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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乏善可陈的人生底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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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暮色四合,
纷纷扬扬的大雪缓缓地落下来。
等夜色更深沉之时,整座嘉铭高中就像陷入无垠的寂静中,孤凄地守望。
独有高三这一栋教学楼灯火通明。
高三(14)教室里熙熙攘攘坐了四十来个学生。
今晚的值班老师有事才出去一会儿,整间教室便如将滚开的沸水一样翻滚起来。
起初是一些学生窃窃私语,嘻嘻哈哈。
后来不知哪个带动得聒噪起来,将其间炒得跟菜市场一般沸反盈天,生怕引不来时刻可能巡视过来的教导主任。
薛桐翼捏笔的手一颤,薄唇之间轻轻地发出不悦的“啧”声。
“真无语啊。”她心道,“该抄作业的抄作业,该聊天的聊天也行,小点声不行吗。等着教导主任过来把他们一锅端了吗。”
同桌敏捷地注意到薛桐翼暗沉的脸色。
即使她什么都没有做,安安静静地写作业,但感觉自己已经置身于风暴的中心,马上就要被暴风雨掀翻的小船似的感到惴惴不安。
果然——
只听薛桐翼响亮地斥骂,“你们要吵完了没有啊?吵够了没有?”
很突兀的斥责,
令整座蹲在菜市口看人斩首般的聒噪教室顿时安静了下来。
不约而同,大家把目光注视到了这位每次都保持着年级第一的大学霸身上。
毕竟现在晚自修时间,刚才吵的的确有点过了。
所以,他们心虚,然后闭嘴。
但是后排三三两两的眼光里面仍旧透露出对薛桐翼的不满。听得有人小声嘀咕,“不就是成绩好了点吗?拽什么拽,有什么了不起的。”
“出了社会也是打工的命。”
薛桐翼耳力极佳,却听了也当做没听见。
今天是大年二十六,照理说再需要补课的高三都应该放假了。
但他们去年被评上先进的班主任抓得尤其严格,不许放假,连累高三其他班统统留在学校补课。
同学怨声载道,薛桐翼却表现得平静,仿佛不为所动。
大家也不觉得奇怪,大学霸嘛,当然热爱学习。
打扰她学习,反而是他们这些普通平凡学生的不赦之罪。
教室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同桌视线不时地扫望薛桐翼,佩服她学习的努力刻苦,精神敏锐集中,认真思考的模样充满魅力。
怨不得自己当不了学霸,她比不上薛桐翼一半的学习热情。
她看薛桐翼愁眉紧锁,以为她是被迟迟下不去笔的数学压轴大题所纠缠,完全想不到桐翼的叹气……
是因为薛桐翼偷偷地去教育局举报学校补课,但他们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
谁也没有能想到这个表面上热爱学习成绩、始终拔尖的学生居然会私底下干出这种勾当来。
薛桐翼愤怒地攥紧了手中的笔,力道之大,生生划破了印刷质量很过关的试卷。
该写“解”字的区域,她入木三分地写下,“给我放假——”
写下便马上涂成黑黑的一团,力保无人能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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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修放学已经十点,去车库里面骑车回家。
到家已经接近十一点,一进家门,桐翼便觉得大事不妙。
关了灯的客厅里,电视机发出透亮的光芒,里面彩色光影闪烁。
如同恐怖片里面怪物即将爬出来的前景,但不会有怪物,只有客厅沙发上躺着看电视的她爸妈。
她一进门感觉气氛不对,连爸妈都不敢叫出口。
薛妈一见她回来,眼色里面立马呈上晦暗不可言说的恼怒,
“你还知道回来?”
薛爸似乎正襟危坐,脸色铁青,看仇人似的看着他的亲生女儿。
“你的确大了,翅膀硬了,居然敢背着我们做出这种事情来。”
薛桐翼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明白是今天白天没有去补习班东窗事发。
从小到大,从念一年级开始,她的父母望女成凤,给她报了七八个学习班兴趣班。
星期六天也充实地跟在学校里上课一样,
周转在不同机构。
升入高中之后虽然减轻了一些,但是事关主科的补习班课依旧一个不落。
语文有什么好补的?她曾经抗辩过,但,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爸妈都骂她想偷懒。钱,他们给她出了,只要她能考出一个好成绩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挣钱辛苦还是学习辛苦,这么简简单单的区别,为什么她就是搞不明白,就是不懂得感恩爸妈?
