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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坦诚相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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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遥因病请假了几天。
倒不是因为凉介的性别对他打击过大，只是当晚受了风寒，发了一天烧，便决心在家里多赖了几天。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或许他对凉介的喜欢也没有他想象得那样浓烈——过了一开始的声嘶力竭以后，心态上反而要平静了许多。
他的确是细心看过凉介的瀑布似的头发、雪白的脚踝、池沼般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关注确实多，但他真的了解凉介吗？他好像一直在借着他的美丽皮囊、他的身不由己，去创造一个抽象的女人，用他的偏见构成她的血肉，用他的幻想作为她的灵魂。
说白了，他们从来没有心意相通过，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所以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寻死觅活的，一会又忘到了九霄云外，一会乐不思蜀，又一会死灰复燃。
周路遥想起了他看过的一本翻译过来的生物书，里面提到的一个概念他记得很清楚——荷尔蒙，一种化学物质，随着血液输送到全身，控制着新陈代谢、神经传导等，在一些情况下还会影响到两性关系，吸引异性或者被异性吸引。他猜那时的他就是被荷尔蒙绑架了。
“唉，有时候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周路遥喃喃了一句，他从床上爬起来，正好透过窗户看见在走廊扫地的凉介。
自从性别大白，凉介在周家的位置就愈发微妙。周嘉兴此刻当然恨不得他立即从周家消失，可苦于举办过婚礼，虽然不至于让她抛头露面以待客，但也让邻里知道了有个六太太的存在，所以就算离开周家也还是要显得体面，断不可凭空消失，便先让他呆下了。
“喂，你怎么还是穿着女装？”周路遥疑惑不已，但他身上这套宽大的女式裙褂倒是很好地遮掩了他的身材，不过既然已真相大白，这样穿也没了必要。
凉介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扫地：“他怕有来客，知道了这丑事。”
“哇——你学语言挺有天赋啊，现在话说得还挺顺溜。”周路遥感慨了一句，“对了，你说的‘他’是指我哥吗？”
“嗯。”
凉介脸上写着“不然还有谁”几个字，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却不想周路遥觉得这人好玩，又接着问他：“客人没来你就换一身呗，你穿这身不觉得羞吗？”
“穿久了就习惯了。”凉介伶牙俐嘴，“不然你穿几天？”
“我才不要呢！”
周路遥打着哈哈，穿着单薄的里衣就要出来：“之前见你那样乖巧，果然是为了逃跑装出来的，现在才显现真面目吧？”
凉介皱了一下眉：“你回去。”
“干嘛？管这么宽，我出来还不让？”周路遥偏就不听，出来晃了晃，又迅速被屋外的冷空气冻得哆嗦一下。
“你不是最近才染上风寒吗？”凉介推着他进屋，“不想好了？”
“我身体好着呢，不怕冷！”
“嘴够硬的……”凉介话还没说完，周路遥反抓住他的手腕，冲他嘿嘿一笑。
“你进来陪我吧。”
凉介顿了一下，摇头：“不行”
“为什么？”
“要是被人看到我在休息，会挨罚的。”
“谁呀？除了我哥谁会这样没事找事…… 啊嚏！”周路遥捂住口鼻，逞能的现世报来得太快，他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凉介忍不住叹了口气，拉着他进来，言简意赅：“回床上。”
