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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九十二回 分宝 ...

  •   高骥穿戴整齐,步伐稳重、神态恭谨地行于廊下。苏寺生与莫元舒各自官服在身,二人并肩随着高骥步入了月城春。

      三臣先在帘儿外跪下磕了个头,继而趋至炕前,再度叩头行礼。

      莫元舒偷眼望去,但见三生天子头戴东坡巾,着一件淡松烟的九龙袍,面色红润,所蓄浓髯又黑又亮,正神采奕奕地盘腿坐于通炕之上。

      “你们都是皇帝的臣子,怎么到淇风宫来了?”三生天子自虎啸林手中接过棱玉盖碗儿,笑着发问,“莫不是皇帝那儿克扣了你们的俸禄钱粮,你们来找我讨公道来了?”

      高骥朗声道:“臣等诚请太上皇以祖宗社稷为念,将来再行垂训,使海内万民重沐春风,则为臣等大幸、天下大幸!”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不得体——即便三生天子修养极好,此番也不得不笑容一敛,连带着多了几分肃杀之意:“我已退闲九月有余,家国重任自有皇帝裁夺,何必让我‘垂训’?”

      其实话一出口,高骥就后悔了。如今听了这等回应,他只好将错就错,硬着头皮说:“太上皇有所不知,皇上……皇上身染微恙,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柴望祯奉诏顾命,但御史中丞翁策之搬弄是非,几度擅权乱政,若无臣等一力谏阻,恐怕……”

      高骥识趣地没有抨击柴望祯。

      因为他知晓太上皇自内禅后颇为敬重柴师傅的为人,而一贯深厌翁策之力行苛政之举——如此避实击虚,定能收获奇效。

      “‘奉诏顾命’?皇帝让柴望祯辅弼谁?”

      “回太上皇的话,经翁策之奏请,皇上已决意传位于德太妃所生皇子,由柴望祯、翁策之同为辅政大臣。臣等竭力谏阻,奈何翁策之怂恿着皇上一意孤行,竟另请淑太妃垂帘听政,臣等无能为力。”

      有了方才的失言,高骥这回十分谨慎小心——此番委婉陈奏面面俱到,既将翁策之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可悲境地,又在无形中悄然塑造了自己、苏寺生、莫元舒三人的忠臣形象。

      一举两得,一箭双雕,收获颇丰。

      高骥暗自琢磨着自己的进言,他知道后宫干政是太上皇的逆鳞,太上皇绝不会袖手旁观。

      果不其然,三生天子面上虽仍维持着一抹笑容,可笑意又淡去了几分:“我已许久不问国政,亦不知皇帝究竟用了多少新贵。翁策之倒是个十足的孤臣,可惜不算尽忠,到底是无用之人。”

      三臣俯身碰了个头,齐齐道:“万岁!”

      三生天子默然片刻,温言谓苏寺生道:“妙禅,你是个善人。自你去国离京,朝中大臣无一人可与你相提并论。每每念及你不在京华,我便翻一翻你当年亲手誊抄的《四十二章经》。多年来,你于桑梓自在逍遥,却从来不肯给我写一封信,难道还在怨我么?”

      闻言,苏寺生原先对君父存有的些许愤懑霎时无影无踪。知遇之恩重上心头,他含泪向三生天子叩首道:“臣在野多年,亦无一日不心忧京华。既蒙太上皇信重,臣愿以余生报效君恩!”

      三生天子摸出明黄手绢拭了拭泪,目光转而移向高骥:“高卿,你们高家的‘世袭一等肃国公’被下诏革除……是文宗皇帝一时不明,听信了奸臣的鼓动。你是忠良,我也并非文宗,将来必定要给你恢复世职,让你们高家世袭罔替,爵位与国同休。”

      “太上皇……”

      高骥极为动容地拜服叩首,乃至于连连以额触地,嚎啕大哭。哭声中满是喜悦与委屈——自文宗迄今,渤海高氏一门断绝了一百八十余年的“铁饭碗”就此重回手中,怎能不喜悦?再念及一心一意盼着恢复世职的祖父、父亲都已魂赴黄泉,自己却不知向谁分享这等天大的喜讯,高骥又怎能不委屈?

      因而如此大哭也是不足为奇的了。

      莫元舒跪在一旁,知道第三个就是自己了。

      三生天子饶有兴致地听了一阵高骥的哭声,继而悲悯地望向莫元舒,抬手招呼道:“如矜,来,跪近些。”

      莫元舒膝行上前,于炕边俯身叩了个头。

      三生天子倍显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后颈,笑吟吟地问:“听越金班说,你之前让他唱了一段儿‘宝玉夜探’?”

