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记》云在青天水

41、自愧不如

　　科研上没有坦途。早出晚归的工程专业尤其如此。王路严心无旁骛，晚上十一点的路灯见证了他与数据的拧巴。激情投稿、数次修改、再补充实验，他的小论文终于迎来版面，安排出版日期。
　　研二倏忽过，又是一年。春风吹来，遍布校园的海棠花无忧无虑地盛开，天气一天暖过一天。
　　2016年的盛夏，来到了。
　　这天，正在食堂吃午饭的王路严无意之间刷到一条故弄玄虚的新闻——某高校女生在毕业典礼向校长“出柜”求祝福。最为隆重的告别场合，身披彩虹旗的女学生勇敢做自己。
　　得风气之先。
　　女生郑重发言：“我希望美好女孩子和美好女孩子的情与欲能够被承认、被看见，我们要正大光明牵手。婚姻合法化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起点。”
　　婚姻合法化…王路严惊呆了。
　　女生旁边，和她并肩牵手、长发飘飘的娇小身影，是值得她与全世界对抗的恋人。身影竟有几分熟悉。王路严放大照片，调整浑浊的晶状体，竭力分辨。她到底像谁？
　　啊，难道说？！他想起多年不见的朋友。王路严匆匆吃完饭、找出许久未曾启用的笔记本电脑，登上许久未曾登录的小企鹅。
　　这片社交场地荒芜许久。不过，仍有人一直坚守在此。王路严在空间中看到陈末许久前上传的、蹒跚学步的未来花朵。不知她会是小化学家还是小律师呢？
　　青苗高中群里，过期的群消息难以一条一条追踪。王路严大概翻看，有几条零零星星关于婚礼的邀约。大家都成年了。大部分人都在隐身或者潜水。曾经并肩往前的伙伴，终于还是都走散。
　　想起刚才的新闻，王路严仍觉不可思议。
　　这个时候，群里弹出赵北辰的消息：刘蓉蓉同学，在攻读什么专业？
　　马海靖响应：蓉蓉妹子在花城广州，灯红酒绿。
　　他们也都看到了吗？王路严发送了一个大拇指，道：简直太…震撼了，难以置信。
　　那个看起来清冷疏离、永远生活在自己的世界、总是踩点进入教室而丝毫不在乎班主任目光的小女子，孤身一人前往遥远的南国，在那里找到一份足以对抗全世界的感情。
　　神奇的女孩子。有人将新闻链接发送到了群里。
　　何娇娇@王路严，问道：有什么难以置信的？难道你有什么非议？有什么想法？不服气吗？
　　律师的凌厉，犹如一只好斗的刺猬，扑面而来。王路严哑然。
　　恰在此时，身处旋涡中心的主人公——刘蓉蓉姗姗来迟：手机信息炸了。
　　众人早就明了个中情况。
　　何娇娇劝说道：蓉蓉，不用理会这些臭男人。
　　马海靖和王路严同在青苗高中复读。或许是为了帮王路严挽尊，他道：路严兄是不是对蓉蓉妹，有过什么纯洁的小想法？谁想到还没来得及奔赴，就…现在只能望洋兴叹！
　　王路严急忙否认，解释道：不敢高攀，自愧不如啊。
　　仔细一想，他觉得“自愧不如”这几个字有一种微妙的歧义。可是，现在如果撤回的话，更显得欲盖弥彰。
　　幸好，接下来为刘蓉蓉祝福的消息刷屏了。王路严的消息被埋没在群里。然而，却始终没有出现李楠的影子。
　　王路严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心中有点苦涩。
　　好不容易活跃的群，大家冷静下来，交流彼此近况。像是一次非正式的远程联谊，每一个人都乘兴而来。
　　王路严暗暗期待，有人能聊到李楠。但他下定决心，绝不开口。这已经变成他生活原则之一：与其因为勇敢与莽撞做下某件事情、将来感到后悔，倒不如因为懦弱与谨慎没做某事。将来感到后悔。
　　反正总归是要后悔的。让那些勇敢的人享受世界吧…那些羁绊终于还是止于唇齿，掩于岁月，不留痕迹。
　　李楠看到群里的交流，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自愧不如”四个字，看起来格外刺眼。

