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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三秒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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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件反射般的熟悉感像一股电流般冲过脑海。王路严的心怦怦乱跳,想要转身离开,脚步却似万吨重。
终于,他缓缓开口说道:“太麻烦了,非常感谢。”
Tom将用塑料袋包好的药递给他:“不用谢。大家困在这里,当然互相帮助。这些药留着也没什么用。你要不要进来坐?”
王路严手忙脚乱接过药,低头道:“还是不要了吧?这瓜田李下的特殊时期,万一出什么好歹,真传染点什么…”
两人礼貌而不乏尴尬一笑。王路严再次道谢,匆匆回房。
躺到床上后,他整个人软绵绵的。不仅是肠胃,心脏和脑海也变得兵荒马乱。
Tom的消息来得比预料的早:你是王路严?
王路严周身冰冷,几乎难以置信。他问道:你是李楠?
不过带了个口罩而已。李楠: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
往日重现,怎么可能不认识?重逢来得莫名其妙。王路严用温开水送下药,一阵苦涩。他钻进被窝,对着手机发呆。时间都过去了,该说点什么好呢?调侃略显中二的签名和上古时代的微信昵称?Tom?
对话框上,显示对方正在编辑。
最后,李楠问:这几年忙什么呢?
不知是不是幻觉,王路严肠胃消停多了。他回复道:工程师,搬砖小乙方。甲方虐我千百遍。
李楠:你待甲方如初恋。
“初恋”这两个字,有点烫手。平静的内心瞬间躁动。
李楠继续道:哈哈,工程大师、技不压身。
王路严搪塞道:哪里哪里,绘图工具人罢了。
李楠一本正经问:具体在哪工作呢?
王路严如实相告:青岛某设计院,离家不远不近,工资只低不高。
不知道李楠美丽的妻子和天真的儿子在忙什么?王路严小心翼翼问道:你们还在成都?
李楠:我不在那好多年了。原计划硕博连读、后来转直博。博士期间申请CSC国外联培。博士读完后又做了一轮博士后,就是疫情这两年的事情。
一晃,中间多少事。
王路严给出一个大拇指,道:一路过关斩将,学成回国,大展拳脚。
李楠早已不是曾经的少年。他带一点自嘲道:科研民工,混口饭吃再说。这种特殊时期,各行各业都很难。
然后便无话可聊了。不知是不是药效发挥作用,王路严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很快昏昏睡去。一觉醒来,霍然而愈。
李楠比王路严提前一周入住酒店,再过四天便恢复自由之身。他正修改简历,积极撒网,寻找学术枝干,开始研究新征程。
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一次相逢。大家早已走入了不同的丛林,不会再有什么交集。王路严冷静下来。
然而,接下来几天,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时光倒流,青苗高中实验班的同龄人成为最好的话题。长期霸占聚光灯的李楠,仍和相当一部分同学保持联系,消息比王路严灵通得多。
赵北辰本科毕业后,一脚踏上互联网的风口。打车app、外卖app、共享app…各种app和智能手机一同爆发了。他买房买车,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陈末遨游化境,博士毕业后,抢在疫情爆发前携妻带女远赴重洋镀金。一篇篇TOP文章告诉他,这一切都值得。去年,一家三口几经辗转得以回国。陈末回到导师麾下,成为最为年轻的教授之一,前途不可限量。
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曾扬言混社会的马海靖大学时拿到教师资格证,毕业后阴差阳错成为青苗高中的园丁,接棒物理。屠龙的少年,无可避免地成长为恶龙了吗?
王路严想起大呼不理解的高明班主任。
如今学生更加金娇玉贵,谁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马海靖头疼不已,朋友圈中出现最多的是:雕朽木,翻咸鱼,扶烂泥,烫死猪。
很多同龄人经过层层选拔,进入公务员系统,端牢铁饭碗。
总之,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隔离结束,王路严回到青岛,回归平静的生活。这时,针对疫情的全新立体防御系统建成了。这是一座凝聚科技与狠活的、多方联动的大厦。
大厦地基是地毯式的核酸检测,高压态势让病毒无所遁形。每周一三五六,所有人都来一次。只有手拿核酸贴,才能自由进出小区。
大厦的骨架是考核,保证政策落地。强大的政治压力从天而降,公司会直接找到未做检测的个人头上,并询问理由;学校会找到未做检测的学生头上,并询问理由。每周三天,王路严更早起床,跑步来到核酸检测处。总有孩子以上学为由插队。
妈妈告诉他,整套规矩,遥远的小山村也在不折不扣执行。每个村民每隔一天,去村委会配合采样。就连那些遁世隐居瘫痪多年从未出门的人,政策的风也吹到了他们——有人手拿棉签小棒,上门采样。
管控杀手锏是场所码。所有的商场、超市、旅店、饭馆、甚至每一辆出租车都必备。扫码才能进入。大数据劳心劳力,分辨和你有时空交集的每一人。
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来擦肩而过的孽缘。
大厦最璀璨之处,是精准防控。居家隔离的单位,从城市变成城区、再细化到小区、到楼宇,甚至精准到具体房间号。有人抱着棉被守在门口,不分昼夜寸步不离。
一张有形的大网配合铁拳,紧盯每一个社会成员。
两个月后,正在吃午饭的王路严突然接到李楠的微信语音通话。他下意识接通。
李楠热情打招呼:“王工最近忙不忙?”语气热络,有一些调侃。
王路严自然而然道:“还行。孙博士有什么指教?”
