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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迟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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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熹微。
柳含章提前买好了香烛纸钱和贡品,带着陆衔月去给过世的父母扫墓,陆仲秋和张雯君虽然年迈,腿脚略有不便,却也跟着一道去了。
女儿和女婿死在同一场车祸里,车上三人只有外孙一人活了下来,这消息对二老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们这辈子只有陆堇宜一个宝贝女儿,柳澄书也是万中挑一的好女婿。
可惜天不遂人愿,白发人送黑发人。
陆衔月今日穿了一件黑色羊绒大衣,面料轻薄又保暖,但柳含章还是怕他冷,把手套、围巾、帽子通通给他戴上才肯放他出门。
“陵城比霂城冷一些,小心别着凉了。”
“嗯。”陆衔月手持一束洁白的小雏菊,神色比平时更冷淡。
半小时后,他们到达位于市中心的公墓。
前几日下了雨,墓碑上的照片被冲洗得很干净,照片上的两人音容宛在。
陆堇宜留着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笑起来唇角还有两枚浅浅的梨涡,是温婉又漂亮的陵城女子。
柳澄书样貌端正,气质温文尔雅,生前在陵城大学任教,特别受学生们的欢迎。
他们就像戏文里的才子佳人一样登对。
陆衔月将洁白的雏菊花束放在他们墓前,垂眸站在一旁,不敢去看他们的照片,不敢上前一步。
他沉默地看着火舌吞噬元宝,纸钱在盆里燃烧,散发出焦炭焚化的气味,轻飘飘的纸灰随风飘落,沾到了他的裤脚上。
从公墓离开后,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再次被乌云笼罩,没多久便又下起了雨。
夜里,陆衔月忽然发起了高烧。
柳含章看着温度计上的刻度线指向三十九度八,心急如焚,连忙拨通了120急救电话,救护车很快就把人送进了医院。
病房里很安静,甚至能听见吊瓶滴水的声响,柳含章守在陆衔月床前,满脸忧心地看着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弟弟。
手机提示音响起,柳含章收到了新消息。
【谈翌:含章姐,新年快乐!】
【谈翌:祝你早日发大财/烟花】
【谈翌:含章姐,陆衔月怎么不回我消息?电话打过去也没人接/小狗丧气.jpg】
【柳含章:在医院】
消息发出去不足半分钟,柳含章就接到了谈翌打来的电话。
“含章姐,怎么回事?你们谁在医院?”
柳含章看了一眼尚未苏醒的陆衔月,转身离开了病房,走到长廊尽头的安全通道处接听电话。
她叹了口气,说道,“昭昭生病了。”
谈翌一听,急切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严不严重?他人现在还好吗?”
柳含章想说“人没事”,可陆衔月不像是没事的样子,或许比她想象中更严重。
最后,话到嘴边,兜兜转转还是成了一句,“这件事……说来话长。”
每年正月初一和父母祭日这天,陆衔月都会生一场大病,柳含章百般叮嘱他注意保暖,千防万防也没防住,毕竟心理上的问题很难根治。
三年前,陆衔月亲眼目睹爸妈意外过世,留下了难以抹除的心理阴影,车上三人,只有他伤势轻微被救了下来,陆堇宜和柳澄书抢救无效死亡。
得知父母死讯后,陆衔月失声半年。
柳含章去最好的医院学习过“幸存者综合征”的治疗方式,可收效甚微。
陆衔月什么也不愿意说,“车祸”二字也成为了禁忌,她根本无从得知陆衔月的想法。
最难捱的是陆堇宜和柳澄书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柳含章担起料理后事的责任,陆衔月出现严重的心理障碍,常常陷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的状态,正常人的身体根本扛不住。
眼看着陆衔月日渐消瘦,不管柳含章说什么他都毫无反应,医生甚至下了病危通知书。
双重压力下,柳含章终于情绪崩溃,扯着陆衔月的衣领,哭着喊了一句,“爸妈拼命把你救下来,就是为了看你往死里糟践自己的身体是吗?”
她看见陆衔月瞬间红了眼眶。
好半晌,陆衔月才低着头对她说了句,“姐,对不起。”
自那以后,陆衔月才开始积极配合治疗,逐渐好了起来,躯体化症状也只有碰到和“爸妈去世”这件事密切相关的情况才会发作。
“相比之下,昭昭现在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至少愿意说话,愿意吃饭,愿意治疗,也不会再拿着刀往自己手腕上划了。”柳含章说起从前,尽管已经过去两三年,仍觉得鼻酸。
他还有过自残行为?
