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 62 章 临江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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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仙，双调小令，从唐代教坊曲演化而来的词牌名，是常见佳作的词牌之一，不过此词牌名下最具有影响力的作品，并未如绝大多数词牌名的词作，一般出自宋代文人，反而是明代大才子杨慎的词作《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差不多被誉为该词牌下的桂冠。杨慎的这首词作，用现代音乐形式歌唱起来，并不能成为流行歌曲，但是歌词意境悲壮、宏阔高远的韵味，使得它成为94年版本《三国演义》电视剧片头曲，片头曲中滚滚长江东逝水的画面，那个年代的朋友对此或许记忆犹新。杨慎虽是明代才子，其历史知名度高于同朝代的唐伯虎，然而由于现代影视艺术的影响下，民众多对唐伯虎有所耳闻，而研读明史的读者，方有可能对杨慎有所认识。前些年，名为《明朝那些事儿》的明史小说著作，一度风靡网络，深受读者的喜爱，而杨慎是该著作中当之无愧的才子，这部小说的作者当年明月则是声名鹊起。成名的当年明月，接受电视采访时曾提到这笔名的来源，是因他喜欢“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两句诗词，并说这两句很有历史感，熟悉诗词的朋友可知，它是宋代词人晏几道的词句。
以《临江仙》为题而作的词，至今为止，以词作境界论，杨慎的词作无疑最为引入注目，不过穿衣戴帽各有所好，或有人更喜欢晏几道的《临江仙》，自然亦有读者喜欢苏轼使用此词牌创作的佳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或“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等。晏几道是曾担任宋仁宗朝首相晏殊第七子，故有时候会称其小七，得益于朝廷的恩荫制度而入仕，不过因为狷介的品性，人生多有不佳境遇，而杨慎不仅是科举及第的进士，更是响当当的状元郎，大概可知，杨慎的学识才能应胜过晏几道，更为引人注意的是，杨慎被誉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他们共同点是仕途命运皆不顺利，远不及父辈所能达到的高度。晏几道今日的江西南昌人，杨慎是今日的四川成都人，不过杨慎祖籍为江西庐陵，从祖籍来看，杨慎与同为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的解缙是同乡，与宋代词人苏轼系川蜀同乡。
晏几道及其父亲晏殊是宋代词坛中富有盛名的父子，合称“二晏”，他们的词风一脉相传，多写感情生活，晏几道的名作《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围绕爱情而写。杨慎虽被誉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但至今为止，让人们印象深刻的作品只有《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从其政治仕途来看，杨慎显然比晏几道更具有作为，不过从词作流传度来看，晏几道更为享有名气。他们作为首相或首辅之子，晏几道则是典型的潇洒公子哥形象，而杨慎犹如捍卫传统礼仪的卫士，晏几道的词作多是围绕爱情展开，而杨慎的作品富有历史厚重感，如他的词作《西江月·道德三皇五帝》，或许后世更喜欢晏几道的爱情词作，毕竟人的情感乃至儿女情长是人们最为珍视而难得的。
几十年仕途的积累，晏殊为儿女提供了殷实的成长环境，晏几道作为最小的儿子，无疑获得了特别关爱，在一些宋史剧中，会随晏殊出境的儿子，基本上会是晏几道，出生于皇帝近臣之家，晏几道自小有机会与赵宋宗室子弟一道学习传统儒家经典，甚至有机会跟随宋仁宗前后，如此优越的成长环境，造就了他狷介的性情。晏几道未进入仕途前，其父晏殊和宋仁宗相继离世，不再继续享有庇护的港湾，此后生活境况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虽有赖于朝廷的世袭体制，他与兄长未经科举而能够轻而易举的进入仕途，但在仕途中所充任的官职普遍不高，仕途发展亦不尽如人意，其多位兄长仕途不但难以匹敌其父，远不及位列宰辅的姐夫富弼，甚至可以说一无是处。浪荡公子的形象，狷介孤傲的个性，仅靠父亲的恩荫，晏几道成年后多有郁郁不得志，在仕途几无建树，不过其文学成就或者说词风上承袭其父，青出蓝而胜于蓝，是宋词婉约派的代表人物，词作以语言清丽且感情浓挚而著称，造诣颇深极负盛名，深得情感丰盈时期饮食男女的喜欢。晏几道著有文集《小山词》，在文集自跋里提到，曾与友人填词宴乐，填好词作后交由歌女演奏，因此与多位歌女结下了不解之缘，其中有一位名叫小苹歌女尤为突出，为怀念这位歌女，以《临江仙》为题创作一首词，成为人们最熟悉他的佳作。