      “是。”

      “对了,你是广陵人。”三生天子一指虎啸林,虎啸林立时为莫元舒端来了一盏荷叶盖碗儿——又听三生天子说,“如矜,这个是从你们广陵快马进贡来的‘绿杨春’,你尝尝,合不合口味儿?”

      莫元舒谢了恩,低头一看,汤色透亮;浅浅一抿,味道鲜醇,不由赞道:“回太上皇的话,的确是茶中名品。”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浓茶?”

      “越浓越好。”

      三生天子微微颔首:“这倒与朴怀颇为相似。只可惜他叔父犯下不赦大罪,我也是不好特加宽宥的了。既然他远在爱州,便让他留在那儿偿还他叔父的罪孽吧。”

      莫元舒心弦大乱,赶忙连连叩首。

      他必须向仇人急行大礼,以此才能换回他的爱人。

      三生天子笑着捋髯:“你不愿意?也罢,把他迎回来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这是你的主意,我仅仅是‘依卿所奏’而已。”

      “是臣的主意,谢太上皇隆恩。”

      看着莫元舒俯首帖耳的模样,三生天子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终是叹道:“多赖三位卿家极尽忠悃。倘若满朝文武皆似你等一般赤心事上,何愁不能旋乾转坤?皇帝天寿不永,却有奸臣欲借顾命之名而行专权之实。太祖皇帝历经万死一生所开创的基业断然不能葬送于这般小人之手,看来我必须复位训政。”

      “万岁!”三臣齐齐俯首山呼。

      既得了三生天子的首肯,三人就此放下心来,日夜哨探着慕霜宫的讯息。

      ……

      明泰元年三月十四日,京华大雨。

      皇帝不顾左右谏阻,执意扶病出了静耽斋,于廊下听雨。

      四周雨幕轻遮,天云一色,皆呈阴晦幽暗之感,人寰热意初露端倪。皇帝未戴冠冕、未束发髻,强撑着愈发昏沉的神志伸出手,尝试去碰触檐下垂洒不绝的雨珠。

      宗承受手里端有一碗小米粥,此时正一刻不停地搅拌降温;柴望祯与翁策之陪侍一旁,彼此俱是忧心忡忡。

      一名宫女盛了刚刚熬好的汤药行至榻旁,皇帝试探着嗅了嗅碗里黑乎乎的汤药,心中登时抗拒起来。正欲出言拒绝,天公倏尔掷出一道霹雳,震耳欲聋的雷音响彻云霄。

      宫女被唬得方寸大乱,不慎将整碗汤药洒在了皇帝身上。

      近乎沸水一般地触感让皇帝顿觉剧痛,霎时呻吟出声。宗承受抢上前查察情状,见滚烫的汤药大半都泼在了皇帝颈前,当下呼唤内侍近前惩处,又令人去传太医。

      小宫女哭泣着跪下,连连叩首求饶。

      皇帝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闻声而来的内侍退下,温言谓那宫娥道:“好了,别哭了。”

      “殿下,您……”宗承受赶忙凑上前,冒着“大不敬”的罪名旁若无人地牵过了皇帝的手。

      “我一向宽厚待下,你反倒……”皇帝不悦地戳了戳宗承受的额头,本欲继续申饬几句,却实在受不住颅内的刺疼,一时无言。

      宗承受尤为乖顺地让他戳,不躲也不避。

      见小宫女实在怕极了,柴望祯从旁宽解道:“不必忧惧。皇上不会与你计较的,去吧。”

      小宫女这才如蒙大赦地抹泪而去。

      候了半晌,宗承受奉上小米粥——皇帝刚刚捧起碗,心口突如其来的痛楚便让他失手将瓷碗扣在了地上。宗承受赶忙拜倒磕头,继而移步一旁,新倒了一杯蜂蜜水。

      皇帝勉强饮下,低低地说:“完了。”

      完了?

      什么完了?

      蜂蜜水完了?圣躬完了?还是江山完了?

      柴望祯与翁策之相视一叹。

      雨势未歇,雾霭犹浓。些许绮念萦绕心头,终趋失散。皇帝万般不舍地摸了摸宗承受的脸颊,终于下令回静耽斋内去。

      内侍们搀扶着他往通炕上半倚着坐了,柴望祯、翁策之随后也踱了进来,于炕前依礼跪好。

      “殿下,文续福正在外面儿候着,让他进来给您请个脉吧。”

      听闻宗承受之言,皇帝费力地摇了摇头,两行清泪缓缓流了下来,却不知是为谁而流。

      耽搁了片刻,他自宗承受的臂弯中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强撑着问:“柴师傅,各地的往年欠赋……究竟蠲免了没有?”

