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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下南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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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
即将步入社会的王路严,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亲朋好友摸爬滚打的经验,扑面而来。这自然包括催婚。对其中的善意,他照单全收。对于具体撩拨、交往的技巧,他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现在的他,既不想往左走,也不想往右走。这注定是与全世界为敌的战斗。
年后,日子过得很快。最后的学生岁月,转眼又是告别的盛夏。王路严怀着忐忑的心情,一脚迈入深不见底的生活。
公司的办公楼如巨大的蜂巢。俯身办公桌或是激扬会议室的同事们,是不停忙碌的工蜂。工作和求学差异巨大。学校传授的是基础理论,而工作面对的是一根又一根特定的钢结构、具体的框架与坑洞。
王路严不停画图纸、改图纸、再改图纸。与此同时,他像海绵一样,吸收行业通用做法。这叫惯例、规范。
惯例不仅体现在工作上,也体现在生活上。对大多数人来说,孤独是可耻的,单身是最大的失败。对此,工会相当热心。王路严似乎永远逃不脱单身派对名额。让人尴尬的单身沙龙、玫瑰之夜,他混迹其中,却宛如灵魂出窍的石像。
好在,五月的风总是能吹散工作的乏味与疲惫。南边的海、浴场和公园,背后万家灯火璀璨。
不可避免地,王路严开始怀旧了。
想象中,他改写了过去。当李楠迎来投篮劫数的时候,王路严胆大心细,不离不弃。他坚守在病房门外,像混入敌营的特务。他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所有人离开后,偷偷潜入病房。
他一次又一次演练,自己该说些什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试用期满,盘点多年兼职、读研、理财的不菲收入,加之催婚亲友团抹不开面子的支持——他们催婚的权利同时成为借债的理由,王路严背负贷款,挤上滚滚时代列车,成为万千房奴中的一名。
工作也步入正轨。他从一个学徒,逐渐变成主设计师。一排排钢结构按照神奇的图纸,在施工现场拔地而起,化成钢铁丛林。
一年又一年,长辈催婚变得敷衍,类似于见面询问“吃了没”的礼貌问候。意思很简单:知道你单身,我也尽力了。只有妈妈一人,却变得越来越暴躁,用尽浑身解数。她恨铁不成钢,儿子怎么变成了断线的风筝?
王路严固执地抵抗。
时间来到2020年春节。为了平复妈妈随时会失控的情绪,回家前,王路严精挑细选,购买综合性能优越的智能手机,作为停止战火的礼物。希望流畅、丰富的短视频可以吸引她的注意力。
四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回到天寒地冻的小村。
然而,王路严莫名松了一口气。这一股神秘、顽固、不可捉摸的催婚势力突然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那个惶惶的春节,所有注意力都被一件会改写许多人命运的事情吸引去了。
传闻它起源于中部某大城市某海鲜市场。可能是葬身火锅的野生动物发动了终极报复。阴谋论者深信这是用心险恶的敌对势力挑起的战争。总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疫情迅速扩展到中部省份。
比疫情扩散得更快的是恐慌的情绪。
延续千年的过年仪式被制止,小村庄被封了。村口倾倒一大堆沙子、专人值守。连自行车和摩托车都难以通行,更何况其他;隔壁村中部省会求学返家的大学生被软禁,成了重点监控对象,大门上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锁;所有人都在关心上涨的数字,那是被夺走的生命。
全国驰援,医疗资源受到一波又一波冲击。
大年初七,王路严接到公司通知,尽快返回青岛待命!此时,长途汽车全面停运。他马上查看火车。他惊讶于现在仍然有绿皮火车。更令人惊讶的是,买到车票的他,到手的是紫色的小方块。这还没有绝迹呢。
