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不肖子

37、第三十七回 邪神

　　黑色触手铺天盖地从上向下袭来。

　　触手之下，海面之上，是一片漆黑的炼狱。被触手吸走了生气的傀儡没有直觉地在海底走着。他们啃食着船底，伸出枯槁地手试图抓住一切他们可以抓住的东西。有些还活着的教众被傀儡抓住。

　　傀儡牙齿磕磕碰了碰，一口咬住教众颈脖。那教众的脸瞬间灰败下来，也成了一具被死亡操纵的傀儡。活着的教众拼命跳下船，抓住浮板，冲官军的大船游去。

　　官军却也在苦战。他们用长矛与鸟铳将傀儡捅下船去，却又止不住矛头被傀儡拉住。一些活着的教众也在往上爬。他们揪住一切可以揪住的东西，用指甲扣，用牙啃。

　　一个小官军于心不忍，将矛尾伸给了教众。那教众一把抓住。他慌乱地向上爬，丝毫不顾小官军被他一拽，脚下一滑，半个身子挂出船外。小官军扣住船网，冲他吼：“你别慌！你别慌！”可教众并不听，抓着小官军衣服，一脚登在他身上。

　　傀儡突然从海里跃上来。教众惨叫一声，疯狂地登着小官军的身子，想借力往上爬。小官军两只手扣不住船网，一只手撤下来，整个身体挂出船外。傀儡落在海中，不甘心地再往上一跳。

　　它将小官军拖到海里。

　　海水将小官军淹没了。

　　一把长刀却射入水中，一道人影拽着船锁飞掠而下。尹翊抄起长刀的柄，一翘一扭，将傀儡的头拧了下来。他单手一提，将小官军拖出了海面。傀儡的头飞到空中，断裂处伸出黑色的触手，还没来得及碰到小官军颈脖。小官军被海水辣了眼睛，正努力眨着眼。当他看清身边的人是尹翊时，浑身震了一下。他咽了一口口水：“给，给大人添麻烦了。”尹翊一眨眼，碧绿眼睛看过去：“你做的不错——”

　　一个傀儡却突然又从水里跃出。尹翊夹着小官军，挥刀不及，一声铳响却将傀儡打落。穆肃拉住尹翊挂着的船锁，用力往上一提：“就算如此——”另一个傀儡却又从他身后扑来。

　　两条船锁从天而降，将傀儡猛地套住，吊在半空。傀儡身下是一个瘫软的教众。尹珏从天而降，和穆肃一起将尹翊拉了上来：“——他们也是我大文百姓。寒小耶闪过来，指下符咒不停：“别愣着了，给我开路！”

　　她在尹珏护送下，绕船一周，最后一笔鬼魅符咒与头连上。一阵红光乍闪，整个船被暗红色法阵包围起来。尹珏看着这法阵似曾相识。他转头看向寒小耶：“这是？”寒小耶拽过尹珏，一纵身，又往下一艘船飞去：“我抄诃黎勒法阵使使。”

　　“有更邪的法阵压着，傀儡不敢上船。”话音未落，寒小耶又拉起一片红光。海上惊涛骇浪，空中也并不宁静。

　　狂风怒云席卷之中，三条身影相互穿梭。

　　白色巨兽咆哮，赤雷和白焰火喷出。一道人影从中突向空中。缎莫离踏着霍迟哮出的饕餮火冲向侯傲。

　　侯傲扶住诃黎勒，将他向后一带，自己则举起右手，卷起一道黑闪。只见那黑闪冲着缎莫离眉间猛然袭去。缎莫离挑刀横挡，脚下饕餮火将他卷住。他再一挥刀红白火焰迸射而出，与黑闪在空中相撞，一道强光爆出！

　　不等这光落下，侯傲就接连劈下数道黑闪。无数黑雾与闪电交缠着，像是某种在空中不断扩张的怪物，侵吞一切地朝缎莫离砸去。缎莫离被逼得退后一步，将自己隐在饕餮火。黑闪与火焰再次碰撞在一起。

　　黑闪吞噬着火焰，将缎莫离牢牢卷在中间。

　　突然一阵紫光从中爆出，缎莫离从缝隙中纵身跃出。他单手比剑指，轰出一击金色法印。有法印开路，黑闪卷着浓烟退散开来。缎莫离犹如一道剑光，冲着侯傲飞驰而去。

　　他高高掠到侯傲上空，琊月犹如一道惊雷，轰然落下！

　　啧了一声，侯傲将诃黎勒护在后面，抬手硬接！

　　气旋将侯傲的衣袖撕裂，高举的右臂裸露出来。密密麻麻的符咒以一种鬼魅的身形，浮现在侯傲身上，蔓延整个右身。那符咒像是某种寄生植物，正一下一下将抽取的生气灌入侯傲体内。