      “回皇上的话,已然尽数蠲免。”

      “嗯!很好!”皇帝疲惫枯败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个瘆人的笑容,“虽说只做了九个月的天子,终归是为老百姓办了些实事儿。到头来……并未辜负太上皇的重托。好,很好了。”

      柴望祯与翁策之并肩跪于炕前,彼此垂泪无言。

      “我四岁启蒙读书,六岁入主东宫,十岁慈母谢世,做了近二十年的太子。”皇帝倍觉吃力地喘息着,痛苦又无奈,“原以为受禅登基后可大有一番作为,如今却也是奢望了。九个月以来,我对朝臣施以严刑峻法,背上了无穷无尽的骂名,所作所为……诚非图谋一己私欲,天下人究竟能否体察我的苦心?”

      见翁策之含着泪不断叩首,柴望祯只得独自拱手道:“皇上勤政爱民,重开中兴,不负祖宗,此为世所共见。”

      皇帝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一面揉着胸口,一面虚弱无力地说:“太祖皇帝原为渔夫,三十岁掌兵,历十四年取有天下。复又面南四十六年,寿至九十而崩,为本朝享位、享寿最长之君;我则享位最短,凡事有心无力,有愧于祖宗期许。”

      他说着,想起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太弟,深知幼主执国绝非社稷之福,偏偏自己已百病缠身,再也无法迁延时日,当即泪如雨下;又念及三生天子在位时随心所欲,禅位后自在逍遥,将这堪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江山向下一抛,不由更觉委屈。

      听得炕前几人微微发出些许哭声,皇帝一时悲叹道:“以往我读诗时,见李义山‘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之言,深以为然。今日切实躬行,方知入奢靡极易,守勤俭极难。”

      顿了顿,他十分费力地继续说:“我死之后,大政不容改易。一众发往地方安置的勋贵望族……不准赦免。他们背弃了自己建功立业的祖宗,已是朝廷败类、江山蛀虫,贪图享乐,一事无成——对于这等窃食官俸的禄蠹国贼,仍应予以重击,否则必然卷土重来。”

      “臣等遵旨,大政不容改易。”

      皇帝自思在位一年,到底是死死攥住了“勤”“俭”二字,终归有所安慰。

      过了片刻,他忽而念及一事,仍强打着极度疲累的精神叮嘱道:“前几日有从剑南来京华告御状的,我没命见他了,你们到时候过问过问。不是天大的冤屈,谁愿意千里迢迢地远道而来?总不能寒了人家的心。以后上京告状的百姓……你们一概遣专员亲予过问。等太弟启蒙了,让他也学着,往后历代天子都必须知晓何为‘民生多艰’。”

      “臣等遵旨,亲予过问。”

      喘息良久,皇帝突然很有了些神采。

      他竟由宗承受扶着颤颤巍巍地下了炕,步履蹒跚地绕着桌案走了几圈儿。柴望祯与翁策之被唬得目瞪口呆,心知或许是回光返照了。

      琢磨了一阵儿,皇帝命人抬来了一口小木箱,继而让宗承受自箱内取出了几样儿东西——有蓝宝石蝴蝶簪、翡翠耳坠、碧玉石榴佩、赤金连理枝扳指盒、海水纹白金镯等,俱是御用随身之物,极其名贵罕有。

      皇帝只站了片刻,便又觉倦怠,被宗承受搀着回了炕上。他睁着百无一用的眼睛,对屋内几名常在身边伺候的小内侍有气无力地说:“我死了,你们往后自然不如现□□面。把那些物件儿分了吧,拿出宫去变卖了,保你们将来能吃上饱饭。”

      内侍们含泪上前。

      “蝴蝶簪……原是我预备着给太子妃的。看来也没这机会了,赏你了。”皇帝伸出手摸了摸正在一旁拭泪的宗承受,不由笑道,“其余的东西……你就别拿了。我可把最贵重的物件儿赏给你了,去吧,拿去吧。”

      宗承受哭泣着接过蓝宝石蝴蝶簪,心头霎时一阵滚热。

      他明白,“拿去”的真正意思其实是“送去”。想通此理,他啜泣着俯身拜倒,狠狠地将脑袋往地上一磕,算是彻底拜别了他的殿下。

      听了那一声响头,皇帝皱起眉,似乎还有话吩咐,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文续福闻知皇帝晕厥,赶忙领着太医们进屋问疾。柴望祯与翁策之也不敢离开半步,惟有宗承受乘人不备,揣了玉玺就直奔淇风宫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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