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因》十点五度

5、今夜你为何不眠

　　去老宅这一趟，李不眠还是觉得不太合适，他本就是外人，还偏偏孟瑗清没把他当外人似的说了那么些话，如果不是因为现在是法治社会，他简直要怀疑撞破豪门秘辛的自己会不会被灭口。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孟瑗清和丈夫沈政泽关系很好，如同外界传闻和新闻报道的那样，相敬如宾，可现在看来，这倒也不是真的。孟瑗清甚至还交了男朋友。
　　李不眠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常见的，但总归是让他震惊了许久。他无法完全得知沈青玉心情不好的原因，但今日一看，倒也明朗了几分。
　　他自己不算出身什么很完美的家庭，但他也知道家庭环境对人的影响之深，这些更深的东西，即便是他现在好奇，也没有直接去问的资格。再怎么说，他也还只是沈青玉雇佣的护工。

　　沈青玉因为要去老宅，特意给自己腾出来一天的假期，现在假期过去，他又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于是他又去影音室，想要挑一部电影来打发时间。
　　其实他不怎么喜欢看电影，并不是因为没有优秀的作品，而是因为看完电影之后胸中出现的长时间的怅然。宛若落入一片纯白的境地，在其中反复搜寻，苍白地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就连一丝确切的情感似乎都变得难以捕捉。

　　可现在，他只是需要一点声音和画面，不必是什么很情感浓烈的作品。他的脑子有些乱，充斥着各种声音，而他无法逼迫自己不去思考。
　　只要见过孟瑗清，他就总是这样。他不太愿意承认孟瑗清对自己有这么大的影响，但事实如此。

　　他随手打开一部电影，想起自己好像还没有和李不眠交代晚餐吃什么，但也懒得再去说。眼前的画面一帧一帧闪过，什么也没有被他记住，他只是不断想着一些事情，尽管大多都没有意义。
　　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电影还在放着，但沈青玉是一个不合格的观众，他关掉了电影，决定去厨房看看。

　　沈青玉一到厨房门口，李不眠就发现了他∶“你去哪儿了？手机也没带。”
　　他本来还想问沈青玉晚上吃什么，结果一转眼功夫，他连人都找不到了。
　　“去影音室了。晚上吃什么？”沈青玉后知后觉肚子有些饿，似乎是因为闻到了李不眠做的菜的香味。
　　“酸汤肥牛，青椒土豆丝，蘑菇蛋花汤，孜然排骨。怎么样？”这么久下来，李不眠已经大概能知道沈青玉喜欢什么口味了，估计这些他都会吃。
　　“嗯……可以。”沈青玉没什么别的想法，又探头往厨房里看看，“还要多久？”
　　“很快了，15分钟，你先去等着吧。要是饿了先吃点东西垫垫。”
　　“好。”

　　不一会儿，李不眠就把新鲜出炉的菜品端了上来。
　　沈青玉现在已经很少会对他的厨艺挑剔了，听罗然说，沈青玉最近在安排他找烘焙师，不知道是不是又在给他谋划新课程。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两人都没有说话，但也不显得奇怪，毕竟他们本就不常有闲聊的话题。

　　饭后，沈青玉总要坐着缓一缓，好像是需要时间消化一样，出于一种类似待机的状态。
　　李不眠很喜欢观察他的这个状态，因为这给人一种他会在模糊的时候随便答应一点什么的感觉。
　　而今天的待机时间尤其长。

　　“今天没有工作吗？”李不眠问他。
　　沈青玉终于抬头看他∶“今天放假。”
　　“那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沈青玉起身，不再继续待机，回到自己房间了。

　　李不眠推测，或许现在沈青玉还是有点心情烦躁，于是不想被打扰。

　　晚上十一点半，辛苦了一天的李不眠终于完成了他的工作，准备上床睡觉。
　　今天沈青玉在家待了一整天，他也就几乎和他一直待一块，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沈青玉这么不想工作的时候。

　　不过他早就想问了，沈青玉那么努力工作，真的不会觉得累吗？可一想到自己的工资还是沈青玉发的，顿时觉得沈青玉还是努力一点吧，毕竟他也有点费钱的。

　　而此时，被惦记的沈青玉还没睡着。

　　其实他吃完饭就在试图酝酿睡意，一直到洗漱完，都还没等到睡眠CD结束。
　　无聊到看了一会儿手机，发现更无聊了，反复点开和李不眠的聊天对话框，又反复退出，最终什么都没发。
　　躺在床上开始冥想，再一看时间，才过零点没多久。

　　沈青玉很快地做好决定起身，来到李不眠的房间门口。

　　咚咚咚。

　　没有回应。

　　咚咚咚！

　　沈青玉加大了力度，似乎因为李不眠居然睡得比自己早而感到有一点生气。

　　还是没有回应。

　　沈青玉叹气，试着开一下门，发现门根本没锁，于是一把打开门，走到李不眠床边叫他∶“李不眠。”