　　缎莫离看了皱起了眉头，嘴里啐出一口血。

　　“诃黎勒，”他看着那个已经灰败下去的男人：“天资可怕。”诃黎勒听了勉强抬了抬头：“天命也可怜。”他说着甩出一道红闪，将缎莫离逼退一步。见敌人远撤，侯傲不追，反而再退一步。

　　他闪到诃黎勒身后，右手扣住诃黎勒后颈脉门，将生气全部倾入其中。诃黎勒的脸色又红润起来。诃黎勒侧了侧头：“小傲没用的，现下补回来，还是会漏的。”侯傲手上力量却更大，他突然怒道：“你闭嘴！”

　　诃黎勒却笑了。他将手笼在袖子里：“小傲，说实话，我已经看不清楚了。”侯傲听着，没说话，只执拗地将更多生气灌入。诃黎勒也不阻止他，只继续道：“人力，何其有限呐。”

　　听了这句话，血红爬上侯傲的眼珠。他咬了咬牙，神情却松弛下来。侯傲将碎布从自己身上扯下，露出一身的符咒。他咬开自己的大拇指，将血刮过身上每一寸经脉。

　　黑雾与触手将侯傲包住了，像是怀抱一个漂泊的游子。

　　诃黎勒没有阻止侯傲，反而轻轻挣开了他的手，闪到他的身后。诃黎勒腕上的伤口还没愈合，又被他重新打开。诃黎勒的血流下来，淋在侯傲赤裸的肌肤上。诃黎勒的手走过侯傲的每一寸脊背。

　　最终他用满是鲜血的手，将侯傲的眼睛捂住了。

　　宛如为他戴上至高冠冕。

　　他的唇轻轻负在侯傲耳边：“恭迎，陛下。”

　　一道金线突然从黑雾缝隙蹿出，似乎牵引着什么。远处，一个黑影极速而来。它像是一直轻盈的鸟，穿梭在风暴的云层中。那鸟瞬息间靠近了，发现是一柄形制极为古朴的长剑。

　　长剑一声铮鸣，漫天的黑云竟为之一滞。

　　诃黎勒的手从侯傲眼睛上缓缓移开。

　　再睁开，侯傲额上显出三个竖立的金色瞳孔。

　　侯傲自己的眼睛却阖上了。三个金色瞳孔突然朝三个方向乱转，像是头一次到了人间，对一切都好奇得很。可怕的是，瞳孔目光所到之处，竟是被抽空般一片荒芜。

　　只留下黑色的空洞，与倒吸不己的风声。

　　慢慢转身，诃黎勒看向那柄长剑：“前辈我们又见面了。”一个身影缓缓出现在剑上。来人还是闭着眼，一张面孔极为祥和——是盲者罗先生。这位鬼修轻轻开口：“没想到你还是找到了另一个氓神转世。”

　　罗先生叹了口气，转向诃黎勒：“孩子，你这是为了什么呢？”

　　没了生气，诃黎勒的脸再一次快速地衰败下去，他咳出一口血。

　　“以前觉得天地间诸多束缚……”诃黎勒轻轻走到侯傲一侧，凝视着这张有些陌生的面孔：“道德，国家，法则，师父。”他眨了眨眼睛，抚上侯傲合着的眼睛：“我一个一个抛下，后来——”

　　诃黎勒抖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后来又是寒隽。”

　　最后两个字一出口，好像触动了什么。那三个竖着的金色瞳孔一起看向诃黎勒。一个声音从侯傲的身体里发出，带着轰隆的回声。声音在黑雾与触手间荡开一遍一遍的问：“隽神在哪儿——隽神在哪儿——隽神——”

　　白色巨兽落到缎莫离旁边，霍迟轻轻道：“这是……”缎莫离冷了眼神：“邪神原身。”他看向鬼修：“他终于来了。”霍迟沉默着点点头，大爪子轻轻放在缎莫离肩上：“这战局已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

