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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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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柳坐在了车的后座,秦田从镜子里看了一眼沉默的崔柳,总觉得他周身缠绕着若有若无的雾气。
崔柳靠在窗边,外面下起了小雨,雨顺着车窗玻璃成股流下,好像往瞳孔里砸下。车窗上雨里折射的璀璨灯光,好像把月亮也困在这座不眠的城市里了。他幻想着自己伸出手去触碰这些雨的线条,像荆棘、人生,或是森林。
崔柳想到,他曾经,也坐过秦田的车后座。那时候下了晚自习,有一段短暂的时间,秦田会骑着自行车载他,河城也喜欢下雨,雨滴密密地砸在头顶,像细小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在空中炸开,带着花椒的心情。
雪云有些愧疚地靠在崔柳大腿上,崔柳感受着雪云的心情,心疼着沉默。
秦田的开车技术相当不错,雪云也没有哭闹。崔柳想到那时秦田骑自行车就不那么稳当了,带着少年的莽撞和锐气,在昏黄的路灯下,好像是志得意满的领奖选手,每一次冲刺,都带着歌曲里最高潮的情绪,崔柳被吓得要抓紧秦田的衣服。
秦田那么飞着,带着崔柳一起。虽然有人胆子小,但是也在疾驰的风里。
秦田处理这些事情非常得心应手,带着崔柳排队、登记、拿衣服撸袖子、缴费拿证明一气呵成。崔柳乖乖配合,和秦田怀里的雪云一样,在这种场合,崔柳当鹌鹑会比较舒服。
结束之后,秦田陪崔柳在钢椅子上坐下,崔柳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长长的羽睫垂下,被风吹着。
在明亮的走廊灯光下,崔柳想说“谢谢”,也想问“为什么”,但其实他想问——怎么会那么巧呢。明明两个人从青春里逃出来都遍体鳞伤,为什么命运还是让两人这样相遇,这样亲密又陌生地坐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围巾的下摆同时垂在两个人的大腿上,像逃不走的因果纠缠在一起。
秦田看着自我纠结的崔柳,问他:“吃饭了吗?”
像熟稔的朋友一样,但崔柳听见,觉得曾经亲密无间后来离开的故人,这么说,也是理所应当的,秦田就是这样的人。
哪怕最痛苦的日子,秦田仍然会问他们,吃饭了吗。
崔柳抬起头来,眼睛直视着秦田。幽深的瞳孔好像散了雾的湖面,看见一池星光。秦田喜欢这样,他了解崔柳的习惯,他在感受到一些值得提起精神的事情之后,他就会用这双冷情的眼睛看着你,像误入人间的精灵,这让秦田很高兴,仿佛崔柳未曾变过。
秦田在附近打包了饭菜,回到了崔柳的家,崔柳也没觉得这个大男人大晚上不回家有什么问题,也许崔柳当时在想别的事,但无所谓,秦田留下和崔柳一起吃了久违的一顿饭。
即使是以前,他们也很少在一起吃饭。秦田很少看见崔柳吃饭,他好像总是在沉默、在纠结、在睡觉,虽然睡得并不安稳。
秦田看着崔柳,他小口小口地吃饭,一道菜就尝了两口,米饭扒拉了两口,汤喝了半碗。
难怪这么瘦,连自己都养不好怎么养雪云啊真是愁人。秦田这样想。
崔柳吃完就开始困倦,他撑着脑袋看着餐桌,也不主动开口,好像虽然人老实坐在这里,但魂已经神游了。
秦田开口:“我今天找你,是想聊聊你的小说。”
崔柳:“嗯。你看完了。”
秦田:“看完了,我知道你在些什么。”
他们之间和谐的那层薄膜就这么不留情地被戳开。
秦田说:“春河是你幻想出来的,秋野是我……是我曾经。但说实话,我自认我没有做过那些伤害你的事……如果你认为当初我们那样是我在伤害你的话……”
故事里的秋野是春河悲剧的源头,他骗取了春河的好感,然后优尖(自己体会)了他,之后害得春河精神失常,失手杀人,一生都那么惶恐痛苦。
崔柳眼神闪烁,心脏像被蜡烛灼烧,他想说他没这个意思。但事实摆在这里,他在这部小说里虚构的情节,合理春河的那些痛苦,不过是想逃避自己的软弱。
崔柳:“那你想怎么样。”
秦田:“你再写一部。写一个和秋野,和我相似的角色,不要让他干坏事了,给他留个好名声。”
崔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田:“我那天去了你的读者会,你自己也知道吧,那些读者有多么痛恨秋野这个角色,他们恨不得把这个角色从书里抠出来然后当中处刑。总有人会知道当年我们的事,崔柳。”
秦田直视着已经快要奔溃的崔柳:“如果有人知道了,不管我当年做了什么,我都会变成秋野,我会变成那个凶手。我不想我自己背着这样的罪名,我也不想有人一想起我就觉得我是□□犯。”
秦田:“我们当年,再不济,也是你情我愿……”
崔柳:“别再说了。”
秦田步步紧逼:“我需要澄清,你根据我创造了秋野,那就再根据我创造一个好人。我不能背负那些生活。崔柳,我还要继续生活。”
这话说的残忍。
崔柳仿佛进入一片隧道,到处都是质问——我是正常人,我有正常的生活,你这么做让我正常的生活添了很多麻烦,我是正常人,不像你……
