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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九十五回 遇故 ...

  •   翌日,莫元舒率三百御林军直奔剑南,后渡泸水入南中,终至爱州——这用去了四个月的工夫。

      方入爱州,天降大雨,道路泥泞,实在难以继续向南,只好暂时于九真县北同归驿暂歇。因“同归”之名甚是吉利,莫元舒为此十分欢喜。

      九真县令听闻奉敕初封世袭一等神通侯自京华驾临该县,霎时被唬得魂飞天外,已几次提出参谒。

      莫元舒念及雨势恼人,便免了这等俗礼,预备于接了崔文纯后再行召见。

      窗外暴雨如注,漆黑昏沉的天色让人辨不清亭台楼阁。

      莫元舒独处一室,熄了灯火,静坐听雨——虽至夜半,他犹且暗自揣摩着明日与崔文纯相会时的情形,甚至将重逢后要说些什么都细细想了几遍。猛然听得一阵缥缈朦胧的歌声远远传来,其音似有似无,若即若离,好似远在天际,又好似萦绕心头。

      莫元舒起身踱至窗边,屏息倾听:

      京华好,岁岁春风早。运未消,佛陀坐凌霄,朝衣御香入浩渺。昔六朝,歌荣华,石头城外尽泥沼。乌衣巷,朱雀桥,断壁残垣皆枯草。命不薄,日月昭,笑那韦庄不服老。

      “别有深意。”莫元舒一面作想,一面撑伞出屋,循着那歌声找寻而去。他于同归驿内七拐八绕,只觉得歌声如梦似幻,一时捕捉不到。

      幽阁内忽而燃起的烛火勾去了莫元舒的目光,微弱摇曳的光晕打破了雨雾编织的迷梦。不知为何,他竟忽觉忧郁难抑——这让他原本就神情凝重的面上更添了几分晦暝。

      莫元舒死死地盯着烛火的方向,仿佛要将那罪恶的点点光亮永世黜落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沿阶而上,远远有一道狰狞可怖的人影被幽幽的烛火映于墙壁。莫元舒小心翼翼地步入屋内,但见一人盘坐于蒲团之上,其人头戴一顶九云冠,身上一件八卦衣,长幡随身、超脱出尘,一如往昔。

      竟是当年于慕霜宫北设坛召将的寇仙师。

      “莫侯爷来得迟了些。”

      莫元舒转头便走,根本不愿与这么个江湖骗子多费口舌。

      寇仙师倒也不怒,只是信口吟道:“‘浮生若梦,梦亦浮生,初逢一梦中。’”还未念出第二句,骤然见得莫元舒急急返回,面上满是不安。

      “你怎么知道……”

      话未说完,他已霎时明悟——这个道人必是与朴怀见过的,因而方能获知原为崔莫二人所心照不宣的秘辛。

      想通此理,莫元舒便逼出了一个笑容,继而缓缓上前,于寇仙师对面儿的矮案后盘腿坐下,温言问:“寇仙师一贯遨游天地,为何也来了爱州?”

      “贫道专为侯爷而来。”

      此语云山雾罩,莫元舒深为不解。

      寇仙师笑道:“侯爷问贫道为何至此,贫道也要问侯爷一句——您为何不在京华享福,偏偏要到这么个偏僻荒凉的州府来呢?”

      “寻人。”

      “寻什么人?”

      “挚友。”

      “是一位什么样的挚友?”

      莫元舒沉默半晌,心内念及了一段往事,终是说:“其性落拓不羁,其心知黑守白。”

      闻言,寇仙师颔首道:“这倒与贫道所见相同。”

      “道长见过他?”莫元舒惊喜交加,一时精神大振,连忙追问道,“他怎么样?”

      “正是。不过距今已有四个月了——彼时他客居于安镇山中,自食其力以谋生路,倒是深有一番奇伟志向。贫道之所以与他相遇……原是一场造化,绝非贫道或他刻意为之。一切尽是阴差阳错,一切尽是缘法使然。”

      听得“安镇山中”四字,莫元舒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我曾告诫过他‘务必远离山林’,他又不听劝。爱州多瘴疠,他自幼娇生惯养,如何能经受得住?怕是要痼疾缠身了。”

      顿了顿,他又笑道:“道长,与我讲一讲你二人是如何相遇的吧。我明日见他时……也好装出个‘未卜先知’来。”

      “莫侯爷,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寇仙师慨叹道,“崔学士尘缘已了,您也就不必纡尊前往了……”

      话音未落,莫元舒勃然变色。他大力掀翻了矮案,随后飞身上前,杀气腾腾地一把掐住了寇仙师的脖颈。

      要害受制于人,寇仙师倒也不恼,只是以柔中带刚的手劲缓缓摆脱了桎梏,含笑道:“莫侯爷切莫动怒,贫道倒有一句话相询。”

      “说!”

      “既然您视崔学士为挚友,为何坐视他来此送死?”

