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栎的春天》润瑜

1、春华府，我家。

　　办公室里安静地只剩下隔壁机器的轻微轰鸣声，几张桌子摆在一起就是一个课题组。

　　褚檀禾拿着报告刚进办公室就看见对面桌上的资料张牙舞爪地堆在桌子上，混乱一团，和自己干干净净的桌面有了鲜明的对比。

　　褚檀禾停顿三秒，强忍着帮同事收拾好的心思，只能叹气，抬手将快要倒到他桌上的资料往对面挪了挪，然后打开笔记本，准备打表。

　　电脑的光让褚檀禾的眼睛有些干涩，伸手揉了揉，另一只手就跑去新建表格。

　　满脑子都是早点干活早点下班的想法，都快溢出来了。

　　结果还没来得及填数据，褚檀禾就被隔壁工位几个师姐的聊天内容勾了一耳朵。

　　天大地大，八卦最大，褚檀禾两手一摊，工作暂停，先听八卦。

　　“别的不说，简总监人长的还是挺帅的，还一米八大高个，事业上也风生水起，没人不心动吧？”大师姐侃侃而谈，“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单身，想追。”

　　随后跟的就是一个大叹气，她身后的一群小师妹也跟着叹气。

　　一时间觉得她们口中的大帅哥耳熟，褚檀禾努力分了一点大脑皮层去记忆里翻，半晌才想起来好像是项目组的总负责人，但是自己在实验室时间过于弹性，每次他们过来开会褚檀禾都碰不上。

　　真有这么帅？大师姐都想谈？

　　褚檀禾灌几口拿铁，还想多听几句，结果就被一个猛拍背，差点没咳出命来。

　　褚檀禾还没来得及转身看清来人，头顶就飘过来哀怨的声音。

　　“小褚啊，今天企业那边负责人要过来，你等会去接一下。”

　　他琢磨着抬头，看见林导那张颇有意见的脸，“林老师，企业那边不是说明天才过来吗？”

　　褚檀禾自觉口吻很完美，没有能够让小老头发火的点。

　　可耐不住教授人脾气大，一听和褚檀禾想法共鸣了，抓住机会张口就在办公室里骂上去，声音震得人耳朵都能嗡一下，“你说呢？那边要把整个进度都赶着提前，这是派人来催我们了噻！你看看这有理吗？搞科研去野外什么的，这个东西能急吗？”

　　林导一骂起来就是半天，还带着特有的江淮口音。褚檀禾被念的头疼，刚想找借口开溜，林导背后就突然冒出来一个被摇得晃来晃去的实验报告，褚檀禾看得整个人一愣。

　　“褚老师，昨天的报告出来了，你看一下？”小陈一个大喊直接打断了林导慷慨激昂的演讲。

　　褚檀禾见着机会转头就跑，“哎好，那你先放我桌上，我下去接个人。”

　　报告被哗的一放，连实验服都来不及脱就冲了出去，徒留林导继续在办公室里训人。

　　出门左转，坐电梯到一楼，再转几个弯就到大门口。

　　现在是下午，大家都在忙，一楼基本上没什么人，显得大厅空荡荡的。

　　褚檀禾看了看自己的实验服，犹豫再三还是没脱下来，下定决心要用这实验服给负责人一个下马威。

　　不是催进度吗？让他看看咱每天多忙，下楼接人都来不及脱实验服。

　　再说了，不管你是顶头上司还是小员工，就算你上门催，那实验速度就能跟坐了火箭一样吗？

　　简直是笑话。

　　这一番腹诽直接让褚檀禾把自己给逗笑了，他习惯性的左手握拳掩住嘴唇，就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桃花眼轻轻勾上尖儿，暗戳戳地笑出声。

