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京霖 ...

  •   时隔一年,我再一次正式跟京霖说话,是他又被那些混混欺负的时候。这似乎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因为就连偶尔几个放学回家路过的人看到也只是瞥了一眼,在那些恶棍的怒目圆睁逼迫下就匆匆离去。

      京霖手抱着头,被他们推搡来,推搡去,我看到他无奈痛苦又习以为常般平淡的眼神,他知道等他们欺负够了他们就会离开了,他也知道他们不会把他打得太重。他等待着。

      每每看到这些,我总是忍不住想起自己被欺负的场景,好像那个人就是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还一下手呢,你个笨蛋。拜托,我求你了好吗,京霖。

      我悄悄捡起一块小石头,瞄准,扔。石子打中了那群人当中一个人的屁股,那人一转头,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我。

      “笨蛋,他妈的你皮痒了?”

      笨蛋叫的当然就是我。我听到耳边呼呼刮来的风声,那群人向我追来的脚步声和咆哮声,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一下子穿过树林,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个小镇的树林了,不管在哪,只要我跑进树林,大概率他们追不上我。如果京霖足够聪明,他应该已经跑了吧?

      他们渐渐被我弃在身后,气急败坏又疲软无力地离开了。

      “啊”一块凸起的小树墩伴我一下,我摔在地上,马上一下子又站起来,在他们的欢叫戏谑声中跑向另一条路。待我从树林回来的时候,京霖已经跑了——他还是那么机灵。

      膝盖已经擦破,我拍了拍伤口上的沙子,“只能先回去再说了”。

      我过了一座小木桥,绕了个弯,重新回到了回家的路上。走了几分钟后,京霖在岔路口边站着。他在等我。看到我,他眼里一刹那而过的惊喜,随后又是忧郁的表情。接着他就看到了我膝盖上的伤。

      “你受伤了”他关切地问道。

      “嗯”我点了个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早就习惯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他没回答,在书包里翻找着什么,掏出一包纸巾。

      “不用了”我拒绝

      “这只是小伤而已,我早习惯了”。我恳求道,退后一步,我不喜欢这样。

      他拿着纸的手停顿一下,看着我,想确认我话的真假。他总是那么小心翼翼。我的拒绝让他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吗,还是......我差点就要妥协了。

      “还是处理一下吧”他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说道,

      “好吧”我心想,老老实实坐在那。

      他把纸巾折尖,蹲下用纸巾一点一点撇掉我伤口上还残留的小沙粒。开始为我擦拭伤口上的血渍和沙砾。期间他刻意站得离我远点,显然,我刚刚的举动让他误会了。

      好一会儿,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如果我开口,他一定会接话,我很确定。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想告诉他,我不讨厌他。至少,我不会因为他是汉奸的儿子,我就会对他另眼想看,况且那只是村里的传言罢了。汉奸明明是他爸爸,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总是要如此对待他呢?

      他总是这样,不管是动作还是语气,总让人感到一丝恬淡的悲伤,好像那是沉淀已久的沥青在他身体里,尽管他自己努力不想表现出来,但他越刻意表现出乐观,忧伤的气息就反扑得越激烈,而他不刻意隐藏时,那丝气息如游丝般漂浮在空气中,隐隐约约,寂静恬淡。

      要是我不是穿的短裤,那会不会就不会擦破?我后来想,不,那有可能会把裤子擦破。

      “谢谢”他说,语气生硬,“你不该帮我的”他责备道

      “我不是为了帮你,我只是”我说,一想到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我除了无奈还是无奈。“看不过去而已”

      以往他是怎么过来的呢,当所有人都欺负他,而没几个人帮他的时候,他就这样被那些混混骚扰着,欺辱着吗?就像我一样。他是汉奸的儿子,而我,是个笨蛋。

      “还是要谢谢你”,他的声音拂动纸巾在我膝盖上温柔擦拭过,帮我轻轻地去除每一颗小沙粒。

      一股莫名的气氛在我们之间蔓延,我迫切需要一个话题。

      “你刚刚去小店里买什么呢?”我问“买皮筋,用来扎花”他说,语气也欢快起来

      “送给谁的?”我刚想问,但没说出口。

      他迟疑犹豫地看着我,说:“送给妈妈的”

      他觉得很抱歉嘛?因为我没有妈妈。但其实大可不用,虽然我没有妈妈,但我也不觉得自己多可怜,也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那种突如其来的抱歉和关心。

      真的是这样,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尽管我时常想妈妈,但当我明白一切都不会复返的时候,我还是能坦然接受的。

      “挺好的”我说,语气随意自然,我想我一点也不羡慕,最多只是普通的向往。“

      我自己回去处理一下吧,已经很晚了”我说,一下子站起来,指尖和膝盖间温暖的气息一下子消散,我感到如释重负。没等他回答,我背起书包逃避着这种抱歉,这种尴尬到让我无地自容的抱歉。

