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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九十一回 料算 ...

  •   慕霜宫静耽斋内,皇帝痛苦不堪地躺在通炕上,胸口一下又一下的剧痛让他难受得几乎落下泪来。

      四名太医齐齐跪于炕前,由文续福阖目诊脉。翁策之、苏寺生于屋里来回乱转,晃得皇帝头皮发麻。

      柴望祯动了怒,沉声让二人去外面儿侍候。翁策之深忧皇上病症,一时没心思与他争辩,当下便与苏寺生转入宝光殿去了。

      宗承受就跪在榻边,一面抹泪,一面为皇帝拭汗。

      良久,太医们俯身叩首,齐齐道:“还望皇上歇心养静!”

      纵使柴望祯一贯沉稳持重,此番也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将盖碗儿往桌案上重重一搁,恼怒道:“歇心养静,歇心养静,怎么总是这一句话?”

      “回柴相公的话,”文续福收了手,战战兢兢地说,“龙体欠安,但不妨事。只要皇上能不再操劳,安养数日便是了。”

      听了这句话,柴望祯的心霎时凉了大半。

      任谁都知道皇帝自嗣位以来尤为勤勉,批答奏疏日均千言,从无松散懈怠。眼下太医说“不再操劳”,背后则隐隐预示着皇帝很快便不需操劳了。而“很快”又是多久?

      玄机仍藏在那句话里——“安养数日”。

      数日后,龙驭上宾。

      这么一想明白,柴望祯登时落下泪来。他于皇帝六岁时奉敕入东宫为詹事,二十年如一日地尽心教导,除去受贬封州外不曾离弃一日,可谓是倾注了一生的心血。

      若皇帝做了个昏君便也算了,偏偏是一位克勤克俭的明君令主,柴望祯又岂能不难过?如今尚是明泰元年,皇帝受禅登基不足一年,那欣欣向荣的中兴气象就已彻底打破了太上皇临朝二十年所构筑的亡国桎梏。

      可惜天不假年,柴望祯恨不得以身相替。

      “柴师傅。”

      柴望祯循声望去,却见皇帝已盘腿而坐,面上满是倦怠的疲色。

      “殿下!”

      柴望祯站起身,赶过去于炕前跪了。他这一跪,高骥、莫元舒随之跪下。翁策之与苏寺生也转了进来,二人一面垂泪,一面疾趋上前跪好。

      皇帝捂住胸口,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望向几位潜邸旧臣,眼前却只有一片漆黑,半晌才苦笑道:“我要死了。”

      五臣当即俯身叩首,宗承受也拜倒在地,啜泣声很快便隐隐地于人群中传出来了。太医们被唬得方寸大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趴在地上不敢吭声。

      皇帝看不见他们,只问几位大臣道:“到了这个地步,我能脱去身上的六件儿礼服了么?”

      虽是问话,但也是命令。

      宗承受起身为皇帝脱下了五件厚重的袍服,只留了一件贴身里衣。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复言道:“摆冰鉴。”

      未入初伏,按祖制本不能摆放冰鉴——可皇帝眼下的身子已然成了这般模样,大臣们也就不再动颜作色了。宗承受命人将冰鉴于斋内放了,又听皇帝要吃冰镇甜藕。

      见太医们未作异议,群臣也予以默许,宗承受遂往御膳房传旨筹办。

      一连办了这三件事儿,皇帝终于舒心了。他仅仅是守着这几位大臣说话——头一个是对柴望祯说的:“柴师傅,多年来蒙您尽心辅弼,可惜我没福,往后的庶务……仍要劳您费心了。”

      “殿下……”柴望祯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登时泣不成声。

      “翁卿。”

      “臣在。”

      皇帝笑道:“你是个耿直性子,一年来不知道开罪了多少人。但在满朝文武之中,独独有你不可或缺。”

      翁策之垂泪道:“臣既蒙殿下信重,又岂敢不尽心竭力?还望殿下宽心静养,将来自能康健如初。”

      高骥算着第三个该是自己了,正琢磨该摆出怎么个沉痛的样子,却听皇帝如同自嘲一般地说:“去年受禅选定年号时,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世上竟仅仅会有一个‘明泰元年’。嗳,老天爷真不公,我还不到三十岁——梓宫未置,陵寝未修,丧仪未备……怎么就要去见祖宗了?”

      此言一出,太医们登时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了。

      “皇上,”苏寺生沉声道,“请皇上暂收悲情,早定社稷大计,以安人心。”

      “‘大计’?我早就定过了。”

      苏寺生还没听明白,翁策之已禀奏道:“是!皇太弟承继大位!”

      众人悚然一惊——皇帝没有子嗣,日后理应由太上皇复位训政。皇帝反倒偏偏传位给刚刚出世几日的兄弟,这岂不是存心与太上皇为难么?

      “殿下,”柴望祯叩首上禀,“皇太弟年岁尚幼,现由淑太妃暂时看顾。将来骤然登基,身边总要有养母的帮衬。”

      “准了。”

      翁策之朗声道:“是!淑太妃垂帘听政!”