　　“观战吧。”缎莫离最后说。

　　听到上面的声音，海上众人猛然抬头。

　　尹翊与穆肃不受控制地向三支金色眼睛看去。金色的眼珠抖动着，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尹翊凝视着那眼珠，莫名从中看出一股近于情怯的悲伤。只听得鬼修的声音盖过了海水一般的呼喊。

　　他问道：“——你为何来？”

　　那三支金眼睛看向了他，侯傲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斜扭着飞向罗先生。侯傲朝罗先生伸出手，声音又回荡起来：“你有他的味道——你有他的味道——你有他的味——道——”罗先生一笑，他飘然后撤，御剑往海上飞去。

　　他轻轻在尹翊与穆肃身边落了下来。

　　轻轻颔首，鬼修对两人道：“两位殿下，久见了。”尹翊和穆肃对视一眼，一齐向前一步，将军士护在身后。尹翊倒提长刀一抬手：“阁下把侯傲引来此处是何意？”言下之意是，你们神通广大，可船上皆是寻常人。舰艇一旦沉没，就是百千条人命。

　　听着这么冲的话，罗先生却笑了。他淡淡说：“他已经不是侯傲了，是氓神。在下打不过他。”穆肃看了一圈：“缎楼主，霍迟，寒小耶与你联手也不行吗？”寒小耶在后面，听了这话默默上前一步。

　　罗先生摇摇头，却朝穆肃尹翊一指：“但你们可以。”说着衣袍一卷，连带着寒小耶，将三人带到半空。后面蹿出无数只触手，飞卷着向三人袭来。侯傲——或者说氓神在后面紧追不舍，却透露出某种诡异的呆滞。

　　竖起一根手指，罗先生将触手轻飘飘挡过。他冲尹翊穆肃侧侧头：“我的原身，本是一柄剑。”说着又带着两人闪过一道电闪：“我的主人是上古的地祗隽。”这时扑面而来网一样的黑雾，罗先生将手指一条，古剑竖起来。

　　那黑雾形成的网就顿住了。

　　尹翊眨了眨眼：“更武帝，北秦王与隽神有什么关系？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罗先生笑了一下：“还记得在无救谷，我和两位殿下说过的‘大愿’吧。”他轻轻握住那柄古剑，剑身发出微微的铮鸣呼啸。

　　“这就是隽神的剑——寒隽。”

　　“他们继承的是隽神‘护生’的大愿，你们也是。”罗先生握紧了剑柄，用力往外一抽。古剑刹那出鞘，流光从匣中绽出，将黑雾都照澈了。但蜕出的剑竟是一把断剑！

　　抿了抿嘴，寒小耶突然道：“师父给的那张护身符，原来是前辈所做。”

　　罗先生听了略略勾起嘴角。“竟让你察觉了？”他闭着的眼睛转向寒小耶：“我们灵力同源，皆出自隽神念力。”说着他指一指寒隽剑：“我们各持一半剑身。”

　　寒小耶握紧寒隽剑：“可为何要断剑？”

　　罗先生抚上剑身：“氓神是上古天神，他与隽神乃是一对兄弟。”而寒小耶手中的剑也颤动起来，似乎要挣脱寒小耶的手飞离而去。“天地初开，神邪混战。我的主人讨厌战争，他的兄长却沉溺。”

　　转过身，罗先生用指尖稳住寒隽剑。他轻轻叹道：“多少年了……”睫毛微微一颤：“邪神被诛尽，氓神却被血气侵蚀。他杀死了主人。”寒小耶顿了顿，默默地将寒隽剑交到罗先生手中。

　　“两人约定的信物，氓神做的骨镯也被打裂。”罗先生将两把剑悬在空中。只有这时候才看出，这两把有着截然不通气息的剑，竟是一柄。寒隽剑冰削冷峻正是剑尖，古剑厚重朴拙是剑尾。

　　“这剑，是在他们打斗中断的。”

　　氓神原身降了下来，他静静停在不远处。三个金色瞳孔极向往地看着寒隽剑，几乎要留下泪来。罗先生透过剑与黑雾去看那远古的神祗：“氓神悔恨，以隽神骨头打造手镯，用它将自己封印。”

　　再次伸出手，氓神将五指放在寒隽剑芒的屏障上。

　　祂似乎想摸一摸寒隽剑。

　　可就在这个时候，三个瞳孔突然从中翻开。侯傲的眼睛睁开了！他怒视着寒隽剑，血丝暴涨着布满了整个眼球。侯傲一点一点地将手移开，好像在对抗着什么。“我,要,你——”他一寸一寸地转身：“去，他，带，回，来！”他说着血红的眼珠转向诃黎勒。