      他大可以不加后面那句的,没有人想知道他是送给谁的。

      露露说最近新认识一个朋友,起因是那个男生在考试的时候借了橡皮给她。她说后来有一次放学后见过他,没想到那个男生就住在她家附近,算是邻居。

      “对了,夏原,你好像还认识他呢”

      “我认识?”我不知道露露说的是哪个。

      听露露说那男生家就住在她家对面,中间隔着一条从山间奔流而下的小河。那个地方河两边是小道,村里人洗衣服就在那河边,而每隔几百米就会有一座小拱桥。露露说每天上学都能看到他。

      祥主动向我请缨,要去找人。只要是好玩的事,他巴不得参与进来。我本有些担忧,劝他别捣乱。没想到周五早上,正当我和露露要跟祥分别去往各自班级,等露露走到前面时,祥匆忙塞给了我一张纸条,纸条内容是:行动:露见不平,巷口除敌。口号:群雄逐露。

      巷口自然就是我们回家路上抄小路要经过的一条小巷子,那里是离镇上很近的一排房屋。周五下午的时候,数学老师依旧拖堂了,等我出来祥早就走了。我跟露露说有事先走,赶紧跑往那个小巷,祥不会真的去堵那个人了吧?我想,可他也不一定打得过他呀。果然,等我赶到的时候,祥正在和那人互掐,我才发现,他是京霖,原来露露说的那个人是京霖。

      祥跟京霖两个人力气差不多,但京霖个子比祥高一点,祥被京霖两只手慢慢地往后推,往下压。看到我,祥喜出望外,激动大喊:夏原,快来呀!别让他跑了。京霖看到我来,两只手一松,急忙摆手表示:我没有,不是我……祥因为对方的突然放手,一个重心不稳踉跄地摔在了地上。

      “这是干嘛呢”我走上前对祥说,我从来没说真的要去打他啊,顶多威胁一下就好了。京霖想去扶祥,我走上去,拦在了他面前。

      我扶起祥,看了看京霖,他什么事也没有。此时他满脸歉意:“我真不是故意的,他还好吧?”祥拍了拍屁股灰尘,有些不服输,又要上去和他干架。

      他威胁京霖动手道:“来呀来呀,再来比一次,我就不信……”我连忙拉住了他。

      我提醒京霖说:“下次最好不要走这条小路”。京霖疑惑:为什么?

      “因为......"我努力在脑子里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这里死过人,”我说,对于这个小镇来说,死人向来是所有人忌讳的。

      没想到京霖反问:“死过人有什么可怕的?”

      这我也一直想问,死过人有什么可怕的,但大家都怕。祥质问:你不怕?

      京霖摇了摇头,神情认真起来,说:死不可怕,不能死才可怕。

      “死不可怕,不能死才可怕?”回家一路上,我都在想这句话。想来好像很有道理,死确实不可怕,大家都会死,不能死反而更可怕。

      祥依然不服气,嚷嚷着下次一定要再和京霖比一次。对我他也有些生气,犹豫一会他还是问我:原,你准备怎么办?他没有问原,你怎么回事?没有问你怎么帮他不帮我?祥似乎总是认为我一定有更好的安排。

      可这一次我真的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们是在干涉露露的事,

      “况且那个男生看起来也不坏”,我说。露露想和他交朋友是她的事。

      是我们越界了,我这样想着,心里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叫娜娜的女孩,已经第三年了,她还是没来。她果然没来。她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吧。每年夏天,我都要把那艘小船修缮一番,可她一直没回来。这是我的秘密。我们太在乎露露了,可她也可以有自己的秘密,也许这就是她的秘密。

      祥想了一会明白了,有些失落地说:“总感觉露露是一直属于我们的,是属于我们三个人的”我们三个分别属于我们三个人,其中也包括自己。而现在似乎有外人要挤进来了。

      第二天,京霖来到我们班门口。他也不叫我,就一直在门口往里面望,不知道他要干嘛。我准备出去的时候露露抢了先,身为班长的她热情地说:“哈喽,同学,请问你找哪个呀?”

      “哦,我找,找——”这个时候京霖看到我出来,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这个给你的那位朋友,抱歉哈”他有些紧张地把一个小盒子递给我,我接过看了看,是跌打擦伤的药,等我抬头,他人已经跑走了。

      露露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担心,“夏原,你怎么了?他为什么要给你买药?”随即她似乎又想到某种不可能的可能,“他为什么要打你?”说着她隐隐有些生气,我真怕她下一秒就要冲过去打京霖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露露却不问出真相死不罢休,

      “到底怎么了?”她揪着我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我实在是没想好怎么说。上课铃声拯救了我。

      我把那药给祥后,他一时没说话,许久他喃喃自语:这药还挺贵的。当我和他纠结到底怎么处理,要不要去跟京霖和好后·,事情似乎已经不需要我们操心了,或者想操心也操心不了了。中午放学的时候,露露把祥和我叫出来,直接把我们拉到了小树林里,而我们去的时候,京霖已经在那等着了。

      待我们走到后,在露露的示意下,李京霖对我们鞠了个90度的躬,

      “对不起!”