《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宋）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词是作者故地重游后，回想起初见歌女小苹时的过往美好，伤感物是人非而创作的，词的上阕说他们曾经宴游玩乐的高楼已锁，人去楼空，看到此情此景时，去年的春恨之感瞬间涌上心头，孤身一人站在纷飞的落花丛中，而燕子在微雨中双双翱飞，词的下阕是回想对歌女的一见倾情，而如今只能通过轻谈琵琶来诉说相思之情，那时的明月如今仍在，曾经照耀着她彩云般的身影归来。词坛上，晏几道是名副其实的情歌王子，这点与柳永相似，创作的爱情词堪绝，不同的是，晏几道家世背景深厚，多在府邸豪宅内结识能歌善舞的女子，而柳永则以长期混迹花街柳巷著称，他们的佳作共同点，多描写自古伤离别的情感，人世间最为美好的爱情，无疑是他们词作的原色，犹如晏几道这首《临江仙》为怀念歌女而作，柳永的名作《雨霖铃》为离别歌女而作。放荡不羁的晏几道，注定没法继承其父官场的圆通秉性，纵情声色倒是盖过其父，不仅多结识歌女，亦可能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多处留情且多有描写他眷恋女人的巫山行雨情趣乐事，词作表现出来的神韵也非同一般，深得重感情者的喜欢。
词中下阕中的“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让人联想到纳兰性德的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时，不管是一见钟情抑或见色起意，还是所谓的惊鸿一瞥，初见时美好都将让人刻骨铭心，其心理学术语便是所谓的首因效应，因此人们很在乎首次印象。人们理解爱情或者开启一段新感情时，会有“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的区分论述，有人倾向于前者，有人认为后者重要，不过前者好像更符合人的自然本性，后者可能掺杂人应当权衡利弊的社会属性，犹如人们常说的，感情慢慢谈就会有的，这种情况下，它是人之社会属性妥协的结果。花花公子般的晏几道，词作中有多位歌妓，她们定是色艺俱佳的女子，有丰富财力且阅女无数的晏几道，虽不能迎娶这些歌妓为妻妾，但对她们的欣赏还不是犹如轻车熟路，不能为妻妾的这些女子，终将是东西流水解两相逢，浅情终似无定的行云，故只能是自我伤情，在琵琶上弹奏相思之情。
晏几道这首《临江仙》词，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上阕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和最尾两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前面提到《明朝那些事儿》作者的笔名化用此词而来，整首词能让人铭记的也是这些词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场景犹如，独自一人站在落花纷飞的树下，天空下着毛毛细雨，两只燕子在雨中徘徊的飞来游去，是作者借翱飞的燕子在雨天里双宿双飞反衬他的形单影只。“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有可能借鉴了诗人李白的诗句“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可理解为作者感慨曾经一起宴乐时照耀着歌女的明月仍在，却只能是曾经照着歌女而归，表现出作者对昔日光景的追思及其不复的无限感慨。
