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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矛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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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星城到临州,坐高铁只需要一个半小时。
可这么短的时间,江屿却有种度秒如年的感觉。
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孟挽琢过来的。
他哥来临州是为了出差。那么他来临州又是为了什么呢?
江屿带着这个问题靠在座椅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列车行驶挺平稳,江屿连着换了好几个坐姿,总觉得怎么睡都不舒服。额头贴着椅背的一角,总有一种沉闷的痛感传进他的大脑。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了那个男人,高高举起榔头,朝他的头抡过来。
那是他上大四那年,国庆放假的第二天。祝得富又找上了门。
那天的争吵内容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那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总之无外乎就是要钱。以前祝得富上门要钱,每一次孟严节和孟挽琢都在,所以他这样欺软怕硬的人也不敢太胡搅蛮缠,要不到就走,过几个月又来。
唯独那一次,孟家父子都有事不在。现在想起来,江屿依旧对那张嘴脸记忆深刻,并且从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厌恶。
脏兮兮的条纹POLO衫、鼓起来的啤酒肚、粘灰的裤子,裤头常年栓着红色尼龙绳当皮带用。一口被烟得焦黄的牙齿,白色的唾沫星子粘在两边嘴角,满脸扭曲,嘴里吐出来的话极尽恶心。
“我哥是不是要开车送他爸妈去城里才翻车的!我问你们,他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死的!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们一分钱不赔就想了事?!你们想的美!”
江兰月每次都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警察都判好了,他老婆都签过字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又找上门到底是什么企图?再说了我弟弟弟媳全没了,那可是两条人命!
最后在对方胡搅蛮缠下,江兰月逐渐失去耐心,吼起来,“要不是看在你大嫂他们孤儿寡母的份上,我还要找你们家赔钱呢!!”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趁着家里两根顶梁柱不在,祝得富这次胆大得多,甚至开始有肢体上的推搡。
江屿默默转身去茶几上拿了一把水果刀。
据说祝得富一直在外地做训狗师,这些年做训狗师得带证,他没有证,又不想考,就再也做不了这份工作。于是一直游荡在外,偶尔接点装修工的活。
不知道他这次是有备而来,还是出于一种习惯,他随身携带的装修挎包里装了榔头。
江屿见他掏出了榔头,连忙把江兰月扯到自己身后,自己冲上去跟他扭打起来。
那种无处发泄的愤怒,那种不断加压的憋屈,最后让江屿彻底失去了理智。
在祝得富举着榔头往江屿头上砸的时候,江屿的水果刀也往前送了出去。
江屿用左手臂挡住,榔头砸在他肩膀上,一阵又麻又裂的疼。
他陡然惊醒,这才发现肩膀被自己给压麻了。
他伸了伸僵硬的右手掌,梦中那种粘腻温乎的鲜血仿佛还在他掌心里挥之不去。
孟挽琢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从过道那头进近,到座位边的时候,冲江屿微微一笑,“醒了?还有半小时就到了,我想着上完厕所就叫醒你呢。”
江屿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睡过去才十几分钟。
“哥。”江屿曲着手指关节用力按压在太阳穴上,试图缓解一些头痛,“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跟你过来?”
孟挽琢笑道:“这还需要问?你想来就来呗,等我忙完头两天,我带你在临州转转,就当散心了。”
江屿没心思玩。他问这个问题,也只不过是想从他哥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让他这一趟出行,看起来没有那么荒唐的答案。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冲祝唐来的,就好像他也不清楚当年为什么没有在分手时告知祝唐真正的原因。
那次江兰月依旧报了警,原以为这次被抓的那个一定还会是上门讹钱的祝得富,可警察却说,祝得富这次就算有错在先,那他们也该先报警,而不是拿刀捅人。
江屿除了肩膀青了一块,什么事也没有,而祝得富挨了江屿一刀,人还躺在医院里。
祝得富侧身躲了一下,水果刀没捅进去,腹部被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警察说,好在不致命,不然江屿好好一个大学生就这么被毁了。
江屿当时想,是啊,他可不就是被祝得富两兄弟毁了么。
祝得富他哥害死了江屿的父母,他这几年又对孟家纠缠不休。
江屿那一刀下去,赔了祝得富十几万。
钱是孟挽琢给的,人是孟挽琢捞的。江屿后来说自己挣了些稿费,想把那十五万还给孟挽琢。
孟挽琢往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不为钱,而是为了教训江屿做事不计后果。可拍完了那一巴掌,孟挽琢又摸着他的头重重叹了口气。
假期结束那天,江屿回学校,半路上给祝唐打了一个电话。对方关机。
过马路的时候,江屿还在为这通打不通的电话不安,然而转眼在马路的尽头,他就看见了祝得富和祝唐。
大学校门口有两根挺立的石柱,旁边是一道呈直角形的石墙。
江屿就这么愣在石墙边,不敢置信地望着石柱边上的那两个人。
江屿最开始的反应是,祝得富在他头上讹钱还不够,还讹到他男朋友身上来了!强烈的愤怒从心底升腾而起,就在他要冲出去的时候,他看见祝得富手里拿了一个皱巴巴的红色塑料袋,不用看江屿也知道那里边装的是钱。
祝得富把塑料袋一个劲往祝唐手里塞,“你不是要参加什么画画比赛吗,爸怕你钱不够,特意给你送来,你小子别不知好歹。”
祝唐低着头不肯收,“真不用,我上次卖了一幅画挣了点……”
祝得富捂着腹部说:“这是爸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是真的拿血换来的,给你你就用,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再苦再累还不都是为了你?!”