      这一下把我和祥都震懵了,一了解露露才说是他主动要来给我们道歉的,可看那架势一看就是被露□□过来的。

      “我都了解了,这其中是个误会,但他终究还是对祥造成了伤害”露露说。我想,露露肯定误会了这个误会,因为至始至终都是我们的错。该道歉的是我们,京霖可以说是一点错都没有。

      我看了一眼京霖,他撒谎了,或许为了让事情变得好处理,或许是想快点结束这场误会。

      “总之呢,我们大家是不打不相识,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

      “啊?”我和祥异口同声叫道

      “怎么了?你们不愿意吗?”露露有些诧异

      “没有。”我跟祥对视一眼。

      我和祥后来问过京霖为什么要把错揽到自己身上,他不假思索地说,确实是自己的错,因为祥虽然主动挑衅在前,但他后来也回击了他,如果他直接不理祥,跑走,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他说的如此恳切,我又去问了祥一遍。祥的屁股现在还疼着,我实在没想到京霖后来也挑衅了祥,问了祥才知道,确实是这样。

      “你不知道当时他有多凶”祥这样说着,仍然感到害怕,“你知道当时他说什么吗,他说来呀来呀,打死我打死我打死我”

      “他就一直这样说着,主动叫我打他”祥继续说,我感知到什么,问他:“不是挑衅?”

      祥被我一问也发现自己没说明白,“对对对,不是我们平时打架的那种挑衅,他就像是真的在求我打死他一样”“我真的怕了,当时想放了他没想到他却拉着我,我只好给了他一拳,然后我们就打了起来。”

      “好吧,那他确实有点错”

      接下来一个星期,我,祥,还有京霖我们三人被迫处于一种尴尬的关系中。放学的时候,我走在一边,而京霖走在另一边。露露对此既疑惑,又有些生气,她说:你们几个能不能不要乱跑。慢慢地,京霖总是故意在教室多待一会,叫我们先走,露露没在意,或许她猜到什么。总之,这让我们俩都从这种莫名尴尬的气氛中脱离出来。其实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如果不是因为他跟吴川是朋友。

      半个月后,露露的爸爸出事了。

      连续几天见露露沉默话少,我问她怎么了,直到她说:我爸出车祸了。她说完匆匆走在前面,十分坚强般丝毫不给我们安慰的机会。我们追上去问她具体情况。“当时下雨,我爸从外面出差回来,在高速岔路口和大车撞上了,现在在医院昏迷不醒”她说的时候,眼角已经衾满了泪。“我该怎么办?”她茫然无措地问,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跟祥人手忙脚乱地安慰她。

      我把这事告诉了她。

      第二天,她在班上说了这件事,叫我们大家回去都跟各自父母说一下,看下能不能给露露家捐点款,多少无所谓,重要的是心意。

      下午放学的时候,学霸也得知了此事,他当即从书包里掏出5张一块的,递给露露。我猜这五块可能是他攒了几个月的零花钱。随后他又掏出几张1块5毛的,还有零零散散的5分1分的,一把全都塞给了露露。

      “这……”露露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说了句:“谢谢你,京霖”。

      “我家里还有个存钱罐,明天我再给你一些?”

      “啊?”我们三人一齐惊讶,露露连忙摆手:不不,不要,这些已经很多了,

      “没事儿,都是我自己攒的,我妈妈不知道”露露还是想拒绝,此时我们刚好走到了桥边,京霖跑上桥,没有给露露拒绝的机会。

      第二天,京霖几乎把他的全部积蓄带来了,一共15元7毛三分,这实在太多了,露露死活不肯收,匆忙跑走了。我们四人的关系又变得尴尬起来。

      老师把一个功德箱放在桌子上,每个人带着自己捐的钱一个一个走上讲台,进行登记数目。我把我的积蓄一共拿了出来,一共11元9毛9分,没问奶奶要。祥则是他奶奶给了十块,加上自己的。吴川捐款时刚好在我前面,我瞥见了他的数目,一共五十,估计是我们班捐的最多的。【我的生日9.9,露露生日1.7 】京霖求我帮忙,他把他的那些钱给我,叫我放进捐款箱里。我没想到他如此慷慨大方,明明他本身家境也并不好。

      这事之后我跟京霖就慢慢成为朋友了。明明我之前不喜欢他,好吧,也不是很讨厌。或许是因为我们一个笨蛋,一个汉奸,都被孤立,或许是我们早就想跟对方交朋友,但是从来只是局限在互相打招呼的程度上。更重要的可能是,京霖跟吴川吵架了,他终于发现吴川的真面目了吗?是因为吴川觉得跟京霖这个“汉奸”玩让自己被其他人孤立了,还是吴川见死不救呢?