不愿意跟父母在做无谓的口舌争辩,也争不过,薛桐翼选择顺从。
学吧,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那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在他们这对强势夫妻的控制之下,哪容得她反抗。
之前看过一个小册子,里头介绍泰国人怎么养大象。
从小用铁链子把它拴在木桩旁,任小象挣扎得遍体鳞伤也无法摆脱,长大之后,小象心底畏惧,便不会挣扎反抗。
完全没有料到,只要稍微用一点力气,便可以彻底摆脱桎梏。
薛桐翼自认自己就是被驯养的象。
长期以来的压迫和规训致使她自卑敏感,打心底里害怕父母的责骂。
只要母亲的脸色一变,只要父亲的眉头一蹙,她总是忍不住地心房颤抖畏缩,仿佛被枪打中了,半死不活地跳动。
桐翼有应对的方式。
她哐当一下跪了下来,直道:“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知道的,你们一切都是为了我好。爸爸妈妈,请你们原谅我。”
她有口无心地在嘴上叨叨着,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走神地想,要是睡到半夜鬼压床,那只鬼听见她梦呓,大概也被闹得头疼吧。
她毫不怀疑即使睡着了她依旧会在梦话里重复,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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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她态度诚恳的份上,爸妈没再为难下去。
桐翼脑袋懵懵的。
躺在床上,让温暖的鹅绒被拥抱住自己时,她如释重负喘一口粗气。
一天的精力消磨干净,当真劳累得不行,而且一点都睡不够。
要上课的日子,勉强能睡到六个钟头。
她不敢在课上睡,数学课脑袋晕晕乎乎,上下摆动像大本钟,逼不得已拿着下巴支撑脑袋,假装没睡。
一个彻头彻尾的、历经考验的纯困战士。
自由是一种幻想,她为之付出的一切是将幻想变为现实,却可能猝死中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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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设置为八点,但闹钟铃响之前,薛妈就进来把她叫醒,“该吃早饭了。”
有一类人,有起床气。
没睡够被吵醒的感觉,实在太难受,所以忍不住摆脸色、发脾气。
可薛桐翼不敢有。
一旦她敢在妈妈面前摆出什么脸色,必然招致更严厉的叱骂。
爸爸已经吃过早饭走加班。
餐桌上摆上早餐,一整个番薯、水煮蛋和一碗白粥。
她难以自控地皱眉,皱眉之后却马上改换神色,生怕让薛妈看见了又要发难。
那么多年以来,她真的非常讨厌吃番薯、吃水煮蛋、吃白粥。
这些东西在她嘴里面完全没有味道,严重点说是味同嚼蜡。
她恳求薛妈不要再做准备这些,发生过一段啼笑皆非的对话。
她:“能不能不要再做煮番薯、水煮蛋和白粥了,我真不爱吃。”
薛妈:“可是它们很有营养。”
她:“我真的不爱吃。”
薛妈:“但它真的很有营养。”
指责母亲听不懂人话,似乎很过分。但是薛同一认为没有什么形容比这更准确,而且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面上根本不敢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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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饭以后。
薛妈指挥她去楼下倒个垃圾。
路过垃圾桶,她一眼注意到小区新换了一个垃圾桶。
崭新的、绿绿的,极富亲切感。
她看着新新的垃圾桶忍不住脸上涌出一抹喜色,凑上去,突然“哇”的一声呕。
胃部里面积淀的东西上涌,全从喉咙里面吐了出来。
看见垃圾桶底糊糟糟的一团呕吐物,不觉恶心,却感觉心情分外舒畅,仿佛孙大圣冲破了五指山。
她从来没有被镇压在五指山下过。
只不过父母的爱意和压迫让她觉得煎熬难受。
况且心里话她也不敢让别人知道,只别人指责她,“你爸妈对你这么好,给你吃,给你穿,养你长大,省钱培养你。你怎么这么矫情,还有脸说爸妈的不是,你还想怎么样?”
人生生而孤独,尝试着让别人理解自己,实则自讨没趣。
自不自讨无趣不要紧,她只知道她在下面吐得轰轰烈烈,一仰头便看见薛妈在厨房的玻璃窗后眸光阴冷地把这一切全部看在眼里。
她提着垃圾桶上楼后,薛妈劈头盖脸地骂,
“我辛辛苦苦给你做的早饭,你全吐了,你什么意思?”
“粮食是用来让你这么浪费的吗?你知道你爷爷的兄弟那一辈只能吃糠吗?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吃不饱饭而饿死吗?”
“为什么你要把好好的食物那么糟蹋了,你没有良心的吗?”
上升到良心的高度,让桐翼双耳一刺。
嘴唇抽搐着,是落泪的前兆。
仅仅因为一次胃部不舒服,把堵着胃难受的早饭吐了出来。
薛妈就上升到了没有良心的高度。
她有点想笑,苦笑。
但长期以来羞怯的本性又不敢笑出来。
罢了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对大家都好。
这个家庭平时就跟火药桶似的炸个不停:父母平时互相吵闹,哪方在对方那里受了脾气,哪方就要加倍地在她身上语言暴力。
她觉得房子很可怜。
钢筋水泥筑成的都是房子,但里面的内核千差万别。
有的家庭父母开明民主,爱护儿女。有的家庭却吵吵嚷嚷,为一些无谓的事情起争端。
薛桐翼厌烦争端。
她又祭出解决问题的方式,下跪。
她窝窝囊囊地跪下,跟薛妈道歉,“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照本宣科吟诵,“我知道妈妈都是为了我好,是我做的不对。”
又是她错了,一切都是为了她好。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一些话,陈词滥调,乏善可陈。
正是她如今的人生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