　　然而猝不及防，眼瞧着门口就拐过来一辆公务车，褚檀禾来不及收笑就直接放下拳头，企图让自己的社交状态显得没那么拘谨。

　　褚檀禾站在门口，整个人看起来轻松又悠闲，反倒是公务车内的氛围有些凝重。

　　报告被人随意地放在手边，刚目睹了自己顶头上司和别人在合作问题上大吵一架，车内的司机正试图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小人。

　　他偶尔偷偷从后视镜瞄一眼，结果又被简从岚皱眉思考的表情又吓得缩回视线，只得专心开车。

　　公务车被司机稳稳停在大门口，简从岚调整好状态降下车窗，本意是和接待员先打个照面，却正巧撞见褚檀禾藏笑望向自己。

　　褚研究员立在门口，白大褂松垮地落在身上，领口翻开，胸口的口袋里随意插着几只圆珠笔，冷风让他的碎发糊了些眼睛，简从岚隔了一段距离，但仍然能清晰地看见他鼻尖和脖颈被外面的冷风吹得染上的微红。

　　简从岚鲜少地忘了社交礼仪，一时间没能将目光从褚檀禾的身上移开。

　　他的眼神像是蜂蜜一样黏在对方带笑的眼睛上，顺着肌肤下流，蔓延到微红的角落里，又企图沿着锁骨下滑，想探索更多。

　　褚檀禾见公务车停稳，信步迎着风向简从岚走来。

　　寒风力度不减，吹开来人的白大褂，露出内里深绿色的针织毛线。

　　“你好，我叫褚檀禾，是这次的接待员，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随时问我。”

　　褚檀禾礼节性伸出右手。

　　简从岚愣神半分，很快回过神来，隔着车门和他轻握住又松开。

　　指尖接触温润的触感，又很快离去。

　　车门被打开，内里的暖气外泄出来，褚檀禾也终于看清来人，借机打量着对方。

　　一身西装价值不菲，单手扣上西装扣，站稳后比自己还高上些许。

　　嚯，好像确实长得还行。

　　比起项目负责人更像个很年轻的斯文败类，整个人儿跟从金币堆子里捞出来似的。

　　褚檀禾用余光描摹着眼前的负责人，脑子里只蹿出这么一个念头来。

　　没办法，谁让他和做生意的合不来，总觉得那些人身上都带点铜臭味，连聊天都费劲。

　　虽说人不能面相，但褚檀禾总觉得面前这个人应该不会真的在意研究内容，可能只是一个想着怎么赚钱的钱袋子。

　　褚檀禾内心的小人耸耸肩，痛苦难耐地抱头哀嚎。

　　老天爷，长得帅归长得帅，让他赶快给这尊佛送去会议室，自己的表格还没做完呢。

　　刚准备转身把人往楼里带，一份名片就被递到面前，果断截胡他要进楼的路，“你好，简从岚，项目负责人。”

　　褚檀禾点头，也应了句你好。

　　被拦路的人表面上规规矩矩，内里却接连咆哮。

　　这么着急吗？一定要在楼下吹冷风给名片吗？？真的不冷吗？？？

　　接下名片，确认这位年轻的负责人真的没什么事了，褚檀禾箭步领着简从岚往实验楼里走，他就剩下被冻的发疯狂叫了，根本没心思在乎对方步伐跟不跟的上的问题。

　　寒风从楼栋间穿梭着呼啸而过，发出空谷般的回响，可一进实验楼，这些就都被隔在外面。

　　简从岚看见褚檀禾被冻红的皮肤回温，才收回不礼貌的视线。

　　身边的人正在一一介绍最近的研究进展，可简从岚不像是在认真听的样子，总是时不时就微微低头斜睨旁人。最后是褚檀禾终究装不下正经，率先开了口，“简先生，您有什么疑问吗？”

　　“嗯？”简从岚少见地停滞住，两个人就这么停在电梯门口。

　　一时无声，实验楼的大厅安静又空旷，褚檀禾能明显地感觉到空气凝滞又尴尬，他憨笑两声，“没什么，只是看您对我说的不是很感兴趣，以为您想听点别的。”

