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田繎篇]神灵 ...
-
死了，我才发现，我其实一直都不想当丞相。
我想要的是绫罗绸缎和珍珠玉石，想要的是众人又怕又惧的目光，想要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优越感。
虚荣心，害了我短暂的一生。
我现在只想当祭司，想把内心中所有的爱，献给伟大的渚神。
申立也变了，他的目祭成功了。
他的兄弟们全都意外死亡；皇帝也暴毙；而他法力大增，一跃成为数一数二的高手。
所以他顺利登上了王位，并快速迎娶费於。
而我，被困在废弃的祭台边打转，不得安宁。
后来才知道，怀珠外出归来后发现我躺在祭台上的尸体已经被枫州神殿大祭司找到并安葬，心痛不已，连夜飞到白山，寻求异教春神的帮助。
那个漂亮的男子只穿着丝绸做的单衣，信步走出洞穴，请拍气喘吁吁的怀珠的头。
“要我帮你可以，但要付出代价。”他笑得很美，像慈爱的父亲抚摸乖巧的孩子一样温柔。
春神在洞壁上刻出异教的铭文，念起咒语。怀珠则毫不犹豫地从空中一头扎进白山刺骨的湖水中。
他沉入水底，他的羽毛漂到水面，白山山顶瞬间炸开一阵强劲的气流。
我复活了，脖子上的伤痕全然愈合，还长出了和原来一模一样的眼睛。
我投奔了沈冠臣，因为她不知道我死过一次。
当幕僚挺好，可以离开肮脏的神殿，可以经常见到申立和费於。
他们很震惊，看着我的脸说不出话。我便解释说是用了邪术，偷了一双眼睛。
申立对这个解释很满意，道：“你终于肯偷走别人的东西了。”
邓薇薇此时已经因为蛊虫身患不治之症，每日心脏疼痛不已，以泪洗面。所以她主动提出重启复仇计划，要让我假装服从帝后，然后她刺杀皇后和白芹，换我进后宫杀死申立的机会。
她做到了，虽然没有亲手杀死白芹。我抢在黄大侠动手之前挡住邓薇薇，伸出手，邓薇薇便自己倒了下去。
我没有失去法力，但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当晚，我就如愿留在宫中，跪在皇后灵前为她念咒。
申立走进来，让哭哭啼啼的宫女们滚开，然后“扑通”一声跪在我身边。
为他此生最爱的女人哀悼，申立的泪水已经流干了。他用嘶哑的声音问我：“祭司，没了皇后，朕该如何度过余生？”
我把用几年时间收集的证据放进皇后的遗物里，抬到她灵前，一件一件慢慢丢进火盆，一边用含糊的话“安慰”申立：“娘娘并未离去，永远守护陛下江山社稷。”
申立冷笑一声，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假惺惺。”
“微臣所做，皆分内事罢了。”
“你就是假清高、假正经。”
“微臣不否定。”
“你就是冷血。”
“对。”
“你就是下贱。”
“陛下如此评价，微臣无法反驳。”
申立突然拦下我拿竹简的手：“慢着！这是何物？”
“娘娘的遗物。”
“我问你具体是何物！”申立一把把它夺走，仔细阅读。
那是费於当年和申立闹分手时想告发他所做恶事的书信，是写给沈冠臣的。他们共同参与的坏事，全都在上面，事无巨细。
不过，只是没有写上费於也干了那些事罢了。
申立的声音在颤抖，看了看我问：“你、你就不想留下它？”
“微臣只做本职工作。”
申立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大叫一声，引来门口偷听的宦官，然后把竹简狠狠砸在他脸上。
“把费於这个贱人拖出去鞭尸！”
我被留在宫中，等待申立的召见。
再次见到他已经是三日后。他的眼圈是黑的，脸色是白的，冕旒是乱的。他只是让我上前，跪在他面前。
“田繎，朕好痛苦。”
“微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朕没想到，你真的是一个好人。”申立挥挥手让身边的宫女下去，“那卷竹简，是你带来的吧？你本可以早将之公之于众，但你没有。”
“他人信件，怎能未经允许便公开。”
申立冷笑：“呵，死板……但又善良。”
他走下王座，蹲到我面前：“田繎，我想向你赎罪。”
他的声音平静又疲累，像古井里的水。
“我错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嫉妒你罢了。”他低下头，开始流泪，“对你的辱骂，对你的殴打，对你的目祭，我都很抱歉。”
田繎亦很平静：“陛下的心意，微臣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他突然拥抱我，把全是泪水的脸贴在我颈窝里，“我好后悔，因为我好爱你。”
“你正直、宽容，又美丽。师姐，是我对不起你。”