“好好好。”周路遥那声喷嚏削了他不小气焰，这回他麻溜地往床上坐下了，提起被子裹了上半身，“那你继续回答我。”
凉介把扫帚放到角落靠着，找了个椅子坐下，这时他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说：“……所有人都会，我挨过罚的。”
“所有人？”周路遥皱了皱眉，“你挨了什么罚？那次幽闭吗？”
“不算那次，”凉介嘟囔道，“就是，做得让人不满意了，一般要抄书。”
“抄书？怎么和我们学堂的杨先生一样……你抄什么书？”
“《女诫》，抄的纸张叠了得有镇纸厚了，我都是从这认字的。”凉介无奈地看了一眼周路遥，“你不知道吧？”
“我……是不知。”
周路遥这下才意识到，原来他对凉介的关注甚至都没有他想象得多。
“要是干活不勤，就要在那个小偏房里抄上一天，有时候花上一天也抄不完，抄不完就不给饭吃。”凉介攥紧了膝盖上的布料，“我可真是怕了他们。”
“……”
周路遥沉默了，感觉袖手旁观的自己也有被攻击到。半晌，他抬头问道：“那你怎么不怕我？是觉得我不会和他们告你的状吗？”
“你？你不会的，你……”凉介蓦然低头不语，陷入了短暂沉默，半天才接上，“你是好人。”
“啊？”
这下轮到周路遥木住了，凉介则抓了这个时候掰着指头数：“你给我松过绑，求过情，还给我找饭吃……总之，在我这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来，又损了一句，“不过前些天你那哭喊简直和杀猪无二，太难听了。”
“哈？”刚才还沉浸在感动里的周路遥被这样一说，立即清醒了过来，立即反驳道：“什么叫‘和杀猪无二’？我当时担心你呢！真是好心没好报……更何况你当时不也叫得厉害？”
“好吧，那我们扯平？”
“才不要。”周路遥身体向后仰，盯着天花板好几秒，很扫兴地说道，“那要是我告诉你，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呢？”
……我啊，可是在发现你利用我逃离这个龙潭虎穴失败时，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你一番的人。周路遥暗暗想：之所以之前对你好，那是因为我心思不纯。
“你？你还好吧，那是你没见过坏的有多坏。”凉介不以为然。
“你也太天真了。”周路遥发自内心地说，却不想遭到了凉介摇头的否定，他轻笑一声。
“天真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随便你怎么说……”周路遥撑着一边脸，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喂，你想不想离开这？”
“问我这个……你说呢？”
“再晚些你恐怕就要埋在这了。”周路遥笃定道，“要走就早点走吧。”
“你说的倒是容易。”
“上次是因为没有我给你打配合，这次可就不一样了，我比你要了解这套房子。”周路遥盯住凉介，“要是不想成为被克死的周家六太太，那就快些决定。”
“……”凉介神情滞了一瞬，“你有把握？”
“你可以试着相信我。”周路遥拍拍胸脯。
“要是失败了呢？”
“我就说是我骗你出去的，到时候再想别的路子。”周路遥激动地拍开被子，“哎呀，绝不可能失败的，他们什么时候干活，我们什么时候溜走，我最有数了。”
“你倒是比我还急。”凉介深吸一口气，“为什么对我还好？”
“你说是因为什么……”周路遥忽然支支吾吾起来，声音越来越小，“你都说我是好人了，那我还不得好事做到底……”
听他这么一说，凉介感觉脑子都迟钝了几秒，反应过来时已经忍不住笑：“哈哈哈！我就说你……哈哈！”
“喂喂！”周路遥愠怒道，“你该是这个态度吗？怎么都不和我说声谢谢！”
“谢谢，谢谢……”凉介又是笑了一阵，等笑累了靠在椅背上，望着他感慨道，“阿遥，你确实和他们不一样。”
“你现在这个样子……哎呦，我当时真是瞎了眼。”周路遥揉揉太阳穴，“还有，就算你这样说，我可没有脱离这个家族的意愿。”
“这么说，你很倾慕你大哥？”
“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吧？”周路遥倒是不避讳，“他12岁就中了秀才，被叫‘神童’好多年，一直都是爹最引以为傲的孩子，他老人家可是从小就叫我和他学习呢！而且爹创办缫丝厂之初就喜欢带着他，他病倒了以后，哥作为接班人马上就上手了，不负众望把缫丝厂打理得红红火火。干一行行一行，这样厉害的人物，任谁都会想成为他吧？”