      尽管在这之前京霖每天都主动跟我打招呼,尽管有的时候我其实不是很想理他,因为我始终觉得我们是不一样的。至少,我肯定比他聪明。

      但当我看到京霖绞尽脑汁地想问题半天想不出来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上去教他了。换做以往,我们肯定会因为尴尬,什么也不做。但那层隔阂好像莫名就没有了。

      当你有了一个朋友,你就会想要跟他做很多的事情,比如爬山,比如河里游泳,爬树,荡秋千,射弹珠,玩石子。甚至,我跟京霖玩的游戏,比吴川还多了。

      这甚至引起了吴川的嫉妒。比起粗鲁大大咧咧还没良心的吴川,显然京霖更喜欢我。有的时候我会叫京霖跟我故意从吴川身边走过,京霖觉得这样不太好。

      “这样不好吧?”他说

      “可是我想”

      “好吧”在我的要求下,他还是照做了。

      吴川烦躁地说:你们俩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干什么?嘿,我们走哪关他什么事。讨厌吴川,好像成为了我们之间的一个独有的默契。不过京霖跟吴川到底是怎么绝交了呢?他们之前看起来明明好好的。这事我一直没问过他。

      有一次,我试探性地问:“他嫌弃你是汉奸的儿子吗?”

      因为吴川曾经就嫌弃过我是笨蛋,他太在乎了。他在乎自己的名声,他怕跟我玩会同流合污。而我话刚说出口,我就意识到什么,“我的意思是——”

      “没关系,习惯了”他笑了笑,“并不是因为这个。”他说完这句话就没再继续解释了。

      我竟是有些失望于这个答案。所以我真的那么笨吗?吴川居然不是因为怕跟京霖玩会被其他人认为他跟汉奸同流合污才跟京霖吵架的,他连这个“汉奸的儿子”都不怕,却害怕瘟疫般怕我会传染给他。我开始羡慕京霖了,明明我是那么讨厌吴川,可我还是羡慕他。好在,现在终于没人跟吴川玩了,终于没人理他了,现在,京霖跟我在一起玩。而那件事,我永远不会告诉吴川答案和真相,关于他对我,对露露,尤其是露露,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因为这个,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原谅他。尽管每次看到他形单影只地上学,放学,体育课上没人跟他组队,我忍不住为他感到抱歉和可怜,我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我感受过。我知道我不应该,也不能原谅他的。

      而我刚刚其实想说,我没有说京霖爸爸是汉奸的意思,显然,京霖一点没有生气。京霖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

      关于京霖的爸爸是汉奸这事由来已久。

      因为这莫须有的谣言,京霖妈妈当年被其他邻居排挤,只好带着小京霖在村外一处废弃矿山坑建了个低矮的土砖房,房子只有一层。这是雪芙太太跟我讲的。小的时候,我总是好奇来雪芙太太家做客,跟雪芙太太谈天说地的妇女是谁,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京霖的妈妈。原来我跟京霖的妈妈,可以说是早就认识了。

      “他妈妈以前是个大美女啊”,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那些村里老人说的。他们说京霖的妈妈以前身材高挑,长得也标致,气质像个大家族里的小姐一样。可现在的京霖妈妈却已经跟农村大妈没什么两样了,明明她也才四十出头。

      他们说现在的她,腰粗像水桶一样,两条腿穿双拖鞋,滴答滴答,像鸭子一样,走起路来两只下坠的□□也耷拉下来。我当时忍不住笑了笑,不是因为内容,而是他们描述起来总是声情并茂,我觉得他们比唱戏的还更好笑。

      有一次,京霖妈妈跟人发生了什么冲突好像,跟人在家门口吵了起来,围观的人很多,没见过的都想看看这位“曾经的小姐”。两人互相朝对方喷唾沫星子,偶尔还要出手试探一下。我当时也在,看那架势,我觉得他们随时会打起来。

      众人一直在旁边劝,却没人上去阻拦。我感觉,如果他们不劝架的话,她们可能早就两个人自己解决了。这一劝,她们吵得更激烈了,她们吵得越激烈,他们劝得又更起劲了,一个个的嘴角却始终带着笑意。在嘴巴快要咧开的时候他们就叫喊:哎呀,别吵啦。聋子不会不觉得这跟他们在庙里看戏时的起哄神态一点区别也没有。

      我一时没听清另一个妇说了句什么话,只听到京霖的妈妈突然大喊一声:“我跟你拼了!”

