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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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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剑怜侍产生了多余的情感。不安和迷惑在心中复苏。
他所贯彻的是正确的吗?不,毫无疑问是对的……他亲手让骑士送来的犯人被判有罪,这并没有错。
那他又为何不安,为何而迷惑?
真相近在眼前,但他仍需要漫长的思考才得以窥见。因为他需要的正是“真相”本身。
“你还跟以前一样呢,御剑检察官……不,怜侍。”
然后他听到冰室纯说。
只消听到她的声音,他就知道她会摆出何种动作,脸上又是怎样的神情。因为她们曾经是如此契合。
他转过脸。
成步堂很有眼力见地没再说话了。开什么玩笑,前任重聚,他哪敢说话……虽然能心平气和地跟御剑聊天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但他其实也没有做好彻底面对昔日友人的准备。这是一场退庭后的突兀会面,他们已经分别了太多年,久到万事万物都变迁。
真宵也没有讲话。她在很认真地竖起耳朵预备听八卦。
这时的冰室纯和御剑怜侍上一次在法庭上见到她时不同。她衣着得体,不再凌乱困顿,英气美丽的脸上挂着体面的淡笑,蓝宝石袖扣和她的双眼一起闪闪发光,宛若雪魄明珠,艳溢香融。
“……你以什么立场对我说这种话?”他有些讥讽地说,不过不是对冰室纯,而是对他自己。他在嘲讽他自己:只是听到这个人温和地叫他的名字、和他说话,他就忍不住感到喜悦。
然而四年过去,骑士和检察官都成长了。她们之中,没有人会甘愿裹足不前。
她轻微地歪了一点头,乌黑的发丝擦过淡色饱满的嘴唇,演技浮夸地假装思考:“大概是路人的立场?”
而御剑怜侍知道自己完蛋了,他悲哀地发觉无论她做出什么动作他都会觉得她充满吸引力,乃至性吸引力。这就是事实,事实是他想念她,他从未停止爱她。
“路人在这里指点江山什么呢?”他几乎想要指着她说。这是他在法庭上的惯用动作。然而冰室纯不是被告,不是辩护律师,也不是证人,她们如今也并未身处法庭。
她唇边细碎的笑意似乎止住了一瞬,仅此一瞬的刹那,她的下巴紧绷,就让御剑怜侍联想到骑士。在他面前,她的伪装和面具似乎总不完满,又或者说,他听过她的心跳,又因此太了解她。
冰室纯轻松地说:“假使不是路人,那就是前任的关系。我想这没那么重要?”
“……你觉得不重要吗?”御剑怜侍明知故问,语气有一点危险,就好像这是一道送命题。真宵跟成步堂窃窃私语,说这两个人好像随时随地都能破镜重圆……成步堂捂上了她的嘴,现场吃瓜的时候不要说话啊!
冰室纯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操纵者,而她同样擅长掌控话题。她有一条“银舌头”。就在此刻,她将这个送命题轻松地略过,转而说:“我想请你喝一杯咖啡。我有这个荣幸吗?”
御剑怜侍猛然抬眼看她:“……”
四年前,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只字不离,连字节的重音都分毫不差。
他有一点想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们当初分开又是为了什么呢?经年累月他又为何痛苦,为何寤寐思服,如同被文火燎烤。
“不,”而这一次,他硬邦邦地拒绝了她,“很抱歉,纯小姐,我今天没空。”
但她仍然为此挑起了眉毛,他再一次可悲地想,在他看来,她依旧瑰艳无比,令人心动。
直到成步堂说:“……总感觉没人会这样叫自己的前任,叫名字,什么的。”
真宵紧跟其后:“……成步堂君很笨,说得太大声了!”
然后她们一齐闭嘴。
平心而论,冰室纯真应该感谢她们打破了沉重的氛围,让她和御剑怜侍的对峙在片刻间消融瓦解,那些尖锐的空气似乎荡然无存。她不太在乎地说,“哦,真宵,没关系。我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特别是御剑检察官。”这会儿她反倒不叫他的名字了。
而御剑怜侍只能干巴巴地说:“……我要走了,告辞。”
成步堂望着他的背影,笑了一声,说他像是在逃跑。真希望御剑怜侍没听到他这句话。不过他“逃跑”的速度很快,大概率真的听不到。
冰室纯瞥了她们一眼,“女士们,男士们,我想我也该告辞了——你们也一样吧?”
但成步堂说:“不。”他执着地望向冰室纯的双眼,一字一顿地、坚定地说,“纯小姐,我有事想请教你。”
她的眉头跳了一跳,又很快摆出那副游戏人间的花心做派,像唱歌一样轻飘飘地说,“哦,不……真可惜,成步堂君,我接下来有一个约会。”
律师提出了异议:“御剑不是拒绝了你吗?”
“哈哈,我的约会对象当然不是御剑检察官,是一位英俊的封面男郎……”
他再一次说:“异议,这个月的杂志封面还没出!纯小姐,你刚和上一任男友分手,目前处于空窗期,绝不会有约在身!”