　　李不眠这下醒了，只是人还有点迷糊∶“嗯？怎么了？现在几点？”

　　“我睡不着。”沈青玉挑了一个自己想回答的问题。

　　“那，怎么办？”李不眠也不知道失眠要怎么才有用，愣愣地看着他。

　　“你等会再睡。”沈青玉不容拒绝地安排道。

　　他只穿着睡衣，站了这么一会儿已经觉得有点冷，很不客气地拉开被子，缩到了李不眠的旁边。
　　李不眠又往旁边躲挪了一点位置出来，觉得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就算两人都是男的，但毕竟之前还发生过那种事情，他觉得自己可能没有他想得那么单纯。

　　“你不问我为什么睡不着吗？”沈青玉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说什么，只能自己起头。
　　“啊……那你是为什么睡不着啊？”现在问显得有点尴尬，但是不问好像也不对。
　　“我……不知道。”沈青玉不打算说话了，拉着李不眠一只手臂，理所当然地靠在上面，甚至还调整到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

　　沈青玉不说话，李不眠更是没有开口的打算，就这么干坐着，但又不算无聊。
　　过了很久，沈青玉才说：“你给我讲故事吧，指不定我听故事就睡着了呢。”

　　可李不眠哪里又讲过什么故事，他连听过的故事都不多。

　　见他不说话，沈青玉又再次催促他。李不眠这才犹豫着开口：“可是我不会讲故事。”

　　“那讲你自己呢？你小时候的事情什么的。”

　　“那就更没什么好讲的了。你真的想听吗？”

　　沈青玉眼神示意他别犹豫了，讲吧。

　　于是李不眠第一次试着把自己的人生当成故事讲给别人听：“我是一个孤儿，自从我记事起，我就住在了孤儿院里。那是个很偏僻的孤儿院，基础设施什么的也不好，更没什么人资助，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整个童年。

　　我没什么朋友，因为我不爱说话，他们总说我比别人迟钝，于是不想和我打交道。好在我其实学习不错，于是没被当成傻子。在那时，我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枯燥，看着比我小的孩子被领养带走，我也在期待，或许我也会有那么一天。

　　在我十四岁那年，我被领养了。我的养父母对我很好，他们没什么钱，就是普通家庭，但都是好人，供我上学，还给我过生日。他们看我已经十四岁了，就没再给我改名。一年后，他们生了自己的孩子，我有了个弟弟。

　　无可避免的，他们把时间和精力花在更需要照顾的弟弟身上，他身体不好，生下来就是这样，小小的，后来还会叫我哥哥，总喜欢对我笑。我仍然觉得我那时是幸福的。

　　后来，我弟弟三岁那年，还是因为身体原因，生了很严重的病，治不好，死了。我养父母没过多久，出车祸，也死了。只剩我一个人。

　　我那时已经成年了，上了大学，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后来出来找工作，就遇到了你。是不是还挺无聊的？”

　　沈青玉在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觉得自己不应该提这样的话题，可现在问都问了，也无法撤回。李不眠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他用了很少的自己的感想，把二十年的人生就这么说完了。

　　原来，二十年可以这么平淡又跌宕，平淡到他没讲出来一件最有趣的事情，又总是充满不幸，到最后，连自己也要调侃上一句无聊。
　　可是真的只是无聊的话，又怎么会听上去带着苦味呢？

　　沈青玉不是一个很会共情的人，可是此刻，他贴着这具温热的身体，听着他说他的故事，很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千言万语闪过，他也只是说了一句：“不无聊，一点都不无聊。”

　　“那就好。”李不眠只是这样回应着，好像他的故事的价值仅仅在于这里，故事里的他如何度过的这二十年好像一点也不重要，只要沈青玉听完之后，觉得这是个合格的故事，那就可以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沈青玉不解。

　　他不再问什么，他无法说出更多同情的话，因为或许李不眠在听到过他的故事之后也会觉得他的人生和可怜。他知道可怜是没有用处的，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只有自己才知道。

　　他带着自己的那些糟糕的事情，和李不眠二十年的人生一起，像是一次很隐秘的依赖，他在糟糕的时刻触碰到了他的赤裸。

　　于是在那时，他也隐隐觉得，他可以依赖李不眠一会儿，因为这是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没有关系。因为那时的李不眠，是温柔又坚定的，他用他柔软有力的心，给沈青玉讲了一个故事，在无意之间，沈青玉第一次真正触碰到他。

　　沈青玉到底还是没有睡着，他平静又无比亢奋，他们就这样无言地依偎在一起，像是世间最亲密的关系，直到天光渐亮，他才恍然发觉，这是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