      我赶紧扒开人群,看到京霖妈妈她冲上前就去揪另一个妇人的头发,妇人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但也在气头上,毫不示弱,也揪起了京霖妈妈的头发。

      众人吓了一跳,连退几步,他们没想到真的会打起来。

      两人来来往往,原地打转,像两只公鸡一样,使劲抓着对方的肩膀,想把地方撂倒。另一个妇人落了下风,一只手又抓住了京霖妈妈的头发,京霖妈妈叫喊一声,胡乱撕扯,一下子,两人的头发就被抓得像乞丐一样。京霖妈妈一个劲把另一个妇女摁倒在了地上,另一个妇女猛地一扯也把京霖妈妈拉倒在地。两人开始互掐对方的脖子,在地上翻滚起来,身上的衣裳在地上沾满尘土,好像两坨麻滋一样,在地里来回抹粉。
      这前前后后,两人打架实际上只过了极短的时间。有一会儿,竟是没一人敢上去劝架。也可能是还没反应过来,因为大家都被这场景吓到了。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京霖妈妈,此时比村里任何一个妇人都要泼辣,都要蛮横,都要凶猛。

      “快拉开他们呐!”一个妇人喊道。几个雄壮大男人恰到好处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两人拉一个,一下子把她们拉起,分开的时候京霖妈妈还死不放手,抓着对方的头发,嘴里依旧嘶哑地喊着“我跟你拼了”。好一会儿,在众人好说歹说,以及牵扯下,两人才勉强分开,嘴里还互相朝对方吐着口水。

      京霖来了,从某个人的□□下终于挤了进来,他看着浑身泥土,头发蓬乱,脸上被指甲掐出血的妈妈,无声哭泣起来。妈妈抬起头正好看见京霖,我看到她的眼睛一下子由白变红,由坚定变得软弱,变得无助,变得委屈。她转过头用袖子快速擦了擦脸,粗鲁地把几撮头发理顺,转过头温柔地抚摸着京霖

      “霖儿,你咋来啦?”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赶紧拉着京霖离开了。

      听京霖说,那天半夜,她妈妈一个人在房间偷偷哭了很久。

      后来我便经常听到学校里那些流氓,混混,那些有爹生,只有爷奶养的家伙调侃京霖的妈妈。小镇就是如此,任何一件事不出一天就能传遍各个村。自从那次事后,京霖的妈妈就在废弃矿山那里盖了栋房子,但她的事迹已经成为了那些无聊老太太,地痞小流氓,叛逆调皮生的闲谈。

      相当多的时候,例如京霖妈妈带京霖来学校报名,或者是偶尔下大雨京霖妈妈来接京霖,那些村里男人就会像条狗一样悄悄跟在京霖妈妈身后。他们当然不会那么明显,他们会假装绅士一般躲在房屋柱子旁,等京霖妈妈走远一些,他们又换个房子。

      “嘿,这女人看着老实,内心彪得很呐”

      “实在看不出来,原来也是个婊子”

      “可不是,汉奸的女人,你以为呢!”……

      “难怪她的胸那么大”

      为什么京霖的爸爸只是死了,村里人却总是说他爸爸是汉奸呢,最初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胡口乱说的,一传十十传百,现在京霖的爸爸不管是不是汉奸也没有用了。

      有一年冬天,我跟京霖周末去听说书先生说书,刚开始我还没太大感触,直到我看到京霖神情悲伤。怎么会不在意呢,当你的爸爸被诬陷是汉奸,当你的爸爸被认为是背叛了我们这个民族,背叛我们这个国家,杀害了我们的族人,而这时说书先生在一一列举某些个大汉奸做的丧尽天良的事时,你怎会不感到伤心呢。我只要一想到爸爸妈妈可能就是那些汉奸间接害死的,我就狠不得冲上台大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杀狗汉奸!

      我们听书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那些个疯子也来这边。他们真是阴魂不散。

      “哟,笨蛋和汉奸一起来看书啦!”

      高个子看向京霖,调侃道:“你妈妈怎么没来,不会又跟哪个男人睡觉去了吧?”

      京霖低着头,我看到他渐渐握紧的拳头。气氛逐渐凝固起来,高个子更加玩味地看着我们,显然,他们就是在故意激我们,如果我们动手,会被打得更惨。

      “我们走吧”我说,准备拉着笨拙僵硬的京霖赶紧离开。

      高个子把我们叫住,在我们身后大声说:

      “嘿,听说你爸爸跟几十个日本女人睡过觉”

      他脖子往前倾,癫狂又兴奋地走到京霖耳边故意小声地说:

      “是不是真的?”

      其他几个人在后面哈哈哈大笑起来,

      “你爸可真牛啊”

      “人牛牛也牛哇,哈哈哈哈......”

      我转头,死死地瞪着高个子。要是我更强一点就好了。我就可以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高个子笑容渐敛,眼神突然阴郁起来,警告我说:你这个笨蛋,确定要跟这个汉奸一起玩吗?其他几个人往这边靠过来。

      如果我回答是会怎样?估计这次我会被打得很惨很惨吧。他的眼神如猛虎一般,我好不容易激起的勇气一下子荡然无存。有好几秒的时间,那几个人齐刷刷地盯着我,等待着我的答案。我觉得此时他们有人像猛虎,有人像柴狼,有人像恶狗,凶狠得令我毛骨悚然。我不确定京霖是否也在等待,他一动不动。我犹豫了。

      京霖转过身,把我拉到身后,站在我身前坚定地回视着高个子。他握着我的手愈发用力——他在害怕。明明他那么害怕,却又装得那么像。要是我更强一点就好了。我咽了一口唾沫。

      “是的,怎么了?”我说

      一股勇气无来由在我心底升起,我把京霖拉到我后边,直直地瞪着高个子。这一刻,我想保护他。我后来想了想,那指尖力度的增加,到底是京霖因为害怕高个子,还是因为害怕我说出让他害怕的答案呢?还是,他害怕我受到伤害呢?