……这种时候倒是敏锐起来了。冰室纯感到一阵头疼。她也体会到一种微妙的欣慰:千寻的学生,他似乎确实很好地继承了她的才能。
“好吧,”她最终叹息地说,一把好嗓子,无论讲什么都丝滑动听,声气里暗含笑意,“看来我的约会对象只能是你了,成步堂律师。”
哦不。成步堂很快说:“请别开玩笑,纯小姐,这个还是算了……呃,御剑会起诉我的。”
她饶有兴致地问:“以什么罪名?”
“那种一定会让我身败名裂的罪名吧。”成步堂肯定地说。
“哈哈,你真幽默。”冰室纯哈哈大笑着说,这会儿她又显得毫无头脑,全无锋芒了,“先把真宵送回事务所吧,还是说,”她顿了顿,扭头问道,“真宵饿了吗?我让助理带你去吃饭吧,喜欢怀石吗?”
成步堂要和她谈的事不难猜,这件事与千寻有关。那么,就不适宜带上真宵。
真宵钟爱朴素的食物,她是味增拉面之神的信徒,但她是个馋馋的大胃王,馋馋的大胃王不会拒绝怀石料理,她当即欢呼着应答:“好耶!”
成步堂也想,好耶……纯小姐成功把真宵支开了。
“晚上见哦,”纯小姐温和地,笑眯眯地说,“吃完饭让助理把你送回事务所,过后我会把成步堂君还回来的,请别担心。”
“一定要准时送达哦!”真宵活力十足地说,她挥手跟二人道别,不知何时出现的助理千叶微笑着领走了她,两个人去吃香喷喷的高级怀石料理了。千叶认为这是带薪吃饭,谢谢老板。
老板毫无芥蒂地收下了她的感谢,她转过头去看成步堂,这个年轻的律师此时也抿紧了嘴唇,唇角下压,线条绷直,她却仿佛无有察觉,仍然那样浮薄佻达地说:“男士优先。成步堂君,你来选一家餐厅吧?”
这是明知故问。她大概料到成步堂要和她谈什么,为此他绝对会选一间私密性极好的餐厅,最好寂静无人。而此时恰好不是用餐的高峰时段。
成步堂如她所料,选择了一家不那么出名的西餐厅——这意味着低调和保密性,也意味着律师的钱包要大出血。但冰室纯低低地笑着说,“别担心,律师,我会付钱的。”
“不,不是……”成步堂有些尴尬,无论如何,让女士付款对他来说都有些难以接受,但他面前的这个人实在是很爱撒钱,他甚至怀疑她会一时兴起买下这家餐厅——她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世人皆知纯小姐酷爱一掷千金,往往穷奢极侈。
纯小姐确实很喜欢挥霍无度,这个词语仿佛专门为冰室纯打造,又顺利地成为她面具上镌刻的花纹之一。骑士在斗争中偶尔会造成建筑物的破坏和财物损失,这在所难免,在此之后,挥金如土的富家千金就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收购那些残骸,重建那些废墟。
她又微微地笑起来了,她的笑容轻慢,奢靡,很快成为一张严丝合缝地嵌合在脸上的浮艳面具。冰室纯随意地拨弄着菜单,如她以往轻而易举地摆弄人心,“你有忌口吗,成步堂君?”
成步堂严阵以待。“没有。”他简短地说。假使他手中持有仓院流灵媒道的勾玉,便能在此刻见证到属于冰室纯的无懈可击的心灵枷锁,而且一定是五把大锁,最高难度等级。
他也是有备而来。在绫里千寻死后,他继承了老师的律师事务所,也继承了一些她的笔记。在翻开封皮之前,他原以为那是绫里千寻所做的案件记录。
那确实是案件记录,只不过不是法庭记录,而是一些沾着血的重大案件,包含暴力械^^斗、违法走私、毒^^品交易,那本记录很厚很长,他翻了许久才走到尽头。
绫里千寻在笔记中写道:“x年x月x日,我先后在案发现场和法庭遇到了我的*挚友*。”
“x年x月x日,与*骑士*一同侦破加那影音会社走私案。”
……
“x年x月x日,坂口制药贩^^毒案。与骑士。”
通篇都没有提到冰室纯的名字,写明的只有骑士。然而,身为绫里千寻的学生,成步堂龙一却从未知晓她和骑士的关系。她们在笔记记录的第一起案件首次达成合作关系,而这种合作关系又在最后一起案件被迫终结。
绫里千寻尚未开始的最后一案,即小中文化社贩卖情报案。她在最后一夜写道:“与*纯*通信。*骑士*于夜间行动。”
她为什么要和纯小姐通信?又为什么同时提到了骑士?没有东京人会不知道传说中的黑骑士,成步堂并非例外之一。
小中大一案时,冰室纯给他的证言是:她和绫里千寻通话,目的是邀请后者做她的家族律师。真的只是这样吗?