秦田看着颤抖的崔柳,继续说:“我们当年,谁都有错,我们都无能为力。但我觉得,我不该背这样的罪名。我曾经,最起码不是导致你痛苦的罪魁祸首。”
秦田捏紧拳头,这么些年,自从知道这部小说的存在,他无数次自责、疑惑、痛苦,但他觉得不至于,真的不至于让他扮演这样的角色,再崔柳的记忆力,他希望他们当年是幸福快乐的。
崔柳的瞳孔仿佛裂开,他极力控制自己,逼迫自己去听懂秦田的话。
秦田:“那些知情的人会怎么看我,我爷爷会被怎么说,你知道的,我爷爷还在老家。河城的那些人,你清楚是什么样的。”
秦田的爷爷,崔柳知道,是一个极淳朴极和善的老人家,他帮自己烤过红薯,真的非常非常好吃,是崔柳这一辈子吃过最温暖最香甜的红薯。
崔柳把头深深地埋下去,手无力地抓着头发。
秦田说:“你写完,我们就算两清。在这期间,我会帮你照看雪云,保证她的健康。”
秦田:“不然,我会一直觉得,我们之间欠了一些事情。”
秦田是非常了解崔柳的,崔柳这个人边界感极强,他对独立和自由的追求已经达到了极致,崔柳生平,最怕欠谁什么,尤其是心理上的麻烦。
崔柳痛苦地沉默,是这样的,自从他写出了《是忏悔在下雨》,他妄图催眠自己,想要那么浑浑噩噩地混下去,可是,直到现在,他还苟活者,他确实伤害了秦田。秋野这个角色,是崔柳刺向自己的钝刀,每一次关于小说的回响,都是在折磨他自己。
当年,是他引诱秦田,是他对不起秦田,可如今,这部小说,成了他懦弱自私的罪证,他是个恶心的人。
秦田说:“你写完发表,即使后来有人猜测我就是那个秋野,也有证据说明我不是那样的人。崔柳,那样,我们两清,我不计较这部小说的事情。”
秦田的这个办法,在崔柳看来已经是善解人意到极致了,他没有那样刨根问底地把当年拿出来鞭尸,让他再写一本好的“秋野”,写作是他的工作,他不应该推辞。
两清,是个很凉薄,但是很公平的词。
崔柳一贯是喜欢两清的,他喜欢轻盈的灵魂状态。
秦田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垃圾,在临走之前还向崔柳要了老班长王星星的微信。
然后在崔柳一副“看吧我知道你还是对她念念不忘、贼心不死”的目光里,如芒刺背地拿到了微信,微信名叫银河系,头像是一束满天星。
秦田离开了,崔柳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留有的余温和香气逐渐消散。
崔柳看着干净的餐桌,仿佛没有人来过,他也应该像没有来过的人消失在秦田的世界里,就像秦田带下去的那袋垃圾。
崔柳想,他应该有这样的自知之明的。
当年,崔柳讨厌秦田这股蓬勃的生命力,他不愿意去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像秦田这样的人,居然能够这么无忧无虑地去面对未来的虚无和惨淡。
也许崔柳是嫉妒,那些无孔不入的囚禁和审判,从四面八方扼住他的喉咙,他的皮肤常常被凭空的想法和情绪搅得翻天覆地,他先是厌恶,也渴望。
所以崔柳接近秦田,他想要知道,秦田这样的人,是不是受到了命运某一方面的蒙蔽。崔柳情愿相信,秦田直视没有意识到痛苦。
崔柳和秦田第一次的近距离接触,是冬天的早自习。秦田作为唯一一个在崔柳之后到达教室的人,不负所望地和崔柳一起在走廊里罚站。
崔柳对这套流程非常熟悉,把书包挂在肩膀的一边,抽出一本英语书,不打开,抱在怀里,然后靠在墙边闭上眼睡觉。
秦田并不确定崔柳是否在睡觉,河城的冬天太冷了,学校的走廊里有很多种早餐交叠的气味,让人联想到热气腾腾的呕吐物。
同学们此起彼伏的早读声传来,掺杂着班主任们打鸡血的训斥。
秦田在这里感觉一会冷一会热一会浑身打颤。
他光明正大地打量着崔柳,他薄薄的眼皮颤动,靠在墙上,嘴巴紧闭,眉头皱起,秦田觉得此时的崔柳有点像坐在大巴上晕车的乘客。
难道他每次罚站都这样吗?大学霸早读居然不读书反而跑来睡觉。
感受到秦田赤裸裸的打量,崔柳睁开眼,窗户里透出的日光刺得崔柳眯起眼睛,他没好气地问秦田:“你看我干嘛?”
秦田:“看你为什么不早读。”
崔柳:“老师不会抽我。”这话的意思是同学们热火朝天背的英语单词,老师会抽听写,崔柳作为第一名自信不会被抽到,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混早读。
秦田:“……”他就讨厌这幅高高在上的学霸作风。
真是冤枉,别人家的好学生都在认真学习呢,只有崔柳每天困得要死懒得完成作业。拿崔柳当标准,真是冤枉广大好学的学霸们。
当天英语课,早上信誓旦旦不会被抽到的崔柳就被水灵灵地抽到了。
崔柳慢吞吞地上黑板,心脏狂跳不停,脸上的温度比秦田手里的暖水壶都高。
当然,没有付出任何努力的崔柳英语听写不及格,被老师罚了抄写。
一整节课,秦田都没有看见崔柳抬头,他一直在抄单词,不知道一节课抄了多少,崔柳好像是和什么人在较劲,那些单词,不知道里面是悔悟,还是羞恼。
只是秦田以后再和崔柳在一起罚站的时候,崔柳偶尔会扫一眼书。
崔柳,依然高傲,依然侥幸,依然在冬天的早读课里晕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