好消息是,现在不会有黄牛了。
火车上人极少,大家都带口罩,分散而坐,保持过分礼貌的距离。火车走走停停,发出呜呜的响声。车窗外是简陋、粗糙而不乏温馨的农家院落。
大地上的生活,正瑟瑟等待。疫情的纠缠似乎避无可避。
回到青岛后,迎接王路严的,是两周的居家隔离。点外卖变成高风险行为,他洗手作羹汤,厨艺一团糟。幸好做菜app普及了。他按部就班,一回生两回熟,pick up新技能。
隔离不是终点。上班后,公司严防死守,发放酒精、消毒水、口罩,还有一箱凝结爱意的蔬菜。而且,公司不允许加班了。
防控疫情成为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春暖花开,走山串乡、逐花而居的养蜂人被勒令禁止;下乡收买农副产品和中药的行为被抑制;整天嚷嚷在学校呆够了、幻想抱病在家的学生美梦成真,上起了网课。实际上,他们什么地方都去不了。
口罩涨价又脱销,酒精紧俏。有幸买到酒精的人对酒精太爱了、一直喷喷洒洒居然引起意外的火灾。这一个或者那一个小区踩雷被封,只进不出。大家神经质一般都开始屯东西。
可是,天下之大,人来人往,猝不及防。就像打地鼠,摁下葫芦浮起瓢。防控时间从预期的一个月变成三个月、变成半年,最后竟花费数年之功。
流调像一块巨大的凸透镜,将目光聚焦到被命运选中的普通人身上。隐私被揭开,世界展现出魔幻的一面。一个热爱麻将的老太太带病鏖战,将半个城区变成高风险区域;一对出轨的男女去商贸中心活动,感染后不伦关系浮出水面;阳了又辛苦工作的外卖员或出租车司机堪称王炸。
就在这东风西风南风北风的混战中,2020年过完了一大半。
对王路严而言,这依旧是端坐在电脑前查手册、算受力和画图的一年。有时候,忙碌的他心中冒出一种奇怪的错觉:电脑和藏在电脑中的文件才是公司的主人,而自己不过是照看它们的保安。
国内能源市场饱和,竞争愈演愈烈。各行各业借船出海,开辟新天地。“一带一路”之风劲吹。
挖石油的,脚踏中亚土地,构筑高耸的磕头机;盖房子的,挥师东南亚,高楼拔地而起;那个修铁路的,甚至跑到南美洲铺设漫漫铁轨。突如其来、久久不肯结束的疫情也不能阻挡这步伐。
王路严所在的能源国家队不甘人后。就在前不久,公司总经理组织精兵强将投标。几番起落雨暴风狂,成功拿下跨国公司在东南亚某小国一项非常可观的投资项目。
项目分好几期,未来可期。消息传来,公司上下一片振奋。大家摩拳擦掌,选派精兵强将,准备大干一场。
王路严没有婚姻的捆绑、没有经营恋情的烦恼,成为候选人之一。领导试探——要不要下南洋?
他首先想到了妈妈。他急忙打了个电话。王路严尚未开口,妈妈就将话题引向了奇怪的地方。
她柔声细语说道:“家里有没有种点花草?”
“没有。”
妈妈说道:“几棵花也简单。你把阳台上放几盆百合水仙。”
难得没有催婚,生活该有点诗意。王路严点头道:“好的。”
妈妈继续道:“还有,你在枕头底下放一团红绳,特别有好处。知道哇?”
“有什么好处?”王路严一头雾水。
妈妈嘿嘿而笑:“这些都是增加女人缘的小妙招。百合、水仙、红头绳,小视频上说的。招来桃花运,改一改流年不利的婚姻!”
果然,某音上什么都有。毫无防备的王路严心猛地一沉:“哎呀,这都是没谱的事。为了流量那些人什么都瞎说,不用信。”
“可不敢胡说啊。老话说,偏方治大病。等春天,你取三小片杨柳枝的皮和六朵桃花,放在清水里,面向月亮点一根红蜡烛,然后用清水洗脸诚心许愿…”妈妈自顾自唠叨。
王路严绝望到头疼。他静听了三分钟后,猛然开口:“——妈!明年我可能需要出国待一段时间,工作上的事情。”
一阵沉默。
“非得去吗?”半天之后,王路严感到妈妈声音中强压的颤抖。谁都知道,全球疫情肆虐,并不是出国的好时机。
“嗯。”王路严不禁为自己的残忍自责。面对她固执倔强的热情,这可能是最好的逃避催婚的方法了。
妈妈挂了电话。
两天之后,王路严把决定告诉了项目经理。很快,签证手续办妥了。他半是得意半是愧疚,将流程完结的事情,告诉了家里人。惊闻这一消息的王路严妈妈,自然是慌乱的。
催婚似乎将王路严推得越来越远。
2021年春节,能源集团公司三令五申要求就地过年,任何人员不得随便流动。生产企业分公司固定资产上百亿,一旦停摆后果严重。但是研发和工程设计单位等轻资产型企业成了漏网之鱼。
王路严还是回家了。
村里的防疫战争仍在继续。拜年和走亲戚受严格管制。在这七天里,窝在家里的王路严和妈妈都过分热情。虽然嘴上没说,但他们心里想的都是不可避免的分离。
孩子长大了,管不了了。妈妈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