江屿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耳朵出错了。
祝得富说什么?
祝唐是……他儿子?!
江屿不肯相信,可是眼前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又由不得他不信。
祝唐见他一直捂着腹部,以为是他过度劳累导致的。
最后祝唐收下了钱,叹了口气,“爸,你吃了没,我带你去外边吃顿午饭吧。”
祝得富这才咧嘴笑了,“不用你假孝心,爸买两个馒头对付就行了。”
祝唐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看向祝得富时,似乎有嫌弃,有怨恨,但又有心疼,有愧疚。
祝唐低着头,手指摩挲着红色的塑料袋子,站在原地似乎在犹豫,最终,轻轻拉着祝得富的手臂,往对面的小餐馆去了。
江屿一直看着他们,看祝唐,也看祝得富。
忽然,毁天灭地的愤怒和憎恨洪水猛兽似的一齐朝江屿奔袭过来,燃烧着他的理智,燃烧着他的感情,燃烧着他的眼睛,最后燃烧了他的一切。
他恨祝得财,因为他的一己之私,他要送父母回城。因为他喝醉了酒还要逞能开车,他害死了他们。
可是祝得财也死了。
后来他在各种各样的亲戚中被推来拉去的寄养,日子过得并不好,最后一户,甚至对他多有虐待。于是他又恨那些对他不好的亲戚。
后来好不容易他被江兰月从汾城接到了星城,过上了还算幸福的生活,从前的恨意似乎在慢慢消散。可这样的日子没过两年,祝得富就开始频频找上门。
于是他又恨祝得富。
最后,所有的怨恨交织在一起,全部发泄到了祝唐身上。
祝唐手里拎着一份打包的梅菜米粉,是江屿最爱吃的。
可江屿望着他的笑,却觉得烧心烧肺的痛。
他一时想,这份米粉的钱是哪来的?是不是他爸从孟挽琢那里讹来的?
一时又想,如果真的有‘在天有灵’这种说法,那么他跟祝唐在一起的这两年,他父母在天上看着会作何感受?
于是他又更加怨恨祝唐。
恨他为什么要是祝得财的侄子,恨他为什么有一个无赖的爹,恨他一无所知毫无负担地拿了那些钱,现在又一如寻常地在他面前跟他笑。
于是他摔了米粉,第一次冲祝唐发火,问他为什么要关机,为什么手机打不通。
如果能打通,祝唐是不是就不会跟祝得富碰面,那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知道他俩的关系?
但他更恨的,其实是他自己。
他恨自己到了要分手的那一刻,竟然还想着不要让祝唐知道这些,免得他难过。
恨自己明明提出了分手,却又一直放不下,让祝唐在他心里默默住了那么多年。
恨他明明再次推开了祝唐,现在又巴巴地借着跟孟挽琢出来玩的名义,去祝唐的城市。
这种纠结拧巴的情绪从他踏上去临州的列车到走出高铁站踏上临州这片土地,一直都没放过江屿。
他好像又出现了那种梦游一般的感觉。
在孟挽琢出去工作后,江屿莫名其妙走出了酒店,浑浑噩噩地站在了祝唐的画展大堂门口。
明知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走向展厅的脚步。
江屿站在宣传海报前,默默看着海报中侧头微笑的祝唐。
拿着票根的人三三两两从他身边经过,他听见她们议论。
“你说网上说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啊?我现在有点无法直视他了。”
“你不是说最吃他的颜?管他呢,就当看帅哥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风波没停就敢开线下展,也不怕粉丝闹事。”
江屿像是终于幡然醒悟,把手里的票根对折塞到裤子口袋里,转身往外走。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惊呼起来:“好像真的有粉丝闹事了,快去快去!我们必须挤在前排吃瓜!!”
江屿面前的自动门缓缓往两边推开,外面天气并不好,灰蒙蒙的,看着让人心情压抑。
江屿停在那站了足足好几秒,忽然泄气似的认命了,再次旋身匆匆忙忙往展厅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