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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光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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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雨尘小时候很喜欢玩万花筒。
小小的一个缝隙里,看进去,怎么突然间世界就被眼花缭乱的缤纷色彩填满。它们旋转着,瞬息万变着,让人无暇思考其他,只想就这样在这迷幻的烂漫中,沉溺下去。
就像此刻,他看着舒曜的眼睛一样。
大概是因为太过震惊,那瞳仁里似是有颤动的光,于是那光带来彩,继续流动着,变幻着。
舒曜的皮肤不知为何有些冰凉,大概遵循一些热量交换的原则,江雨尘感到自己身体的温度似乎都开始向指尖聚拢去,于是那里越来越烫。
他们实在靠的很近,舒曜身上那股原本幽微的香气骤然变得明显,是甜的,江雨尘确信了,但又好像是属于黑夜里的甜,带着些许凉意,像是从雪地里浮出一支香草,隐秘的,轻柔的,诱惑的。
“你用的香是什么?”江雨尘没等到舒曜的回答就忍不住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Fourreau Noir。”舒曜很机械的的蹦出了两个单词。虽然江雨尘一个都没听懂。但那不重要。他轻轻的“哦”了一声。
终于出了声的舒曜似是从震惊中回过了神,他微微的挣动一下,开口声音也很轻:“那个……你……你想怎么补偿,你说就是了。”顿一顿又补一句,“你……先回去坐好了,车子在开,注意安全。”
像是为了配合他的话似的,他还没说完车果然就来了个刹停,惯性带着毫无防备的两人晃了一下,他俩之间本来就不算长的距离又骤然缩短,堪堪就要触及,江雨尘看着舒曜的那双眼睛猛然睁大,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那里仿佛炸开一簇烟火。
他努力的稳住了身形,最终还是哪里都没碰上。
“没诚意,还问我……你自己想!”江雨尘突然撤手,还顺带着推了舒曜一把,他坐回自己的位子,靠着椅背仰头望天,“哪有让别人自己想补偿的?这是我讨来的吗?”
舒曜莫名被推的一个后仰,脑袋还在椅背上撞了一下,本来就很懵的他愈发宕机了,瞠目结舌的卡壳了半天才接上话:“江雨尘……你吃错药了?”话一出口自己立刻反应过来,猛的从椅子上坐直,盯着江雨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江雨尘闭上了眼,突然松懈下来之后他整个人都感觉有些脱力,话也说的气若游丝的:“就是晕。”
他听着舒曜的声音紧绷着:“哪种晕?眩晕?只有晕吗?还有什么别的感受?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江雨尘愈来愈自觉力有不逮,眼皮很沉,舒曜的声音像是被过滤了一般传过来,听着……就像在气泡之外。
啊,是他的好眠气泡。好久不见了。
如果可以的话…这满世界流动的色彩,能不能被纳进他的气泡?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还试图回答了一下舒曜的问题:“困,想睡觉,看见了……万花筒。”
他失去意识的前一个瞬间,似乎听见舒曜急切地敲了前方的隔板,和司机说了几句什么,实在是听不真切。随后,那阵又冷又甜的香气又近了,一阵凉意触上他的额头,他觉得很舒服。
他的椅背被放倒,体位的变化又是带来一阵天旋地转,意识仿佛在流失,那原本疯狂跳动着的纷繁色彩也在逐渐沉没于黑暗里,可他感到安心,这里是他的气泡,他可以沉沉睡去,毫无保留。
等江雨尘再次睁眼,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是在舒曜家的卧室里。
他的头很痛,比上一年暴饮香槟塔之后的宿醉次日更痛,他努力从床上把自己撑起来,心下苦笑,怎么每年到节日季都要来这么一遭。
一旁的沙发上坐着舒曜,似乎是睡着了,不过江雨尘还没出声他的眼睛就睁开了:“醒了?感觉怎么样?”
“头痛。”江雨尘如实回答,他环顾了一圈四周,房间看起来熟悉又不熟悉的,“这是哪儿?”
“我爸这儿。”舒曜答。
“哦!”江雨尘恍然,“我可能太久没过来了,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来这儿了?”