“不，你不爱我。”我把他推开，说，“你弄错了，你只是因为我忠诚于你而感动罢了。”
申立一顿，起身看着我的眼睛，沉思片刻，道：“我知道你不信我，那就用时间证明我的心意。”
我成了宠冠六宫的睿贵人，成了背负天下骂名的坏女人。
可是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下咒慢慢消除申立的法术了。
申立每天都会来陪我，给我珍贵的珠宝和衣裳；后宫的姐妹们也对我尊重又友善，经常和我一起游玩谈心。
我的人生，竟然又再次幸福起来了。
而我竟然发现自己爱上申立了。
我会因为他的笑心动，会因为他叫我“娘子”而脸红，会因为他送的礼物而激动，会因为他每日准时的到来而欣喜。
我不知道我是何时喜欢上这个禽兽的，或许是在十四岁之前，或许是过上嫔妃生活之后；但我明白，我真的被他打动了。
因此我开始厌恶自己。
为何！为何会这样！
我为何会如此下贱？
最可怕的是，我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恨他多一点，还是爱他多一点；无法分辨对他说的甜言蜜语是真情多一点，还是假意多一点。
每当不再恨他，爱意就会悄然钻进我的心，把我心里弄得一团糟。
我明明应该只恨他的。
我好痛苦，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两半。
“到底是何物啊？”我被申立用绸带蒙着眼，被他牵着走到御花园中。
申立轻轻摘下蒙眼的绸带，指着一棵开满红色花朵的山茶花树。
“大师姐，我让人给你种的，和沈冠臣的是同一品种，美吧？”
我绕着花树走了一圈，用手碰了碰盛放的花：“美。”
申立要是有尾巴，尾巴早就翘起来了：“那是自然，毕竟是我亲自挑的嘛！”
同在花园中的宁妃看到我们，便走过来问好。
她长得极其像费於，因此被申立从民间带出来，封成妃。
可她人极好，经常帮我一起带着魏水玩儿，亲自做糕点给我们吃，因此我和魏水都很喜欢她。
“陛下。妹妹。”她恭敬地行礼，“这花真是美丽，陛下对妹妹可真好。”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水葱一样的手指，去摸开得最艳丽的花。
结果那花竟然掉了下来，砸在泥巴里。
“妹妹，真是抱歉！”她俯下身，去捡花，申立竟然一脚踩在她的手上，碾来碾去。
“宁妃，朕有没有下过令，除了负责栽种花的宫人和睿贵人，其余人不许触碰花树。”申立的声音很冷。
“有！有！陛下，臣妾只是一时激动便忘记了，您饶了我吧！”宁妃的手开始渗血。
“陛下！”听到宁妃的痛呼，我连忙上前劝说申立，“宁妃姐姐并非有意为之，而且并非大过，放了她吧。”
申立撇了撇嘴，抬起脚：“朕的睿贵人就是心太软。本来想杀你的，既然贵人都发话了，那便算了。以后，也不必来见朕了。”
申立被扫了兴致，不悦地带着我回到他的书房。
“大师姐，”他紧紧抱着我，把脸埋在我身上，按照他的理解撒娇，“我本想在杀她前砍掉她的每一根手指的，你为何拦着我？”
“我说过了，她罪不至此。”我叹了口气。
“你就不想报复她吗？”申立突然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你就没有报复心吗？”
我发现，他的眼睛里竟然是期待，是像小时候骗我说出“我是蠢猪”四个字的时候一样的期待。
我突然明白了，他在杀鸡儆猴。
摧毁心智，这便是目祭从他这里收取的报酬。
我打了个寒战。
我害怕他，所以在杀他的时候格外麻利。
可是等冲动过了，心中又一阵悲痛，随后是持续的麻木。
我此刻无比确定，我爱他，我很爱他。
而且我以为他也爱我。
我哭着，给了他我的第一个吻，感受他的嘴唇逐渐变凉的过程。
他死了，我不高兴。
丢下痛苦的沈冠臣，我也不高兴。
奔跑在山野里，我才忘记了痛苦。
可是我竟然就这样飞升了，在渚国郊外的山林中。
我也没有许下这个愿望啊。我在心里苦笑。
等到看到早已死去的怀珠，看到怀珠的朋友火神，我才笑着坐起来。
这里是神界，有很多神灵。他们来自不同传说体系，有不同本领，全都“生活”在一起。
而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看着前来道贺我飞升的一张张不同的面孔，我却不觉得不适应。
比起当下在神界看到的一切，过去的生活才像梦境，像一场漫长的噩梦。
春神与我熟，于是派他美丽得倾国倾城的儿子带我去我的神殿。
坐在高高的神坛上，听着下面信徒们的祈祷，我却始终忘不了他。
因为失去，才是回忆的开端。
我失去了他，也失去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