骑士的装备精良,祂的正义需要代价,例如一套完整的装备,一个庞大的军械库——一笔常人无法承担的资金。
反观冰室纯。她放荡不羁,纵情闪耀,无约无束,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脑子里只有吃喝玩乐、酒色美色,她甚至还公开发表过讥讽、贬低骑士的言论,她说,那是个漫无目的的怪人。
事实上,结合社会现实,没有人会想到高大强壮的骑士是一个女人,尽管骑士从未表现出任何明显的性别特征。这只是不符合日本社会对女人的刻板印象,骑士有的是力气和手段,祂暴力、血腥,拳拳到肉,几乎不可能被打败——“他”怎么可能会是“她”呢?
这才是她所布置的迷宫中最巧妙的一环。纵然她对这种社会现象和歧视不屑一顾,也无法彻底扭转现状,她只是选择了顺势而为,利用这种固化僵硬的思维伪装自己的身份。
精妙的棋局。她是一个天生的操盘手。
而此时此刻,成步堂龙一对她的伪装、她的棋盘提出了异议。
“纯小姐,其实……你就是黑夜骑士。”
年轻律师似乎经过了几番犹疑才将这话脱口而出,然而字音落定时,他的眼中、他的神情却再无犹豫不定了。
大概是年纪上来了,又总是在高危高压的环境中作业,冰室纯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在恍惚之间,她似乎看到了千寻的脸。挚友的身形与面前的男人重合,她的朋友抬起手臂,一往无前地伸出手指。
——异议。
千寻……她朦胧地想,感到苦涩的情绪涌上了舌根,你的学生……他和你真的很像。
诸多思绪流转,她却只是说:“什么?我吗?”
成步堂用手指着她,她也伸出手指向自己。不得不说,她把游闲纨绔的角色扮演得很好,至少换了旁人看了她这副无知无能的模样,都不会再对她产生怀疑。
成步堂不是“旁人”之一。他反而对她产生了进一步的怀疑。骑士是一个都市传说,祂的正体不明,神出鬼没,因此才能被称作虚无缥缈的流言,让大多数未曾见过祂的人认为这只是一个虚构故事。祂理应谨慎,理应滴水不漏,不露破绽。
假如冰室纯就这样轻松而流畅地承认自己是骑士,成步堂才应该撤销他的怀疑。
“我看到了千寻姐留下的笔记。”他说,“我——全部读过了,有关她和你的合作关系。”
“哦,是吗?”面前的女人仍然懒洋洋地说,她似乎有些困倦了,掌心掩过嘴唇,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她的手部肌肤非常白皙,然而并不细嫩柔腻,指背处有几道很细小的伤疤,“又是家族律师那件事吗?我不想提及亡者,但……很显然,我们的合作关系还没来得及达成,这是我的遗憾之一。”
成步堂不肯放过她,步步紧逼,他这样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律师,而是像极了法庭上的千寻,“和骑士的合作关系。千寻姐在笔记里同时提到了你和骑士,就在她……遇害的那一天。你们原本预备要调查小中文化社,不是吗?”
她唇边笑意未停,仍然靡丽烂漫,璀璨夺目如珍绮明珠,“你知道吗,成步堂君?像我这样的有钱人一般不会无聊到伸张正义。”
谎言。谎言。谎言。
成步堂继续问道:“那你又要如何解释你手上的伤痕和茧?像你这样的有钱人一般不会受那么多伤吧?”
冰室纯面不改色道:“众所周知,我是一个极限运动爱好者。在滑雪、蹦极、跳伞的过程中意外受伤并留下疤痕不是很正常吗?律师,你不该如此诘问女士的疤痕。”
“你完全可以请医生为你做祛疤手术。冰室财团一定能为你找到日本最好的医生。”
成步堂紧盯着她,不肯让步,而冰室纯只是满不在乎地说:“我还没有爱惜自己的皮囊到那种地步,还是说,你觉得我的伤疤看起来十分可怖?成步堂君,我不得不提醒你,这不太礼貌。”
“我很抱歉,”他说,然而义无反顾,“因为那不是可怖的印记,也不是耻辱——伤疤是骑士的勋章。”他站起身来,手臂绷直,双手撑着桌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说得对吗,纯小姐?”
“哈……”冰室纯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总是让人很难辨清,世人沦陷于她皮囊的灿艳绮丽,反而不会再注视她深不见底的双眼,自始至终,她只挂着一层微笑的表皮,唇角提起,眼睛里却殊无笑意,“精彩的辩论。那么,你的证据?”
“我……”
成步堂卡壳了。她说得没错——骑士一贯严谨,从不留下切实的证据,绫里千寻也当然不会让她的盟友腹背受敌,她其实也没有留下实质性的证据。有关骑士的一切留痕,她身份暴露的可能性,都被她们携手掐断了。
冰室纯却忽然问道:“你已经继承了千寻的事务所,那么,你做好继承她衣钵的准备了吗?”
成步堂很清楚,她所说的衣钵并非传统意义和字面意思上的思想或技能,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他点了一下头,说:“当然。”
骑士没有笑。她轻声地说:“我早就想说了……你确实和千寻很像。”
这是一张明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