      沉寂许久,莫元舒终于情绪低沉地开了口:“道长,这一切说来话长了。当年遇赦返京,我常常因身为罪臣之后而自惭形秽,此外更有痼疾未愈。来往过客之中,他竟愿意与我结交——这是头一位,也是惟一一位。我曾想过让他死,但自从……自从我二人互通心意后,我就再也无法迁怒于他了。”

      顿了片刻,莫元舒忍着泪说:“道长,我与他并非‘挚友’……他的命是我立誓要保下的。”

      “二位施主果真情深意重。”寇仙师微微颔首。

      “临别那日,”莫元舒双眸湿红,神情尤为凄怆,“我求他等着我……等着我接他重回京华,正是怕他南下后了无生气,活不长久。大行皇帝待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我却仍与高、苏同迎太上皇复位……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道长,我实在放不下他……就只能忘恩负义了。”

      寇仙师默默地听,一言不发。

      莫元舒说至伤心之处,泪珠便似雨水一般地淌落下来了:“此番出京前,我已预先草拟了辞呈,预备着与他归隐田园。归隐之后,我们便不须再似往日一般遮遮掩掩了。南下以来,心急如火、日夜兼程,好不容易赶至爱州,却听道长说他‘尘缘已了’……”

      寇仙师叹道:“莫侯爷,此地不必久留,回转京华去吧。”

      “道长,一枕槐安,大梦成空。”莫元舒仿佛又变为了当年那个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的孩子,只顾着胡乱地拂拭泪水,“我绝不能就这么一无所有地回京华去。”

      “莫侯爷,不回京华……您还能去哪儿呢?”

      “安镇山。”莫元舒强压下心头酸楚,继而说,“道长不肯告诉我……他最终去了何处,我便相信他仍在山间躬耕自养。这是他毕生的夙愿——知晓者寥寥无几,我正是其中之一。”

      “安镇山不过是毒瘴密布的重峦危嶂罢了。莫侯爷万金之躯,如今前途无量,何必自讨苦吃?况且过了四个月光景,崔学士怕是已……”

      “我去找。”莫元舒咬牙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纵使我百般筹谋,还是迟了四个月……但我不信他会如此不念旧谊,连四个月的工夫都不肯留给我!”

      “莫侯爷!”寇仙师恳言劝道,“贫道的本意是为这等孽缘做个了结,并非是让您飞蛾扑火。如今侯爷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为何又要去撞南墙呢?依贫道之见,安镇山仍在,这人……侯爷是再也找不到了。”

      “我去找。何时找到,何时回京。”

      寇仙师喟然道:“侯爷,若是找不到呢?”

      “那世上便不会再有什么‘神通侯’了!”

      寇仙师摇头失笑道:“三千大千世界,贫道游遍了。十万万座须弥山,贫道亦登尽了。原想着了结此事后便回忉利天上去,却未曾料到会碰见侯爷这等痴人。贫道真是多余来这一遭,倒不如让侯爷明日去县衙碰个钉子。碰了钉子,兴许侯爷就能悟出个阿耨菩提了。”

      闻言,莫元舒竟也浅笑起来。他低下头,半晌才说:“道长,我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痴人。那‘痴痴先生’的别号并非毫无来由。”

      “贫道还要去一趟广陵,了却几位故人的因果。莫侯爷,咱们后会无期。”寇仙师起身施礼,随后迈步出阁,再也不见了踪迹。

      莫元舒心内还有所期许,故而不敢再拖延,立时赶至马厩牵了坐骑,冒着瓢泼大雨就往安镇山去了。

      ……

      三百御林军如期北返京华,可奉敕初封世袭一等神通侯就此失了音信。

      乔洪吉自殷仁惠手中得了一封笺札,封面上以杨铁心的笔法题着“诚请乔监亲览”六字。

      他展信看了,不由长叹一声,唤来仆役吩咐道:“从账上支出三百两银子,着人添置一块儿上好的青石。而后再往百香山间寻一荒冢,于冢侧树碑安坟。”

      仆役应下,刚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躬身问:“老爷,不知坟内是什么人?碑上刻什么字?”

      “坟内是无名之人,碑上刻十四字,我念与你听——方寸之间最易老,岁月从不饶涓尘。知道是哪几个字了么?”

      “小的知道了。”

      乔洪吉一挥手,叹道:“去吧!”

      窗外余晖夕照,迎面春风暖柔。政园柳宠花迷,处处燕语莺啼。

      乔洪吉于园内拄杖漫游,身侧却再也无人相伴。眼见黛瓦似旧、白墙如昔,烟锁陂塘、童嬉蔬圃,一时若有所失。纵有殷殷慰藉,仍难以弥补心内失憾,因而开口唱了一段儿“哭相思”:

      但晓相思皆诞妄,今古情人尽趋向。到头损身将命丧,痴绪一捧来陪葬。

      转回书斋,乔洪吉铺开一张熟宣,提笔运腕,书得一联,也算是归结了这段恨惋公案:

      今昔恨惋终了了,
      聚散悲欢至此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第九十五回 遇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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