　　“我不许——”

　　眉毛微动，罗先生横眉冷竖：“他竟然能抗衡氓神念力？”

　　血从喉咙里涌出来，诃黎勒躬下身去。他冲侯傲摆了摆手：“傻小子，败局已定。只有氓神能保你一命。”诃黎勒摸不干净嘴边的血，索性不擦了。他挥了挥袖子：“随他吧！”

　　侯傲眼神一狠，一双眼睛竟成了血红。

　　他猛地一下砸向寒隽剑的剑芒。金色的屏障顿时出现一个裂缝，黑雾和触手又围过来，一点一点往里面钻着。侯傲手上不停，一下一下地砸着屏障，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猛然间，鲜血淋漓的手穿过了屏障，一把攥住寒隽剑。

　　顷刻白光大炙，电闪与火迸发。诃黎勒将寒隽剑尖攥在手里。也不管隽神的念力如何侵蚀，他强行握住剑尖就要往外拽。剑尖上的念力将他手上的肌肤，血肉一层层削掉了，最后竟只剩白骨。

　　微微颤着，侯傲将寒隽剑捧到眼前。

　　那三支金色瞳孔又转了过来，凝视着剑尖。

　　就在这一瞬！突然！侯傲倒握起剑尖，就扎向氓神眼睛！

　　一声哀鸣——氓神的声音在侯傲体内回荡。侯傲握着剑尖，用力往下按去：“我，要，你，救，他！”氓神没有回答，只传出一种近于呼啸的气音。侯傲拔出剑尖，又往另一只瞳孔上扎去。

　　黑色的光从空洞的瞳孔中泄出，那瞳孔上的金色一点点黯淡。黑光笼罩了天地，将一切遮盖，好像将时间带回了混沌的最初。黑光洒在侯傲身上，将他席卷到天的更高处。

　　两道身影冲出了，甩出两道锁链将侯傲一套一抓。

　　鬼修与诃黎勒同时抓住了侯傲。

　　火与刀也压了上来，是霍迟与缎莫离。琊月刀刃抵在黑光之上，将饕餮火荡在黑光伸出。可那光却像是照不透，将一切都吃进腹中。缎莫离咬破手指，在空中虚点出北斗。几条巨大的链子从海水中蹿出，缠在刀刃上抵住黑光。

　　缎莫离回头看向罗先生：“鬼修，没时间了。”

　　寒小耶看着这幅景象，瞳孔缩了起来：“这是什么？”

　　“失控了，”罗先生轻轻说：“氓神掌毁灭，混沌会吞噬一切。”他将兜帽摘下，一直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了。竟也是一双金色的瞳孔！罗先生手一招，寒隽剑尖脱离侯傲，一声剑啸，将黑光劈开一条缝隙。

　　就在这一个瞬间，罗先生纵身向前，化做一道金光，将剑尖与剑尾串联！一把长剑犹如天光泻下，将黑光定在身下。轰隆的，像一道雷，罗先生的叹息在天地间回荡：“诃黎勒，你还要死多少人——”

　　风声，海浪声从下面传来，中间还夹杂着细微的哭声。诃黎勒本来半垂的头昂了一下。他垂眼看向下空，那样大的宝船在这里竟然看不清楚。上面的人更是小的几乎模糊。

　　真小啊，诃黎勒又抬眼看看天空，真是大啊。

　　他咳了一声，血又从嘴里涌出来。诃黎勒拽紧了念力铸成的链子，一点一点将侯傲往后拉。“天地间，我抛下一切。”他突然开口，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原本以为无所不可为。”身体像是裂开了，暗红色的念力一点一点从诃黎勒身体里泄出。

　　侯傲回头看着他，手上仍不肯放弃。黑雾与黑光纠缠着，相互吞吃，互不相让。诃黎勒凝视着侯傲，轻轻笑了一下：“现在，天大地大——”他的面孔裂开了，暗红色的光透出来：“却也无甚可为。”

　　暗红色的念力包裹住了侯傲，将他与黑光隔开。念力化成无数道红光，锁成一个坚定的壁垒屏障。“不——！”一只骷髅的手从念力中伸出来，抓向红光：“不——！”

　　缎莫离从黑光中冲出来。

　　他扯住一条锁链套住尹翊与穆肃，将他们甩上黑光。

　　“握住那把剑！”缎莫离嘶哑着吼道：“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