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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回 双王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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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一对人马正在行进。
中间擎着一杆大旗,最顶上俨然是狼额裘。
是剌刺的王师,是巴图博罗的亲军!为首的一个青俊男子回转马头。“兄长,”剌刺王弟巴图亚尔叫住哥哥,“我已连克凉雍两大重镇,臣认为无需和谈,应直捣帝都华安。”
巴图博罗不答,低头看着马蹄下的草。他扬扬马鞭反问道:“亚尔觉得现在剌刺最缺什么?”蓝色的眼睛一眨,巴图亚尔皱起眉:“什么都缺,缺人,缺粮,缺马,也缺肥沃的草场。”
摇摇头,巴图博罗将手放在马鞍上。好像是太阳刺眼,他微眯着眼:“人可以抢,粮,马和草场也是。”他说着回过头,用马鞭抵住弟弟的心口:“这里,不行。”巴图亚尔眼神一凛:“兄长是要凉雍王服软?”
“不只是服软,我要叫大文的人害怕。”巴图博罗将马鞭挥过这一片人马。“亚尔,你看看他们。这已是王师精锐。”他看着那些人佝偻的背影:“但又怎么样呢?一听要与凉雍王对阵,心里先怕了一截。”
“就这一截,让我剌刺再难南下。”他说着,眼睛转向身后那个沉默的巨大身影。“那个,大铁疙瘩,”他摇一下手指:“能用,但靠不久。”巴图亚尔听了沉默一阵,再开口已经跟上兄长思路:“兄长想活捉凉雍王?”
勾了勾嘴角,巴图博罗笑了:“我要用他,换大文称臣。”
凉雍王带病出征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北境。
大军出城的时候,百姓都赶来送。回雁昂首的大纛下,他们头一次没有看见戴甲的凉雍王,而是一辆格叽作响的马车。凉雍王不离身的斩马长刀则由一个亲军擎着,守在车驾旁。
百姓们没有出声,他们只是沉默地聚拢到车驾周围。军士们本想阻拦,却被百姓们的一双双眼和手劝住了。他们看着军士,犹如看着自己的兄弟,孩子,丈夫。他们的手带着老茧,伤痕,轻轻扶上车厢和军士马头的缰绳。
他们拥着车驾,为军士们执缰。百姓们和大军汇成一处,默默地向前走着。到了城门口,队伍停下来,有些年轻的士兵骑在马上,忍不住掉下一滴泪来。第一滴眼泪下了,大家就都哭了。
庄莘倚着车窗,用手指挑起一丝窗缝。他将百姓的面孔一一看过。有的黝黑,有的已经被风沙磨砺,有的已经生出纹路。庄莘的目光最终挪到一张稚嫩的面孔上。孩子从窗户底下看着他,向他张开手掌。
那粉扑扑的掌心中间,是一颗已经被握化了的糖。黏糊糊的,勉强看得出,是颗琥珀核桃糖。
伸手将糖接了过来,庄莘一笑。
另一个手掌也伸过来,是那个持刀的亲军。他掌心是一枚红色的药丸。庄莘从下往上打量他的面孔。发现来人是谁后一笑:“小艽,你不在华安守着知雨堂,来这儿干嘛?”秦艽瞥了他一眼,手还是伸着:“给你带药。”庄莘将糖往怀里一收,药丸却在手中打量:“一枚骗过爷爷让我回朝,一枚骗过我哥留我守疆,这一枚——”
“祝我骗过剌刺王。”他轻一仰头,将药丸吞下。
“走吧!”他扣一扣窗框,冲秦艽说道。
大军启程。
凉雍重骑与剌刺在风崖山对峙。
大纛未动,一辆小小马车缓缓行到两军中间来。巴图博罗远远见了,也催马向前。他在离小车几步处停下,朗声大笑道:“我记得以前凉雍王和谈从不带兵马。”
并没有回答,只听窗框被轻扣了三声。秦艽恭敬下车,手捧着凉雍王的长刀站在一边。
庄莘将车帘掀上去,眼睛却还在阴影里:“大殿下见一个病人,也带这么多人?”脸上笑意更深,巴图博罗用马鞭指指庄莘:“你呀!”庄莘用手轻轻扣住窗框:“大殿下,说吧,你想要什么?”