舒曜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问:“你睡着之前的事,还记得多少?”
江雨尘揉着太阳穴:“和你去球队庆功宴,喝了那个橙汁,里面被人放东西了,你让我吐出来,我努力的吐了。然后……”他头疼的忍不住皱起了眉,“然后就回家?路上……路上想不起来了,好像看到了……万花筒?”他说着自己有点回过味来,“所以是我没吐干净?他们到底给我喝什么了?我产生幻觉了?”
舒曜脸绷的紧紧的,似是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开口:“一种药,副作用是致幻。可能即使立刻催吐了也多少还是吸收了一点。不过问题不大,很微量,带你去过医院了,没事的。我们家的医生也来看过了,他家就在附近。住这儿方便他过来。”
“哦。”江雨尘听到“没事”两字终于松口气,一秒后又紧张起来:“那这玩意儿会成瘾吗?!”
舒曜看他一副毛骨悚然的样子,但明显精神状态都还不错,心里也松快许多,没忍住想逗逗他:“你觉得呢?”
江雨尘急了:“哥,我叫你一声哥行吗?都这会儿了你还玩儿我呢?”
舒曜笑出声,他站起来走到床边,轻轻拍了一下江雨尘后脑勺:“别自己吓自己,刚才说了,量很少,也很快就代谢出去了,不会的。”
江雨尘眼睛瞪的大大的:“这……这犯法吧,对吗?我可以报警吗?”
舒曜眼里冷光闪一下:“当然,我在准备证据,监控,那杯橙汁,还有你的医院检查。不会放过他的。”
江雨尘惊讶的看着他:“橙汁不是被你泼了吗?”
“没泼完。”舒曜冲他眨眨眼,“特意留下的,已经找人保存起来了。”
江雨尘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重新倒回床上望着天花板:“哦……你想的好周到……”余光瞥见舒曜又在“居高临下”的看他,忍不住开口:“你看什么啊。”
舒曜问:“上车之后……除了万花筒,都不记得了?”
“什么?”江雨尘没反应过来。
“没什么。”舒曜飞快揭过,迅速转了话题,“你还想再睡会儿吗?还是起来吃点东西?”
江雨尘坐起身,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我想洗澡,我是不是一直都没洗澡?”他说着想起来什么似的,猛的低头看自己穿的睡衣睡裤,又猛地抬头看舒曜,“我衣服谁给我换的?你吗?不是,这也不是我的衣服。”
舒曜已经走到门边,转过身倚着门框看他:“是我的,衣服也是我换的,怎么了?”
江雨尘卡壳半天最后也只说了一句“没怎么。”
“那就起来先吃东西。”舒曜说的不容置喙,“你睡了那么久,空腹洗澡不好。”说话间兜里的手机震,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我有点事,”想了想补了一句,“工作上的事,要出去一趟。你下楼先吃饭,阿姨也在,你要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就和她说,她会联系Dr. Koh. ”
江雨尘点点头:“知道了。”
舒曜转身欲走,腿还没抬就又转回来:“圣诞节,有安排吗?”
“啊?”江雨尘愣一下,“没有啊。哦,有几个同学约着去滑雪,不过我还没想好去不去。”
舒曜又一次靠上门框,看起来懒懒的:“如果你不想去跟他们滑雪的话,可以告诉我你想去哪。”
“干嘛。”江雨尘随口回,“哥要带我飞啊。”
“对啊。”舒曜答得飞快,“去最南边躲冬天看彩虹,或者去最北边追冬天看极光,你选一个吧。”
这下江雨尘是真愣了,不知道舒曜这突然又是搭错了哪根筋,居然会主动跟他做这种提议。
不过真的是挺诱人的提议。后面那个。
他一下子兴奋起来:“去北边!冬天就要有冬天的样子!”
“猜就是。”舒曜笑了,“那行,那就去A省吧,你这几天没事的时候记得做做功课,去买些真正抗寒的装备,就你现在天天穿的那些可是不够的。”
他说话又下意识流露出一贯的“嫌弃”表情,不过此刻被兴奋劲儿充斥着的江雨尘完全没和他计较,甚至对着他展开一脸灿烂笑容:“嗯!”