李楠嘿嘿而笑,说道:“我在大青岛面试呢。附近有值得去的地方吗?”
啊?王路严放下筷子,懵懂说道:“既然这样,我略尽地主之谊,更要谢谢你的药。”
李楠道:“嗨!好说。晚上六点半,客随主便。”
两人相约三秒鱼店。三秒鱼,顾名思义,鲜嫩的鱼肉片得极薄、去鱼刺,只在锅里煮三秒,便可大快朵颐。
饭桌上,王路严看到了李楠无忧无虑的笑颜。他合体笔挺的正装,皮鞋锃亮,修长的黑色裤子,裤缝一丝不苟;白色衬衣有明显的褶皱。
岂一个斯文了得。
王路严说道:“早知道你穿这么正式,就找个高档点的去处。这里和火锅差不多,吃完可能会一身味道。”他感到有点可惜。
李楠摆手道:“刚面试完,仓促得没时间换衣服。只要好吃就行。先来几瓶啤酒,有什么推荐的招牌吗?”
他随手拿过菜单,如初见一般,兴致盎然。片刻后,冒着蒸汽的热锅和冒着气泡的啤酒送上来。两人来到小料台配置蘸料。柔和的灯光下,小料的色泽格外迷人。
片好的鱼肉上来了。两双筷子在翻滚的波浪间进出,红红白白的生肉变了颜色和味道。
李楠脸上一抹红晕,举起酒杯:“感谢你的大鱼大肉!”
王路严不善言辞,两人一饮而尽。王路严问道:“你去哪面试了?”
李楠解开衬衫袖子纽扣,卷起衣袖,露出白皙结实的小臂。这个男孩已经变成男人了。他笑说道:“青岛没有别的医学院,你该比我熟。”
王路严说道:“面试要好几天?”
李楠点头道:“安排体检、三轮面试。来这三天在这里做过两次核酸了。”说话间,他轻巧顺走了王路严的手机。手机背面果然是花花绿绿的贴纸。
李楠说道:“核酸贴都没地方落脚了。”
王路严微微一笑,说道:“天下大同。着实让人困惑。有好几次,大白的棉签在牙齿上点了一点,不如蜻蜓点水。”
李楠哈哈而笑,说道:“蜻蜓点水,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透过腾腾热气望向王路严,好像隔着悠悠岁月。他弯弯的眼睛光彩流转,杂有一丝迷离,好像醉了。
王路严心神一荡,急忙取回手机。
李楠问道:“青岛哪里的房子好?”
王路严没有白待。他说道:“市南是老城区,火车站到石老人海沿线景色最漂亮,是德国人最先落脚的地方。房价贵。话说回来,买房这种事情,要考虑通勤距离、医疗、教育。你肯定要买学区房…”
他不由闭嘴,一股冷静的风吹过。
李楠笑着摇头:“我不考虑学区房。这辈子都不可能考虑学区房。”
两人一身火锅味离开时,不过八点多五分钟。时间还早,他们信步来到海边闲逛。海风吹拂,海浪不停拍打,发出有规律的、让人安心的声音。点点灯光点缀无边夜色。
王路严跟在后面。李楠突然说道:“小严你知道吗,我上大学的时候,差一点结婚。”听起来,他多了些沧桑和忧郁。
?王路严脱口而出道:“我还以为你正在准备二胎。”
李楠面向深沉的大海,说道:“你真是的,一点都不关心我。”
“那个时候,从始至终,都是父母奔走。当你手脚受伤,生活不便的时候,很难拒绝朝夕陪在身边善解人意的同伴吧。就像流沙一样越陷越深,就像蜘蛛网一样,越挣扎越紧。”
“现在想起来,就像是一场过家家的梦。好多人劝我把这场戏演完。”
王路严静静聆听,腹中鱼肉翻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