巴图博罗饶有兴趣地看着庄莘,似乎在享受“凉雍王”的服软。他将马鞭一扬,辫梢擦过庄莘的下巴:“你的——命。”为庄莘持刀的亲卫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巴图博罗,你放肆!”
拍拍车厢,庄莘把亲卫拦下了:“小。”他朝巴图博罗一抬下巴:“大殿下请继续。”巴图博罗脸上笑意更深:“我要你降了剌刺,大文向剌刺纳贡称臣,割让凉雍十六郡。”
“嗯,”庄莘点点头:“确实是要我的命。”
他从车里钻了出来,一件带兜帽的大衣将他全身裹在黑暗里。庄莘咳了一声,秦艽过来想扶他。庄莘却一抬手,将秦艽手中刀接过。他不着声色将秦艽让到身后,挡在巴图博罗与凉雍军阵中间。
手中的偃战刀冰凉,庄莘拄着它立直了身体。
“这是本朝太祖的长刀偃战,”庄莘将刀横在手里。他目光从漆黑的刀身上掠过:“沾过英雄血。”他持刀缓缓走到巴图博罗马前。剌刺的侍卫纷纷拔出刀来。庄莘却视如不见,他将长刀一震。寒光过处,剌刺侍卫不觉后颈一凉。
“剌刺的王者,巴图博罗,”庄莘喝道:“我要你下马来接此刀。”
见了庄莘此举,巴图博罗眼神却有些复杂。他没有下马,而是打马围着庄莘绕了几圈。“尹翊,”巴图博罗顿了顿开口,“你服软了,我应该高兴。”他说着用力扣了扣胸口:“可真到了这一刻,我却并不开心。”
晃晃头,巴图博罗在庄莘面前停住了马蹄。
他仰头看看天:“云朵会流去,太阳会下山,月亮会消瘦。”
巴图博罗低头凝视着庄莘:“英雄会迟暮么?”
庄莘略略勾了勾嘴角:“我没想到大殿下还是诗人。”他稳稳举着手中的刀,等巴图博罗来取。眨眨眼睛,巴图博罗叹了一口气。他用手正了衣冠,又理了理胡髭。他翻身下马来:“草原认可的豪杰,值得尊敬。”
迎着庄莘走去,巴图博罗伸手握住偃战刀。
他和这把刀交手过无数次,可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这样平静地握住它。巴图博罗想拿起刀,却发现拿不动。眉头微皱,他下意识去看庄莘,却发现帽檐之下不是他熟悉的碧色眼睛。
而是一双猩红鬼眼。
庄莘咧开嘴朝他一笑。巴图博罗瞬觉不妙,腰间宽背长刀刹那出鞘。突地一下弃了刀,庄莘不躲不避将肩膀送上。只一个错身,轻微的刺啦声传出,一角衣袂缓缓落下。血从庄莘手臂沁出,铳口却抵在了巴图博罗的背后。
电光火石,攻守易位。
剌刺侍卫的弯刀抵在庄莘颈侧,却不能再进一寸。秦艽的一杆长枪轻轻抵在刀尖上。枪风所击,庄莘的兜帽滑下来,露出一头白发。巴图博罗盯住庄莘:“……你不是凉雍王。”庄莘笑了笑,将受伤的手臂笼在袖中:“大殿下,我站在这里就是凉雍王。”
发现异动,巴图亚尔策马赶到。他瞪视着被制住的兄长,转头对庄莘喝道:“下作手段!何配王者之名!”咳了一声,庄莘啐出一口血:“小殿下,久见了。”他抬眼看着巴图亚尔:“此一时彼一时。”
巴图亚尔凝视着庄莘难以置信道:“你是射柳那日的——”
庄莘却轻轻将食指竖在唇上:“小殿下慎言。”他看了看巴图博罗:“大殿下可是危在旦夕。”巴图亚尔抿了抿嘴,蓝色眼睛冷光一闪:“你要什么?”挑挑眉毛,庄莘乐道:“不着急,请两位殿下随我来。”
挟持着巴图博罗,庄莘缓缓往剌刺阵营移动。
“大殿下,看着这么个大铁疙瘩,”庄莘走到铁汽人底下,朝巴图博罗一笑:“你就不想上去看看?”巴图博罗听了,愣了一下,续而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看着庄莘:“这样才对!这样才对!这样才是我巴图博罗的对手!”