当时明月在，曾在彩云归，晏几道的名句，不同人有不同领悟，好比历史爱好者认为它具有浓烈的历史厚重感，犹如《明朝那些事儿》的作者当年明月。当年明月能在网上连载长篇明朝历史巨作，说明他曾经驰骋在浩瀚的历史典籍中，尽管是业余学者，但他对历史的深邃理解可盖过专业历史学者，更重要的是，人家可以通过小说的形式浅显解读近了三百多年的明史。当年明月写作《明朝那些事儿》取得成功，离不开他的成长环境，殷实的家境让作者专注研读历史，让他更早的树立奋斗的方向，这是很多大众家庭没法比拟的，一般家境的人们多数是随大流，没有良师益友的指导，缺乏高瞻远瞩的建议，只能误打误撞像无头苍蝇样不断的寻找人生方向，待少有眉目时却多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终成“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自我慰藉，然则并非他们少年不努力，而是成长背景未能支撑他们。通过作者的经历可以得知，专注做一件事的重要性，或许远比所谓的努力更关键，正常有理想有抱负的人都很努力，然而在专注的基础上加努力却不多见，岁月蹉跎是常态，真正的历史告诉人们，富裕家庭的子女更容易成功。
《明朝那些事儿》中，杨廷和及杨慎父子两人是绕不开的明史名人，尽管他们不曾出现在历史教科书上，也少见于教辅材料中，但他们在正史中的记载较为正面，杨廷和被追赠谥号文忠，杨慎被追赠谥号文宪。杨慎是明代中期有名的才子，内阁首辅之子的身份，原本可以让他绕开科举之路，但其才能依旧赢得了科举战场的认可，于明武宗正德六年状元及第，然而他的仕途却没父亲那么好彩，政治倾向紧跟其父，因卷入了皇家的礼仪之争而遭受人生中最大的磨难。杨慎入仕期间，皇帝是传说中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嘉靖皇帝，这位皇帝不是以太子抑或皇子的身份继承皇位的，而是以藩王继位的，他想追认其父亲为皇考，而庙堂的臣子们认为不符合礼仪，以杨慎父子为代表的政治势力，在这次大礼议之争中败下阵来。
继皇帝位的嘉靖想追认生父为皇帝，是人情易理解的事情，但牵涉到朝廷一以贯之的礼法，早在宋朝第五位皇帝英宗时期，同样有此礼仪之争，宋英宗是因宋仁宗无子而过继成皇储后登极的，也想追认生父为皇考，但遭受固守礼法臣子们的强烈反对，宋英宗身子弱在位不足四年，故未能成行，而嘉靖皇帝在位长达四十多年，嘉靖皇帝时礼仪之争不但耗时长且影响甚大。嘉靖朝的礼仪之争表面上是朝廷礼法之争，更多的是政治上左右两派的权势竞争，支持嘉靖皇帝一派最终赢得了胜利，曾经可以目空一切的杨慎却赢得人生最大的不幸。杨慎被罢免官职暂且不论，还得被迫发配西南边陲，自是郁闷不已，殊不知从此远离京城长达三十多年，也未能熬过在位期限超长的嘉靖，不得不终老于云南的戎所。
名篇《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是杨慎被罢官发配云南的路途上而作，贬谪途经湖北江陵时，他看到渔夫和樵夫正在畅饮笑谈古今之事，联想到自身当前的处境，深有感慨而赋得佳作一篇，殊不知竟成为该词牌名下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之一。同大部分仕途中人的文学家一样，杨慎在遭受挫折之前的诗词，亦颇多靡靡之音，年轻时的诗歌浮华无实，尽管才华地位集一身，但是无法创作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词句，未能迸发出扣人心弦的悲壮之声，然而在大礼议之争失败后，被贬至云南，诗词的作风大转变，这首经典《临江仙》则是这样背景下创作出来的。从杨慎的经历看来，被贬途中是创作佳句的最大契机，其次是看到江边樵夫畅谈古今事对他的启示，犹如导火索的契机，总而言之，成就一首佳作，契机至关重要，契机到位而引发心绪上头，哪怕是一般人，很多时候亦能吟咏让人欣赏的佳句。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明）杨慎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词中前两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与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颇具相似，都在表述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最终如滚滚长江之水向东流一样，无数个英雄人物事迹都被浪花吹尽。这些词句经典之处在于它凝练的指出，历史上再伟大的人物，曾经创作辉煌成就的任何英雄，都将会淹没在历史洪流之中，而仅有一些创作经典的人物，或能在百世里流有芳名。是非成败转头空，人间的是是非非或者成王败寇，只要是转头，万事皆空，犹如陆游示儿诗中所言死后元知万事空，也即人一但停止了心跳，世间与己再无任何关系，个人的成败得失都将化为云烟。当年的青山依然存在，太阳依然日升日落，宇宙永恒，人生有限，川流不息，青山常在等自然环境的亘古不变，而人事却因身死而云消雨散，由此感慨人生不比自然环境的恒常。