他们在24号平安夜当天飞到了国境至北端的那片土地。
同行的还有曲霆和喻雅诗——都是舒曜叫来的。
这趟飞行时间实在漫长,几乎横向跨越整个大陆,再加上转机,足足耗掉十几个小时,不过江雨尘大概是兴奋过头,他从出发前的那天晚上就开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到了飞机上也是全程清醒的双目炯炯。他们落地已经快当地时间晚上九点,按着时差N市已是午夜,喻雅诗困的不住打哈欠眼泪汪汪,看着江雨尘从飞机降落开始就一直在东张西望兴致勃勃,佩服的五体投地:“小江还是年轻啊……这精神头儿我是服气的。”
舒曜找的地接也是个华人,自我介绍叫Roy,热情健谈,不过那几位坐进车里大概因为精神不佳,都选择了闭目养神,也就只有江雨尘能积极的回应他。
Roy自己也挺感慨,他放低声音问江雨尘:“你不困吗?我知道你们大概飞了十好几个小时吧?还有时差,一般我接待的从东海岸来的客人头天都挺累的,你这样精神抖擞的还真难得啊。你是在飞机上睡饱了吗?”
“没有。”江雨尘笑着摇摇头,也很轻声的回答他,“一直没睡,我睡不着,挺兴奋的。”
和他并排坐着的舒曜突然轻笑一声:“何止是飞机上啊,昨天夜里就没睡着吧。”
江雨尘惊讶的看着他:“这你怎么知道?”
舒曜头微微仰着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闻言只是嘴角略翘一翘,没回答。
后排喻雅诗的声音幽幽的响起:“小江你可太行了……哎,以前觉得你还算挺淡定的,怎么感觉你来这里格外兴奋呢?”
“我还以为你们睡着了,没想到都醒着啊。”江雨尘回头看看后座那俩,又看看舒曜,最后选择了转头看窗外飞快掠过的风景,黑夜里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因为……有这么多这么多的雪啊。我一直觉得……年末的节日季就是该下雪的,去年在N市,下了一点点,我已经觉得很好了。可是这里……这里有满世界的雪,这真的很棒啊。”
他这话说的确实有些孩子气,于是Roy也笑了:“雪在这里是最稀松平常不过的了,你喜欢的话,可以看个够。而且这里可不只有雪哦!等你看到极光就知道了,雪地里的极光,会震撼一辈子的。不过,你们这次来的时间不太巧,”他颇为遗憾道,“不知道你们来之前是不是在网上看了很多特别炫酷的照片啊。看着预报上的数值,你们在的这几天kp值都不算太高,可能到时候你们肉眼看会没有那么明显,要是你们能晚两天走就好了。”
没想到最先接话的是舒曜:“这个怪我。之前事情没处理完才来的这么赶,工作上之后还有事。”他突然睁开眼转向江雨尘,两人目光对个正着:“你想再多呆几天吗?曲霆得被我拽回去,你和Cecilia一起晚几天?”
喻雅诗的声音在后排幽幽响起:“我倒是想啊,可惜我跨年有安排了。”
江雨尘飞快接上:“我也是,和同学约好了一起跨年。”
他说的是实话,不过,即使没有与同学有约,他本能也不想自己留下来。
“好吧。”舒曜听起来有些遗憾,又有些隐隐的松口气,“不过说真的,我也不是特别放心……”
喻雅诗笑着打断他:“舒曜啊舒曜,真没想到,你养孩子原来是这种放不了手的风格啊。”
舒曜转头瞪她:“主要还是因为你不靠谱。”
“哎我说——”喻雅诗一下坐直身子要怼回来,一旁Roy赶紧开口打圆场:“哎哎,没事的啊,我刚才没说清,也不是说你们这几天就一定看不到极光啊!天气这种东西嘛,预报归预报,实际怎么样谁都不好说的,数值不算太高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嘛,就算不是极强的大爆发,也是可以看到的,也很好看的!我们还是要有希望嘛!”