巴图亚尔冷着脸,命人带来两名帆教教众。
两人颤颤巍巍地拿出符咒,驱动起铁汽人。一只骷髅巨手带着庄莘和巴图博罗升到上空,立在铁汽人的铁王冠之上。庄莘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向不远处的断崖与孤枝:“没想到风崖山上是这样的景色。”巴图博罗站在庄莘旁边,难得应了一声:“算得上雄伟奇绝。”
秦艽护在庄莘后面。若不是两方大军齐列脚下,庄莘和巴图博罗看起来几乎是一对把手同游的好友了。“你现在可以说了。”巴图亚尔顿住脚步,看着庄莘:“开条件,放人。”
庄莘咳了一声:“真是不懂风情。”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巴图亚尔:“我要你毁掉铁汽人。”巴图亚尔脸色一变:“不可能!”长长地哦了一声,庄莘看向巴图亚尔:“舍不得。好,小殿下也可以这样。”他缓缓移动铳口。
“我一共有三把袖中铳,”庄莘说着将铳口移到巴图博罗右腿:“你看用铁汽人一只胳膊换你哥一只胳膊如何?”不等巴图亚尔答话,庄莘就骤然发难开了一铳。巴图博罗顿时一声闷哼。
“南洛侯你!”巴图亚尔忍不住上前一步,将藏在手里的火铳亮了出来。“哎呀,小殿下,”另一把手铳又抵住巴图博罗,庄莘一挑眉:“点破在下身份,就不好了啊。”
乍然断臂,巴图博罗咬着牙喷出一口鼻息:“知雨堂?”
“大殿下倒是博闻强识,”庄莘贴近巴图博罗耳朵:“侯傲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巴图博罗捂住断掉的手臂,摆了一下头:“尹劭是狠啊。孩子全送到了死地:凉雍,西宁,朝堂,江湖。”
“他的手上到底沾了多少血?”巴图博罗昂昂头。
庄莘不为所动,他转向巴图亚尔,冷冷扣住扳机:“小殿下这是第二条胳膊了。”巴图亚尔咬咬牙,转向帆教教众,低声喝道:“照他说得做!”两个教众却呆呆地看着他,一时没敢动。
巴图亚尔看着他们,再喝一声:“动啊!”
两个教众忙将法阵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比对着,将其中两条法咒轻轻用笔抹去了。本来还在微微颤动低鸣着的铁汽人,忽然一静。一条手臂微微动了一下,就直愣愣垂在了身边。
“好……”庄莘还要再说话,却被一口血呛住了。他又将血啐出去。“继续啊。”巴图亚尔闭了闭眼,又要看向帆教教众,却被巴图博罗一声喝住。“亚尔!你忘了我和你说的话了吗!?”
巴图博罗一双豹眼怒视着巴图亚尔:“拿起你手中的铳!”他髭须竖立:“你是剌刺的王!要有自己的决断!”难以置信地看着兄长,巴图亚尔的蓝眼睛一瞬躲闪。庄莘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将铳往前一顶——
巴图亚尔将手铳一甩,断然向教众喝道:“断!”
铁汽人一直手臂又轰然落下。
“巴图亚尔!”巴图博罗咆哮道:“你不是为了保全一个人而出生的!”他的头发垂到眼前:“知道父王为什么斗不过尹劭吗?”巴图博罗用头撞向庄莘,却被制住:“尹劭舍了多少人,把兄弟的子侄送去当恶鬼刽子手!”
他的目光恶狠狠剐过秦艽:“你看看他们杀了多少人!为大文的霸权杀了我剌刺多少人!?”他用力将庄莘顶开,反手要去夺铳,却被庄莘一铳打在大腿上。“阿兄——”巴图亚尔扑过去:“你别动了阿兄!”
“站起来!”巴图博罗啐了弟弟一口血:“巴图亚尔,你今天就要为王!”他怒视着弟弟:“给我站起来!剌刺男儿不向恶鬼低头!”巴图亚尔看着哥哥,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伸手去摸地上的铳。
这时候,铁汽人下方突然传来一阵冲天炮响。凉雍的回雁旗与剌刺的狼旗混在一起搅乱了风云。一个帆教教徒想要扒到铁冠冕边去看,却被秦艽一枪插在地上。“不要动,”他枪头上,是教众缓缓飘下来的头发。
巴图亚尔站起来回首去看。他沉声去问另一个教众:“怎么了?”那教众蜷起来:“是,是回雁十八骑!他们从后面突然冲出来……”巴图博罗听了脸色一白:“王帐!是大营王帐!”