      京霖又向前走一步,跟我站在一起,盯着高个子。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握着我的手愈发用力。他明明比我还害怕。

      高个子看着他,怒极反笑,笑得有些癫狂,这与他想打人的神态完全不一样。尽管我觉得厌恶,但他眼里确实有一抹真正的悲伤,他敛了笑容,眼眶秃然变红,好像随时要滴血一般。

      “知道吗?我的妈妈,因你爹这样的人,而死了”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们最终没有打我们,走进了说书堂。京霖哭了,如果是刚刚在听说书的时候,他是悲伤,那现在,他哭了。这比被那群人打一顿还让人难受。

      “你要相信,你爸爸不是汉奸”我搂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可如果是呢?”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这求助般的眼神让我感到极大的压力。我想说没有如果,但显然,京霖并不想听到这种答案。难道他爸爸真的是汉奸?应该不是啊。

      “如果是呢?”他又重复一遍“这,可这”这一刻,我意识到,京霖把我的答案当成了他的全部支柱和唯一的希望,我的回答稍微让他误会,就可能打击到他,“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不是汉奸”

      “真的吗?真的没关系吗?”

      “当然啦!”我摊开双手,企图让他更加相信。况且,他爸爸不是汉奸,不是吗。我们都知道,这只是村里的传言罢了。

      京霖听完,情绪渐渐舒缓下来。......

      当你有了一个很好的朋友,你脑子里会不由自主地冒出很多新奇的想法,想把以前一直想做,但没做的事情一起做了。

      比如——逃课。

      有一年,四年级下个学期的时候。大中午,我在京霖家吃饭。他妈妈做的菜可好吃了。吃完饭,我们又午睡了一下,京霖妈妈嘱托我们不要迟到了,就先去工地了。

      我跟京霖起晚了,快要赶不上课了,京霖在前面匆匆地跑,我实在是跑累了,他还在前面一直边跑边给我喊:“加油,加油夏原,加油。”

      他又跑回来拉着我跑,我实在不想跑了,京霖没办法,只好也慢慢停下,跟我一起慢悠悠地走着。这时我突然有了个想法,我说:京霖,我们逃课吧。

      京霖有些惊讶,更准确地说是惊慌失措。如果是之前的我,可能会以为这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直到有人告诉我,她说: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得了的,很多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后来我跟京霖闹掰后又想起这句话,但这个时候我意识到,这件事情很严重,非常严重)“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得了的,很多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对京霖说出了这句话。京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有些犹豫或者说,那是一种对莫名的紧张和冲动的抑制,随时要爆发一般。我在京霖身上找到了跟我一样的感觉,一种害怕的冲动和压抑的期待和疯狂。

      “你想吃冰棍吗?”我问,京霖点了点头

      “你想去河里游个泳再去上课吗?”我又问,京霖又点了点头,甚至,他笑了笑

      “那么”,我说,“你想吃冰棍,去游泳,去把书包仍在一边,脱光衣服一头扎进夏天的清凉里,让水流冲刷你的蛋蛋”

      “而代价是逃掉一整节课,你想吗?京霖,告诉我,你他妈的你想吗?”我学着那些粗俗的话兴奋地说道。

      “我想,我想,我他妈的真想!”

      “哈哈哈哈哈”我们笑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每天一如既往地去教室坐着,可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学不会,偶尔碰到高个子还会叫你一声笨蛋,老师,包括她,只喜欢成绩好的。姥姥讨厌我,就好像是我把他的儿子杀死了一样。我对生活还有什么期待呢?

      我们俩一拍即合,在前方岔路口拐了个弯,就向着另一条被两排大树遮挡的小路进去。

      其实那条路很大。看上去那是条绝路,但你越往前走,那条路会越来越清晰,直到走到跟前你会发现,之前的小路只是假象罢了。只是从远处看过去那里好像没有路了,但走到跟前,经过弯弯曲曲的两排大树,前面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起来。

      里面有山有塘,有河有鱼,山上有一些果树,隐隐还能看见一些被杂草掩盖的小墓。……游完泳,我们就去买了冰棍,边吃冰棍边走路,等我们到学校的时候,教室里刚好下了下午第一节课。

      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京霖妈妈来了校门口,她的脸色似乎并不是很好。显然,她已经知道了。她看着我,又看了看京霖,我猜她是想问这是谁的主意。