　　简从岚下意识指尖相互摩挲，仿佛在回味刚刚触碰的那一点温度。

　　“不会，只是刚刚有些走神，抱歉。不过你说的这些我确实在来的路上都已经了解了，你可以说点别的，生活方面也行。”

　　褚檀禾听见这话反而有些意外，感觉这人好像也没那么不近人情，不自觉态度软了一点，甚至连自己都没察觉到。

　　电梯声音响起，门缓慢打开，褚檀禾看见电梯，突然想到什么，“那正好，给你讲个好笑的。”

　　顶层的按钮亮起，褚檀禾按下关门键，和简从岚打趣，“其实这栋楼的电梯一直都有点问题，我们实验室刚搬过来的时候，用电梯运仪器，结果到了顶层门直接卡住，把我们大导师和离心机一起给关电梯里了。”

　　说到好笑的地方，褚檀禾总是容易先笑出声，但碍于现在在办公事，就只能忍住，勉强咳咳嗓子继续。

　　“后来我们大导师被关在电梯里关了一整个下午，出来的时候整个脸都是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大骂负责人。”

　　简从岚听到这里，也明白了什么，只是不局限于回复，他刻意地将头微微向褚檀禾这边偏了偏，“是你们那个特别喜欢骂人的林教授？”

　　社交距离在顷刻间被瞬间拉近，褚檀禾却没太在意，只是站在原地，会心一笑。

　　“你也觉得我们林导很会谈判对吧。你一直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吗？”

　　电梯启动带来的超重感狠狠地压了压简从岚狂跳的心脏，企图让他冷静下来，可简从岚做不到。

　　简从岚的喉结轻微滚动，“嗯，一直是。”

　　褚檀禾了然，和他打趣。“那之前在会议室给林导呛得不轻的人就是你咯？我还以为是个老总，没想到看起来这么年轻。”

　　小研究员说话语速偏快。声调也四平八稳，听起来很顺耳。

　　简从岚轻笑，“只是针对方案时间上的问题有些争执，没有你们传的那么可怕。而且你们研究院氛围很好，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提。”

　　之前简从岚来这里谈项目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只会关心自己的项目，办事也很认真严谨，说话太绕了反而不讨喜。

　　这种氛围反而能让简从岚放松下来去讨论项目问题，而不是一句话八百个坑，偏要让对方跳进去才行。

　　当然，谈判桌上除外。

　　来研究院这么多遍，他从来没见过褚檀禾，但应该也是这个项目里的有关人员，不然林教授也不可能让褚檀禾来接自己。

　　褚檀禾虽然看起来冷清的很，好像不喜欢和人交流，但是简从岚却发现，只要稍微认同一下观点，他就会把别人划到自己的圈子里。

　　就像不设防备的小鹿，你举起弓箭对准它也不会逃跑，甚至乖乖凑到面前来，傻乎乎地让出致命部位，等着你去亲近。

　　电梯里的白炽灯让二人站立在一起的身影映在厢内，简从岚直视前方，大胆地描摹着身旁人说话带着笑的面孔、指尖，甚至是藏在白大褂下的身型。

　　最后还是没能忍住，撇过头去咳了几声，竭力掩饰想要吞口水的动作。

　　褚檀禾还以为他是觉着尴尬，还想聊些什么缓和一下，电梯门就打开了。

　　刚刚在底下还隔墙有耳，现在这一层楼都是他们实验室的人，褚檀禾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闭声将人带去会议室，随后就告辞。

　　能认识朋友固然开心，但自己的工作还没完成更加闹心，褚檀禾也没那么多心思乱转，直接头也不回地进了办公室。

　　见褚檀禾这么着急离开，简从岚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他轻轻带上会议室的门把手后就将眼神收回，会议室里还坐着几个老熟人，林教授没来，说是在训博士生。

　　“刚刚的接待员也是我们课题组的吗？”简从岚翻开桌子上的会议资料，看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好奇驱使他罕见地开了话头，楼下实验室的老师正巧坐在对面，听见他这么问，闲聊着开口。