“是可忍——”巴图亚尔往后退了一步:“孰不可忍!”他手里的铳开了,直冲着庄莘而去。庄莘躲闪不及,一把新铳却又上手。他正准备抵住巴图博罗,秦艽却扑了过来,一下撞开庄莘!
他的钢枪掉在地上,身体撞在地上。
庄莘眼睁睁看着秦艽倒下。
可他手上的铳却没停。庄莘一铳打在帆教教众身上。失了一人控制,铁汽人猛地向下降去。庄莘夹着巴图博罗滚做一团撞在铁冠冕的铁壁上。倒退了几步,巴图亚尔却发了狠,他冲帆教教众吼道:“开火口!”
教众却怯怯地看向庄莘。巴图亚尔捡起秦艽的钢枪,他用枪指着教众:“开火口!他的铳发完了!”教众扶稳法阵,抖着手催动阵法。一声铳响又起,教众发出一声惨叫,捂着空荡荡的手指昏过去。
铁汽人猛烈地颤动起来,似乎就要倒下。倚着墙壁,庄莘勉强站起来:“小殿下,错信了。”巴图亚尔脸色惨白,喊出的却是一声哥哥!不想,巴图博罗猛然发力!他不顾手脚齐断,揪着庄莘往墙上撞去!
暗红色的火焰从铁汽人身上爆出,映红巴图博罗的眼睛。
他扛着庄莘一下一下往墙上撞去。
翻天覆地晃动中,巴图亚尔提着枪,踉踉跄跄地走向庄莘。
庄莘嘴里涌出血来。他化掌为刀,一掌一掌猛击巴图博罗。可巴图博罗就是不放手。巴图博罗身后,巴图亚尔将钢枪高高举起。庄莘啐出一口血,勉强笑了一下,手上狠劲儿却不减。
他不顾肋下伤口,一把将巴图博罗掀了起来。庄莘扛着巴图博罗就要把他摔出铁王冠外。就在巴图博罗离地之时,庄莘却手上一顿,尖锐的悸痛霎时蔓延。他咳出一口血来,耳边一片铮鸣。
就是这一个破绽,巴图博罗倒扣住庄莘,将他掀了出去。
半空中,庄莘眼睛微微失神。
就这样了么?
他手上力道再收,双腿一扣,将巴图博罗锁住。两人一齐翻出铁汽人外!
一个人影却暴起,将庄莘死命抓住了!竟然是巴图亚尔!可他一个人的力道根本拉不住两个人。巴图博罗倒悬在空中,费力地向上看去:“放手!”巴图亚尔不听,只在摇头。
铁汽人又是一震,巴图亚尔防备未及,身子被甩出半截。他勉力地悬在空中,几乎就要落下去了。一双沾满血的手伸出,将巴图亚尔扣住了——是秦艽!秦艽说不出话来,但他定定看住巴图亚尔,将他缓缓往上拉。
巴图亚尔顿时明白了秦艽的意思。他反扣住庄莘的手,努力将庄莘提住。他冲庄莘喝道:“不要松手!”但此时庄莘却已听不清楚。他模糊的视野中只看见秦艽的嘴巴也张开了。
庄莘模模糊糊喃喃道:“让你别来,你偏要来。”
秦艽却看懂了,他费力地咳出一口血,清出嗓子:“你救我进知雨堂……”
铁汽人此时又是一震。秦艽与巴图亚尔两人再滑出一半。最下面的巴图博罗又是一坠。他往下看了看突然笑起来:“还听得见么,凉雍王?”巴图博罗说着一掌拍在庄莘背上。
骨头迸裂的疼痛,暂时压过了心悸。
庄莘咳了一口血,勉强回神:“……说!”
巴图博罗用手轻轻握了握庄莘的肩:“你该明白我的意思。”眼神一愣,庄莘却会意过来:“没想到啊——”巴图博罗笑了一下:“要和你一起。”
说完,两人同时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