江雨尘听着心下一动,想起舒曜似乎也说过类似关于天气的话。
果然舒曜笑着附和道:“对,要有希望。”
等他们到达住宿的地方,江雨尘一下车就屏住了呼吸——一半是因为喜悦,一半是因为冷。
天空是墨染过的靛蓝色,漫天繁星点缀其间,映照着满世界的皑皑白雪。
脚下是松软的触感,眼前是一座亮着暖色调灯火的木屋,背后是高大矗立的雪松林在夜色里的剪影。
空旷的,广阔的,冰冷的,高远的,寂寥的。
虽然拂过脸颊的风有着刀子一般的触感,但,这画面,就是童话吧。
兴奋的劲儿渐渐的盖过了刺骨的空气,江雨尘甚至快觉不出冷了。
在他身后下车的喻雅诗显然没有他这样的“精神胜利法”,一探出头就开始“嗷嗷”叫:“天哪,我的头皮都要被冻掉了!”她迅速套上兜帽,搓着手蹦下了车,待看清眼前的景象,也忍不住叹道:“但是真的好美……哎我记得有本书的名字,很贴切此情此景啊……叫什么来着……我的脑子是不是也被冻住了……”
站在他们身边的曲霆开口:“《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啊,是了!”喻雅诗拍了一下手,“还得是你啊曲老师。”
“赶紧进屋去吧。”曲霆看着不住跺脚搓手的喻雅诗,“让你多穿点你不听。”
喻雅诗拍拍一旁行李箱:“装备都在这里呢!没来得及穿上吗这不是。”
曲霆拖过她的行李箱,两人一起说笑着往木屋走去。
江雨尘一时没有动,微微仰头望着天空。
Roy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很漂亮吧。”
“嗯。”江雨尘答得真心实意,他根本挪不开目光,“天空的颜色……太美了。”
“今天其实也是有极光的。”Roy笑道,“不过数值低,肉眼看不太出来,明天会比今天强一些,到时候你再看。你们定的这个地方很好,没什么光污染,运气好天气晴朗的话直接抬头就能看,不用去专门追极光。”他说着轻拍了一下江雨尘的胳膊,“快进去吧,外面站着不动很冷的。好好休息,明天我来接你们出去玩。”
江雨尘余光瞥见舒曜也拿好了行李,正往这边过来,便笑着朝Roy摆摆手:“辛苦了,明天见。”说罢便快步跟上了前面那俩。
等走上了木屋的回廊,他突然听见走在最后的舒曜叫他:“江雨尘,你等一下。”
他转过头,见舒曜在屋外的雪地里蹲下了身,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过一会儿舒曜站起来,朝他走近了两步,伸出手,掌心是一个小雪人,圆滚滚的身子和脑袋,两颗黑石子的眼睛,小树枝做的手,甚至还带着一个小小的纸质圣诞帽:“送你的,平安夜要有礼物。Merry Christmas。”
江雨尘彻底愣住了。他和那个简陋的小雪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半天才喃喃开口:“它会化的。”
舒曜笑了,他把小雪人放在了一旁积着雪的回廊栏杆上:“外面温度低,放在这里不会的。”
本来正打算进门的两人回头目睹了这一幕,喻雅诗叹道:“我也想有个哥哥啊……圣诞礼物上可有极光之旅,下可有手作雪人啊……”
曲霆只是笑笑没说话。
舒曜放好了雪人,拍拍手上的残雪,看着一直怔怔的江雨尘笑了:“干嘛,你是被冻傻了,还是被感动的说不出话了?”
江雨尘的目光终于从雪人挪向了舒曜,他们又是那样错着两级台阶的面对面站着,冷硬而干燥的空气里,舒曜笑得那么好看,没有了半分从前江雨尘心目中的那“趾高气扬”的样子,柔和的面部线条,被风吹的微微发红的鼻尖,让他想起诗里的句子——双瞳剪水迎人滟,风流万种谈笑间。
那木屋门廊的灯光下,带着淡淡笑容的舒曜好像是这漫天冰雪世界里唯一的温暖。
于是他也笑的眉眼弯弯:“圣诞快乐,舒曜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