周路遥喋喋不休地说着，见凉介一脸欲言又止，他犹豫地问道：“是不是讲太快了，你没听懂？”
“差不多听懂了。”凉介皱了皱眉，“我是想说……你要是真长成你哥那样了，那也太悲哀了。”
“这有什么悲哀的？”周路遥不以为意，“他确实有他的缺点啦，对外人心狠手辣什么的，但有时候就是要承认，他这样做才有周家的今天嘛。”
“我不想看到你变成他那样。”
“这又不是你说的算的，我哥可说过我性格和他小时候很像呢。”周路遥摇摇头，“唉，先不提这个了。明天是我请假的最后一天，我先告诉你该怎么行动……”
周路遥的方案很简单，主要是偷溜出去的事他干过太多次了，以至于轻车熟路。花园的围墙角落有个不小不大的狗洞，是周家小妹周天香小时候给宠物狗留的门，现在人一走，也失了作用，现如今已被一大团红花檵木挡住了。而周路遥每次在家中被按着读书时，就喜欢钻这个空子出去，玩一圈再原路返回。
周嘉兴人一般在缫丝厂，要用晚餐时才回来，刘管家会在用完午餐后出去采购，而阿嬷们会在这时午休一个小时，而用完午饭后的这段时间，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周路遥让凉介把那几支金簪都带上，又找了些现金塞给他。末了又觉得有哪里不妥，最后从自己柜里寻了件男装给凉介换上。趁着没人看着，带人从狗洞里钻了出去。
“小心脑袋。”
率先出洞的周路遥伸手给他垫了垫头，另一只手扶着他，等凉介出来，他再把墙外盖住洞口的草堆挪了回去，他嘻嘻哈哈道：“怎么样？是不是很顺利？”
“是很顺利……”
“多亏了今天有个好天气，出门还算方便，要是下雨就不好受了。诶，你走啊。”
“是……”凉介实实在在很久没见过墙外的风光，周路遥拉着他钻出来后，他忍不住驻足愣了几秒。空气里似乎带着刺激的味道，天空被洗得湛蓝，草地软绵绵的，从树上鲜红的叶子落在他身上烧了个孔，周围的一切都在此刻变得鲜活和新奇起来。
“我陪你坐黄包车到港口去。”周路遥说，“等买了票，你就在码头等开船，等时间到了，你就坐上船回家。”
听到“回家”这个词，凉介浑身一震，他日思夜想的事情突然被一个人这样简单地承诺了，他不由得抓紧了袖子：“多谢，但我这次一走，恐怕再无相见，你……要保重。”
“不见面就不见面呗，你会遇见你更该遇见的人。”周路遥摸摸后脑勺，“你穿男装还挺俊，以后娶媳妇肯定不成问题。”
“……”
“呃……这个时候了，我也该和你坦白一些事，”周路遥吞了口唾沫，“我在知道你是男人之前，其实我对你有过非分之想……”
“我知道。”凉介打断他，“其实挺明显的，但你好像一直以为没人看得出来。”
“啊？”周路遥瞳孔放大，脸霎时间涨红，有些无地自容，“你的意思是……还不止你？”
“他们都看轻我，你那老爹现在这样也只是个空架子罢了，所以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凉介无奈地摇摇头，“反正我现在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个顶着夫人头衔的药引子，只要是关着门，被谁践踏也没多大干系吧？”
“好吧，但是你听我说！我现在已经没有了啊！我对男人可不感兴趣！”
“知道啦。”凉介笑了笑，“你人其实不错，我不怪你，所以我也希望，你要保重。”
“……”
周路遥沉默了一阵，突然抓住凉介的手腕，身体紧绷着，嘴唇发抖，他哽咽着语无伦次道：“我希望你自由，希望你可以回家……但是我并不好，你上回骗我出门，我其实很恼火，很想报复回去……但是我还是让你走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要对得起你的期待……我是不甘心的！你回去以后过上了好日子，就再也不会想起我……”
“我可舍不得忘记你。”凉介给他抹了把眼泪，眼里似乎也被周路遥传染了情绪，他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这次绝对没撒谎，我保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