　　“对啊，这层楼林教授的直系学生。本来都要出去工作了，结果硬是被林教授留下来读博，科研能力强的很呢。”

　　一听话题在褚檀禾身上，另一位教授也打趣，“林教授天天可宝贝这个学生了，就是面上不显，我看这小伙子长的眉清目秀的，之前就提一句说要给他介绍对象，谁知道林教授直接一个脸色就给我骂回去了。”

　　说到这玩笑话，会议室里都不约而同笑出声，简从岚也挂着笑颜应和几句，心里却在打算些别的。

　　整个会议室里坐着的人算简从岚最年轻，剩下的都是四五十岁的教授们。

　　这个年纪的家里有小孩的，看着别人家有入眼的娃娃，就总想着揽到自己家里来，聊天话题总离不开感情状况和学术能力。

　　简从岚开了一个话头，就基本上把褚檀禾的情况给听的七七八八了。

　　简从岚也没想到轻轻一套就能套出重要的感情信息，笔被握在手里，却迟迟不动，走神想着刚刚见面的褚檀禾。

　　林导这时候也气呼呼地从实验室出来，会议室大门一推，皱着眉头就坐在简从岚身旁，吩咐着开始开会。

　　简从岚也收回慵懒的状态，正正领带，抬眼去听各实验室的汇报。

　　既然是单身，那接触接触应该也没什么吧？PPT打开的前一秒，简从岚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什么。

　　季度会议报告总是会进行很长一段时间，在简从岚和各位教授争相不下的时候，在隔壁的褚檀禾已经做完了一波实验，数据都被处理好，杯子里的咖啡也被喝完，一切都清洁干净。

　　办公桌在片刻后回到今早的整洁，褚檀禾看着这个桌面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简从岚刚来的时候是下午，现在外面的路灯都已经亮起来了，褚檀禾看会议室门口没有动静，寻思现在正好开溜，这样实验报告能留到明天攒着一起给林导看，少挨一顿骂。

　　怎么想就怎么做，褚檀禾就这样赶忙换下实验服，穿上今年新买的驼色大衣，对着门后的镜子整理了一下仪表，火速背包出门。

　　提早溜班人士鬼鬼祟祟地站在办公室门口偷听了一会，发现里面没有谈话声，总觉得不对劲。

　　刚想抬脚走人，会议室的门就被唰地一下拉开。

　　那一瞬间，褚檀禾连明早上不来的借口都想好了，结果发现出来的教授们一个个都面色沉重，连林导也少见地只是和褚檀禾打了个照面就离开。

　　简从岚落在最后面，看见褚檀禾在这，有些诧异，“怎么在这里？”

　　褚檀禾还在好奇会议是个什么结果，怎么气氛这么凝重，这会倒是被简从岚一个问题抓回神。

　　“啊，我刚准备回去呢。”

　　褚檀禾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

　　褚檀禾收起好奇心，没有问会议内容，倒是简从岚看起来像是有难言之隐。

　　细心的小褚同学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他收回已经迈开的腿，“有什么事吗？”

　　简从岚点点头，又低头在手机上操作着。

　　因为刚好在门外碰见，两个人站的很近，褚檀禾完全能看见简从岚的手机屏幕。

　　但出于礼貌，褚檀禾还是下意识转过头去。

　　简从岚停顿三秒后，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司机下班了，你能送送我吗？不用到目的地，顺路就好。”

　　然后欲盖弥彰地把手机塞进自己的口袋。

　　褚檀禾也没在意那么多，桃花眼又带出漂亮的笑容，唇珠微微展开，“这儿荒郊野岭的，不同意岂不是显得我们研究所不近人情？我直接给你送过去，没事的。昨天刚加的油。”

　　简从岚点头，也不客气，直接报了地名，“春华府，我家。”

　　思索一会，又抿唇补了三个字。

　　“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