谈翌听完,心头仿佛被卷集着利刃尖刀的层层海浪淹没,扎得心脏密密麻麻地疼。
原来他的进食障碍是这样来的。
而且柳含章还不知道这件事,陆衔月大概把所有人都瞒住了,事情应该不止这么简单。
——
陆衔月这一病就是一个周,第二天退烧后又染上了流感,病情反反复复,整个春节假期基本都在医院度过。
柳含章的上班时间比陆衔月早几天,陆仲秋和张雯君本来想留陆衔月多待一段时间,但柳含章工作一忙根本没时间来接人,老家搭车不便,她就索性把陆衔月一并带回去了。
小区里的白杨树依旧光秃秃一片,因为被挂上了一串串红色小灯笼而显得不那么萧索冷清。
电梯门缓缓打开,只见过道里站了几个人,正在他家对面的房门前翻找工具,看上去应该是房东带着工人在修什么东西。
陆衔月转身回到家,先照例打扫了一遍房间,他原本想将那些过年用的装饰物拆掉,但是这段时间看着看着,竟然将其看顺了眼。
算了,懒得拆,免得拆了又被他姐念叨。
陆衔月将房间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后,时间刚过十二点,他下楼买了三明治和牛奶,准备将生活轨迹调回原来的频道,这次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他了。
三明治和牛奶还是原来的口味,就连包装都不曾变过,可陆衔月觉得这味道似乎和以前不同了,他没吃两口就把东西先搁在一旁,捡起了许久没看的小说继续往下读。
大半个月没看,《星空之下》第三卷的剧情已经接近尾声,作者的发挥一如既往的稳定,文笔剧情皆在线,陆衔月看完后心情不错,随手打赏了几百块,就当是发新年红包了。
傍晚时分,霂城下起了瓢泼大雨,玻璃窗户被雨点砸得啪嗒作响,挂在屋檐下的花灯在冷风中颠簸,起起伏伏。
雨势实在太大,陆衔月走到阳台关上落地窗,他的感冒还没好全,最近很容易犯困,没多久就靠在沙发上打起了盹儿。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门铃响了起来。
陆衔月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谈翌。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打消,除夕已经过了这么久,谈翌没道理还遵守和柳含章的“合约”,应当不会是他,况且他已经不住这里了。
陆衔月从沙发上起身,感觉自己又发起了烧,门铃“叮铃铃”响个不停,这种迫不及待的按铃手法跟催命符似的,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房门打开,夺目的柿红色外套映入眼帘,熟悉的粉毛笑盈盈地闯进他的视线。
不是谈翌还能是谁?
陆衔月:“……”
他怎么还在这里?
谈翌见到陆衔月的第一句话是,“陆衔月,好久不见,新年快乐。”
第二句就变成,“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好不容易把人养重了一点,哪成想过个年回来就让他前功尽弃。
医院伙食向来清淡,陆衔月生病时的胃口比平时更差,就算在柳含章的紧盯下多吃了两口饭,也免不了掉几斤肉。
陆衔月的目光掠过谈翌的肩膀,看向他背后微微敞开的房门,不答反问,“你还没走?”
谈翌奇怪道,“我为什么要走?”
“除夕已经过了。”
所谓的“合约”也过了期。
谈翌“噢”了一声,恍然大悟,拎起手里的餐盒冲陆衔月粲然一笑,“你说这个啊,含章姐夸我认真又负责,这段时间陪吃陪喝的效果很不错,立马打钱续了费。”
陆衔月轻拧眉心,“续了多久?”
谈翌伸出三根手指,扬唇一笑,“三个月。”
陆衔月:“……”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谈翌见陆衔月站在玄关处一动不动,问道,“过完年回来,连门也不让进了吗?”
如果可以,他是真不想让。
但谈翌知道他最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保不准他不会在柳含章面前乱说话,陆衔月犹豫片刻,不情不愿地给人让了道。
这人熟门熟路地踏进他家饭厅,将热腾腾的饭菜都摆放在了餐桌上,简直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一样。
陆衔月在桌前坐下,谈翌给他盛了一小碗米饭,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发热让神经变得迟钝,陆衔月本就不爱搭理人,这下更是惜字如金般一言不发。
谈翌凑近他,只见陆衔月的脸色透出不自然的红,看起来不对劲极了。
“是不舒服吗?”
他伸手探了探陆衔月额头的温度,才发觉他的体温烫得惊人。
“陆衔月,你发烧了。”
陆衔月从沙发上起身时就有所察觉,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偏头避开了谈翌的触碰。
谈翌没在意这无关紧要的小事,几乎是瞬间就联想到了从柳含章那里得知的事情,也不知道这次发烧是车祸后遗症还是受凉感冒,但不管哪一种,都不容忽视。
他连忙问陆衔月,“家里还有没有退烧药?如果没有的话我下楼去买,或者我叫个救护车?”
哪用得着这么大阵仗?
陆衔月想说话也没什么力气,可能是因为中午没怎么吃东西,胃也开始疼痛起来。
谈翌想起上次照顾陆衔月脚伤的时候用过药箱,立马去找,但是药箱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药箱呢?你放到哪里去了?”
陆衔月抬手指了指客厅电视柜的方向,谈翌赶忙走过去找来药箱,从里面翻出了好几种退烧药,选了副作用最小的一种。
“你还没吃饭,退烧药只有等会儿再吃了。”谈翌一边查看用药说明书,一边说。
大概是因为感冒发烧导致体虚无力,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想从食物中汲取养分,陆衔月今日显得十分配合。
他慢吞吞地喝了一小碗热汤,胃里舒服了些许,才开始缓慢进食。
谈翌从沙发上找来一块毛绒披毯,搭在陆衔月身上,“这么冷的天,你就只穿一件毛衣?难怪会发烧。”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陆衔月的脚上,“袜子也不穿,你不发烧谁发烧?”
“你把暖气当摆设是吧?”
陆衔月无言以对,被一顿数落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冰冰地说了句,“你好吵。”
谈翌找来空调遥控器,将室温调节到最舒适保暖的区间,又找来一双干净的袜子,在陆衔月跟前蹲下身,看样子是打算亲手帮他穿上。
陆衔月没想让他帮忙,“我自己来。”
“别动。”
谈翌不容抗拒地握住了他的脚腕。
陆衔月感觉自己烧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