      京霖的妈妈对京霖向来严格。因为京霖的成绩总是上不去,因此每次对于我去她家格外高兴,他总是嘱托京霖,说:跟人家夏原好好学,知道吗?如果让她知道是我带坏了她的儿子?京霖最终没供出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指头,咕哝地说:我下次再也不会了。

      她随后又去了她办公室,一个劲表示道歉,不好意思,说着又骂了几句京霖,请求老师大人不计小人过。

      京霖的妈妈会为京霖求情,而我的奶奶只会骂我,问我为什么在学校又惹事了。京霖说,他妈妈总是骂自己,有的时候也会毫无来由地冲他发脾气。

      我当时更多的觉得京霖是在炫耀,后来我明白,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安慰我。他总是能看穿我的心思,好像我一个失落的眼神,他就知道要在哪个眼睛地下帮我接眼泪,真是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而且,我妈妈每天早上6点就叫我起床,晚上8点就赶我去睡觉,烦死了。有好几次,她甚至打了我,而我犯的仅仅是很小很小的错误·。”他这样继续抱怨道,一个劲说他妈妈的各种不好。

      我当时听烦了。他不会明白的,当然,这也不能怪他。可我就是烦,我连妈妈都没有了,我还不能阻止别人跟我讲他妈妈,哪怕对于他来说是些很糟糕的事,对我来说却是梦寐以求吗?

      我假装开玩笑地说:你妈妈对你那么严格,难道你不讨厌她吗?

      京霖一下子顿住了。他就这样呆呆地顿住了,接着我清楚地看到他额头,还有脖颈处渗出十分细小的汗珠。

      “啊?”他假装没听清地问道。我知道,他听清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接下来我做了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我再一次问道,这一次不是以刚刚开玩笑的口吻,我说:既然你说你妈妈各种不好,那你讨厌她吗?

      如果他的回答是不讨厌,那么他刚刚说的,就等于是在想我炫耀,一种变相的炫耀。如果他的回答是讨厌,那么,不,他不可能讨厌他的妈妈。他知道,此时的他已经被我放在火架上,他知道他的回答关系到我们的友谊,以及一切。

      我得意地看着他,等他说不讨厌的时候,我就会严肃地警告他:那么,请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你的妈妈。

      听到我再次重复一遍问题,京霖彻底僵住了,但他还是努力保持一种平衡和生机,试图掩饰自己的紧张和尴尬。接着他绝望地看着我,这眼神跟亲人被鬼子杀害,而你祈求地看着对方的眼神毫无区别,好久好久,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一动不动。我再也受不了他那祈求的眼神和卑微的姿态。

      我后悔了。我在干什么?明明他只是想安慰我不是吗?就算他撒谎了又怎样呢?就算其实他还是爱他的妈妈又怎么样呢?我讨厌这样自己。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怎么把这道题混过去,京霖给了我一个出口。他的眼神从刚才的可怜巴巴变成一种有攻击性的质询。我失去了一个机会,他刚刚一直在等我说什么,因为他不认为我会如此残忍地让他进退两难。他没有等到,现在轮到他考验我了。

      他隐隐有些生气,十分认真地反问我说:陈老师对你也很严格,那夏原你讨厌他吗?

      他总是这样,连认真起来也是憨憨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开玩笑呢”

      他一下子就笑了,如释重负的,还有对我无比信任的微笑。这不是假笑,也不是强颜欢笑,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大方的,不计较的,容易轻易相信别人的人。而且,他总是能理解我。他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他以为我跟他想的一样。他们这样的人,总是那么的好。

      我告诉自己,我一点都不嫉妒他。

      经常类似这种时候,我都会去她办公室。没什么事的时候我也经常去。现在她已经允许我自由进入她的办公室了。我把这当成一份独有的殊荣。所有人,包括京霖,他都没有的殊荣。大多数时候,她办公室都有吃的,小零食,小饼干,葡萄之类的水果,刚开始的时候,她叫我吃的时候,我有些拘谨。后面我慢慢就不客气了。其他人都有妈妈,而如果她算是的话,其实我也算有妈妈,我跟别人没什么两样。况且她要比任何人的妈妈都要好,比京霖的妈妈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我成绩比京霖好,也比他聪明。

      有的时候她总是会被我吃葡萄的样子逗笑,后面我回到家总是用小弹珠做实验,我把弹珠扔起来,然后尝试用嘴接住,每次去她办公室总要表演几招给她看,她往往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她办公室里有个小书架,偶尔的时候,我在她办公室待着,我拿把椅子坐着看书,她则是批改作业。

      只要跟她待在一块,我就很开心。不过我们也有不和谐的时候,有的时候她改作业改的实在是烦躁,不断地唉声叹气,我识趣地放下书,不自量力地给她洗几个葡萄,她烦躁地头也没抬地说了声:不吃。我只好灰溜溜离开了。

      但大多数时候,我走出她办公室是开心的,尤其是我帮她搬作业本出来的时候。因为我瞧见了那群人羡慕的目光。我可以随时进出她办公室,她有什么事总是会叫我,就算是搬作业本,现在她也叫我搬,而不是课代表搬了。这就像是在告诉他们,她最喜欢我,最器重我,最相信我。