词中下阕“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中，渔樵象征着隐居士子，远离朝廷是非而悠然自得，习惯了日复一日的秋月春风，而事实上，几千年历史长河中，能真正成为隐士的贵人子弟可谓是凤毛麟角，近代弘一法师算是，而普通人根本没有资格成为隐士，遑论惯看秋月春风等良辰美景。词中之所以这么说更多的是表达无奈心绪，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被迫发配至边远地区，对于才华横溢的杨慎来说，无异于被判“政治”无期徒刑，足见其心中鸣不平之意。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也同样如此，多是感慨自身的遭遇，为不平的政治待遇寻求心理安慰，越是表达对古今纷扰不再在乎，越是反衬作者内心的不平之意，越是说前人英雄事迹随大江东去成为闲谈的笑料时，越是感慨空有才华而无法施展的无奈情绪，还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形容的贴切，鸣心中郁郁不平之意的词易工。从词作的意境来看，这首词先后采用滚滚长江水，青山，夕阳，秋月和春风等自然恒常的景象衬托发生在作者身上的人事变迁，以此表达出付笑谈中的沧桑感，这也是诗词中常见的以恒常景象衬托世事人情无常的艺术表现手法，读之颇具韵味，隽永无穷。
杨慎在发配至云南的半路上著有他的名作，同样的，因为被贬地方而多有著有佳作的还有宋代词人苏轼，他在贬谪黄州期间，著有多首名篇，也曾以《临江仙》为题作词。上面提及的佳句“小舟从此逝，自此寄余海”出自苏轼的《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出自《临江仙·送钱穆父》，笔者看来，这两首作品不及杨慎和晏几道的好，故不过多做赘述，苏轼的《临江仙》词作，当属佳作，亦有人们认为他的词作堪称上乘。值得一提的是，苏轼的“东坡”名号来源自他的《临江仙》词，苏轼以团练副使之职被安置在黄州时，黄州东门外有一块坡地，原是宋代军营屯兵开垦而后弃置的地方，地方当局为了安置这位获罪的才子，特许他在此开辟自己的居室，命名为东坡雪堂，后来苏轼便开始了东坡先生的称号，乃至有学者研究称，黄州的贬谪经历，使得苏轼蜕变为苏东坡，使得他文学艺术领域的成就攀登至人生的顶峰。
我们常人在职场上，经常面对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的场面，有成功上位者就会有甘拜下风之人，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处于下风之人通常会自我安慰接受现实，在门面上也的确要接受现实，但在心理肯定是极不平衡的，职场上的竞争况且如此，遑论庙堂之争。杨慎的《临江仙》词犹如一面通透的镜子，倘若没有丰富乃至生无可恋的体验，这面镜子将形同虚设，顶多如业余诗词爱好者多半做个看客，无法感悟杨慎这首词传达的宏远意境，没有经历过艰难前行的日子，无法将人生理解看透，无法深刻理解“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笔者始终认为，人本由物质组成，严格执行其物理学的规律，人生贵在体验经历，世间的命运逡巡不定，潮起潮落，经历之后方可赢得如杨慎词中所述的付笑谈中那般豁达。
看着窗外风景一帧一帧的从眼前风驰电掣，在朋友圈分享它的时候，有些人会配上苏轼《临江仙》词中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很多旅途中人会想起该词句，因为它能够吻合旅客盯着窗外风景时的心境，正如有人会故地重游之时抑或看到昔日相似风景时，想起曾经的他或她，会想起晏几道的名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些诗词之所以传诵广，莫过于它能恰如其分的的契合人们心境，好比苏轼夜饮东坡醒复醉时萌生遁世念头，感慨长恨此身非我有，才能迸发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想法。世间亘古不变，青山翠夕阳红，而命途的逡巡，人事的沧桑变迁，时刻在上演着，并不会影响惯看秋月春风而所有改变，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古今多少事，不会影响江渚上的渔夫唱起打渔歌，只会成为他与樵夫的谈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