　　家庭不是自己能选择的，这才是永远的羁绊。北洋的研三一开学，老母亲便开始在电话里打探他的找工作的盘算。
　　妈妈给自己的压力很大。
　　村里，王路严的同龄人忙着三年抱俩，热热闹闹，鸡飞狗跳。二十六岁的王路严无可避免的晚婚，已经被接纳。妈妈的唠叨进化到下一阶段：“遇到合适的机会，就先忙工作；有合适的人，就早点结婚。最好上班能离家近一些。”
　　安土重迁。
　　像每一个毕业生一样，拍正装照加PS，贴在简历上。十几年求学经历，浓缩成A4纸上七八行字。高考的混战与命运的拨弄、参与过的项目、奋斗得到的绩点…王路严仔仔细细调整字体的格式。
　　各大公司的人力资源部安顿好新员工入职培训后，周而复始。心急的公司八月份便将招聘简章挂到网上。校园宣讲陆续开始。
　　彼时，房地产作为国民经济当仁不让的太子风头正盛，大干快上。因而，不论是争夺地王的地产企业还是尽心尽力服务甲方忙到焦头烂额没黑没白的设计院，手里有钱的老总在风口上疯狂、甚至癫狂。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扩张、千亿战略，豪气干云。
　　上行下效，负责招聘的人力资源经理，便也财大气粗起来。
　　经过初面和群面、二面，王路严试水一家总部在河北企业的终面。
　　舟车劳顿。等候门外的片刻，低头看到自己修长黑色的裤子、洁白衬衫清晰可见的褶皱，王路严总觉得，这个年纪的自己，应该有个值得相拥的怀抱。
　　他得到又婉拒了第一个offer。
　　摸着石头过河，王路严知道其中深浅。他逐渐有了些想法。房地产的确在风口，但月盈而亏，水满则溢。不如在乙方画图，旱涝保收，安稳一点好。而且人际关系简单，不太依赖酒量和人脉。加班多，这反而更适合王路严从高中便养成的好习惯。
　　移山填海，建功立业。王路严将简历投递到工程公司。
　　二十一个工程建设行业培育了七八十家综甲资质设计院。这些领头雁在改制浪潮中，转制成大型工程公司。它们位居现代工业体系繁忙的十字路口，扼住技术的咽喉。
　　不论是炼钢、炼焦、轻工造纸、炼油化工医药，抑或是市政建筑、航空航天、煤炭电力，不论在这大地上搭什么积木，土木工程专业都是必不可少的，从未缺席。
　　海投工程公司的王路严，陆续收到面试邀约。
　　这天，一个来自青岛的电话，勾起他对故乡若隐若现的想念。对方确认了王路严的身份后，进行了自我介绍：这家工程公司隶属三大能源巨头之一，与共和国共同成长。
　　王路严似乎有些印象。他愉快地答应了面试邀约。公司坐落在老城区。终面时间安排在十一月底，已是秋日萧瑟气氛。公司的办公楼，马路窄窄人多多。
　　面试官的问题并没有太刁钻，王路严却并不熟悉。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领域。这些忙碌在工程一线的前辈，工作围绕钢结构的设计、地基的计算及施工等问题展开。
　　王路严只好随机应变。
　　面试终了，结构室主任真诚建议王路严尽快买房。听闻此言，他心中一喜。可能下一站，就要在这里了。
　　几个月来的奔波，似乎能告一段落。
　　走出公司大楼打开手机地图，王路严才意识到公司的地理到底有优越。他步行来到青岛最为著名的景点之一。
　　像重庆一样，青岛置身山上，不是上坡就是下坡，难以找到一块平整的土地；像天津一样，青岛置身海边，太平洋的风和水汽不断袭来，既吹散夏天的炎热，又缓解凛冽的北风。
　　视野中屹立五月的风，刮过百年前的历史。
　　这是一座旅游城市，旁边是一位带旅游团的导游大姐。她用喇叭卖力又热情地介绍：“那边是青岛市政府。政府大楼的修建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首先看布局。大楼后面是山，前面是海。面山背海，这是有说法的，这叫前有罩、后有靠！”
　　靠山。王路严好奇心起，侧耳倾听。
　　导游继续说道：“各位江西的朋友请看，弧形的大楼，形状像什么？”
　　王路严顺着她的手看去。大楼看起来稳重、庄严。五花八门的口音，给出五花八门的答案。
　　导游高声喊道：“有的朋友说出了答案。大楼就像一顶——乌纱帽。做官，当然乌纱帽是最重要的。它不仅像乌纱帽，也像一把太师椅。不仅要做官，更要找到靠山，位列三公，出将入相…”
　　像古代的戏文。王路严信步走开，沿海边闲逛。
　　在这片投资的热土上，来自香港的商人留下的一排建筑，造型独特，宛如三支燃着的香，日夜不停祈福。海浪不停拍打。王路严对这片曾被德国人占领的土地生出一种归属感，宛如一艘终将靠岸的船。
　　就这里吧。
　　结果如他所愿。三方协议寄出去的那一刻，王路严心中的大石头落地。这一消息很快变成妈妈在村里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