班从旁看了,不由笑道:“紫微郎也会弹琵琶?”
“我是广陵人,看也看会了。”语毕,莫元舒猛地想起自己也曾如此回答过崔文纯,立时蓄了满眼的泪水,咬着牙给右手戴上玳瑁制成的假指甲,旋即拨弄了起来。
《宝玉夜探》原本是二人对唱,越金班见莫元舒没有开腔的意思,便用三弦配着琵琶自行唱宝黛两人的词儿。他固然年轻,但胜在男腔醇厚悠长、女腔婉转圆润,二者切换自如,由此深得三生天子激赏。
唱毕“涓涓湿透了香罗巾”一句,越金班稍稍一顿,忽听莫元舒以哀怨凄婉的女腔开口接唱:“‘此生未免太飘零。’”
一曲至此终了,莫元舒怃然起身,将琵琶往桌案上轻轻一搁:“越公子,你‘伺候’完了,请去厢房安歇,明日便回淇风宫吧。”
话音一落,他当即转入后屋,轻轻掩合了房门。
后屋内悬挂着一幅崔文纯亲笔书写的一首《系冥冥》,莫元舒缓步上前,目光从头至尾地流转了一遭。
见得:
灯烛下鬓丝如缕,每将心绪皆裁取。留素居,候蓬庐,一身苦病难诉与。扫一庭落叶净除,看一池秋荷成枯。可叹事愿常殊途,权以此魂作思补。
“‘权以此魂作思补’……”莫元舒喃喃念了,继而苦闷地低下头,心内霎时大恸,“朴怀……算日子……你也该到了。你究竟……究竟怎么样了?”
肃立良久,他实在忍不住内心的苦楚,终于跪倒在地。
“太上皇诏降诛戮,与我有永世难解之仇。皇上为莫氏平反,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莫元舒潸然泪下,再也看不清那熟悉的字迹了,“我平生自诩恩怨分明……理应知恩图报。朴怀……我做了平生最为不齿的卖主之人,竟……竟盼着皇上早日驾崩。”
崔文纯的墨宝静静地挂在那儿,一言不发。
“我背了骂名,却能换得你重返京华,这难道不值得么?”莫元舒膝行上前,根本顾不得拭泪,径直伸手抚上了“慕君”私章在《系冥冥》末尾留下的那枚朱印,“朴怀,你让我记着皇上的恩德,但为了你能平安归来……我只能盼着他早死。”
“如果你要动怒、要责罚……我都认。只是……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去爱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