      柴望祯与翁策之一唱一和,这让高骥、苏寺生、莫元舒面面相觑。

      三人正准备问问是否要设顾命大臣,又听柴望祯道:“殿下,古来幼主嗣位,皆是国朝可忧之时。须简拔三五精干纯臣以为顾命,也好赞襄庶务。”

      这“三五”二字用得极为得体,让高、苏、莫心内霎时好受了不少。

      “师傅言之有理。”皇帝又觉得胸痛难忍,他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将仅剩的那么点儿元气尽数咳出来。

      半晌,咳声渐止,皇帝吃力地喘着粗气,开口说了:“顾命大臣,奉敕辅弼皇太弟。”

      言及此处,又不说话了,只有痛苦的呼吸声自上首重重传来。

      良久,皇帝终于念了:“柴望祯、翁策之。”

      另三人候了半日,却听皇帝道:“即刻拟诏,明发上谕。”

      听得此语,那三人的面色登时微微发沉。

      柴望祯也觉不妥,刚要劝阻,翁策之骤然出言道:“是!柴望祯、翁策之为顾命大臣,奉敕辅弼皇太弟!即刻拟诏,明发上谕!”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催促身为中书舍人的莫元舒速去写旨——莫元舒则跪于原处,对翁策之的暗示充耳不闻。

      皇帝虽看不见,却也对此心知肚明,当下笑道:“罢了,还是翁卿写吧。”

      翁策之遂以朱笔拟了三诏,言简意赅,直指要害。听他念了,皇帝这才点头道:“等我死了,就发下去。你们出去吧,我要歇歇了。”

      群臣俯身叩首,继而缓缓退出——斋内顿时惟留皇帝与宗承受相对无言。

      “过来。”

      宗承受小声抽泣着,垂着头不肯上前。

      皇帝等不来人,气恼地一拍通炕,无奈道:“蠢奴才,你是要累死我么?快过来。”

      闻言,宗承受这才来到皇帝身侧,小心翼翼地跪下了。

      皇帝试探着摸了摸他湿红的眼尾,继而让他将脑袋枕在了自己的膝上,温言道:“淑太妃仁善,皇太弟年幼,柴师傅、翁策之貌合神离,他们斗不过太上皇。太上皇早晚是要复位的——等他复位以后,我看……除了淑太妃与皇太弟,他们都活不了,你也是。”

      宗承受跪在炕旁,侧头贴着皇帝的双腿,默默地垂泪。

      “只有你……最让我放不下。”皇帝轻轻地揉捻着宗承受的黑发,心内竭力回想着他的模样,“小时候读李后主的诗,有那么一句‘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让我难过了许久。如今想来,明珠必碎,香花必凋,都有这么一日。”

      宗承受吸了吸鼻子,紧紧地抱住了皇帝的双腿。

      皇帝叹了口气,爱怜地牵过他的手:“往后你若是还能记得起我,便在我的生辰给我做一碗元宵,于牌位前放上一盏茶工夫,然后自己吃了。除此之外……不许另存妄念。”

      “奴婢必存‘妄念’。”宗承受小声呢喃。

      皇帝一咬牙,拧起了他的耳朵:“蠢奴才,你若是再不听话……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宗承受霍然起身,将皇帝缓缓放倒在了通炕上。皇帝看不见,只能惘然无措地任他摆弄。

      宗承受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的唇角。

      “去,去把传国玉玺拿来。”皇帝满心酸涩,强打着精神吩咐道,“你有了玉玺,不论是皇太弟还是太上皇……他们都得有求于你。等我死了,你便拿着玉玺去淇风宫见太上皇,将玉玺献给他。有此一功,即便日后做不成‘虎啸林’,衣食无忧却尽是可以的。”

      “我不去。”宗承受舍弃了“奴婢”这一自称——这是头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皇帝佯装狠戾地低声质问:“蠢奴才,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殿下!奴婢求求您……让奴婢随您去吧!”

      “我不答应。”皇帝惩戒似地掐住他的脸颊,“你不许自作主张,否则到了九泉之下……我不认你。”

      此语一出,宗承受只好去取了玉玺。

      皇帝摸索着捧出了无上权柄的象征。他用手描摹着玺上栩栩如生的五爪飞龙,百感交集地喟叹道:“为了这么一枚印章,为了这么一把椅子,多少人舍生忘死,多少人族灭家亡。其实这印章很沉,这椅子很硌,用起来一点儿也不舒服——我就是被它们生生拖累死的。”

      宗承受含泪叩首。

      “来,我把它交给你了。”皇帝牵着宗承受的手,将玉玺往他怀里一塞,轻声叮嘱道,“千万拿好,它害死了我,却能保你一命。”

      “既然是殿下的命令,奴婢会照令而行。在殿下命终后,奴婢绝不会相随而去。”

      皇帝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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