      有一次,在我表演接葡萄之后,她冷不丁说了一句:你要是在学习上有这心思就好了。

      尽管当天她心情不好,但我知道,这是她无意间说出的真心话。所以她一直以为我这算是不务正业吗?她怎么会知道我在家练了多久,失败了多少次,才练好这个呢?她怎么会知道我每天要连多久这个,以防生疏呢?“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心想,我能怎么办呢?也许我就是这么笨,连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没有天生笨的人”她一下子看穿了我的心思。是,没有天生笨的人,只有天生不努力的人。

      这话我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

      那些家长,那些老师,他们都这么说。这个时候我真可怜那些有父母的孩子,他们会管他们几点起床,几点睡觉,他们会管他们的成绩,他们会管他们在学校打没打架,就像吴川一样,他显然很讨厌他的爸爸,但他毫无办法。好像有父母也没什么好嘛,我想,像我一个人,多自由自在啊,除了有个经常骂我的奶奶,我简直不要比他们太幸福。

      是的,我只有一个嫌弃我的奶奶。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有一次,京霖来我家,因为那天奶奶刚好出去了。于是我叫上了祥,我们三个人一起扔沙包,踢毽子,跳长绳,打弹珠,过家家。

      京霖来过我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去河边,去山顶,去桥下,去树林,有时也爬到大树上,偶尔去湖中心的破旧亭子里。后来有一天,京霖说想要提高成绩,那就提高吧,我说。于是我们总是一起讨论题目,讨论算术,讨论文章。要么是他家,要么是我家。这一天,我们决定放松放松。

      没想到大中午的时候,奶奶就回来了,她看到我在玩,不用想,我也知道她要说什么。她肯定又要说:一天天就知道玩,书也不看,字也不写。她就这样把我数落一顿后,回厨房做饭了。京霖准备回家的,奶奶叫他吃完饭再回。

      吃饭的时候,奶奶说下午插秧,姑父已经帮我们打好了田,京霖表示自己也愿意帮忙,我兴奋地把工具给了京霖,有了京霖,至少不会那么无聊了。

      刚开始奶奶嘱咐我们几句,后面我们三人就一人插一方田。没一会儿,奶奶在远处喊我:插好一点,看看你的,已经歪啦。

      “哦,好”我应道,我看向京霖那边,他的也挺歪的。京霖不好意思笑了笑。

      大概又过了1小时,奶奶走了过来,她指着我插的秧,批评我说“你看你插的,你再看看人家京霖插的”我看了看京霖插的,又比对了一下自己插的,不由得惊讶他插得怎么那么整齐,而且,他什么时候插到那里了?已经远远甩开我一大截。奶奶又狠狠夸奖了一番京霖,我只好继续努力,努力把秧插得齐一点,心想我总不可能比京霖插得还差吧。他家都没种田,而我家每年都种十几亩,至少熟练方面我肯定比他强一点。

      大概不知道多久后,我彻底落后了京霖,他已经插完两亩地了,我一亩还没插完,他已经插完两格了,我一格才刚好插完。我彻底服气了。我以为奶奶又要说我了,可她啥也没说,只是夸了一番京霖,眼里满是喜爱。“可是奶奶,我插得更整齐了不是吗?”

      奶奶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好像点了,又好像没点。

      我问京霖,“京霖,你之前有插过秧吗?”

      京霖此时正奋力插秧,他直起腰,摇了摇头,

      “没有”

      “没有?这怎么可能?”我更加惊讶“那你怎么插那么快?!”

      “我也不知道,这很难吗?”他不明所以道

      “没有,还好”我茫然回道,莫名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京霖脑子好像比我灵光,或许他只是因为新奇,觉得好玩,所以插得快?我这样想,可他明明第一次插不是吗。晚上的时候,奶奶又留了京霖下来吃饭,甚至还把家里的雏鸡杀了一只,饭桌上,她一直夸奖京霖。

      “累着了吧?”她总是这样问候道,京霖摇了摇头,今天他的话格外的少。

      奶奶又给京霖夹了一个鸡腿。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京霖跟奶奶更像祖孙,他们是那么的融洽,和睦,温馨。毕竟谁让奶奶天生讨厌我呢?我一下子没了胃口,奶奶对京霖一天的夸奖,已经多过她对我十几年的夸奖了。她几乎没有夸奖过我。我先回了房间。

      晚饭过后,京霖来跟我告别时,他请求我能不能送送他,我说:“这么早怎么还要送?你怕鬼吗?”我的音调逐渐提高,连我自己都惊讶于我的不耐烦。京霖什么也没说。他走了好一会儿后,我连忙收拾一下,拿着一把手电筒追上了他。我在干什么呢?我在嫉妒京霖吗?不会吧,我嫉妒他?可是我成绩比他好不是吗?老师更喜欢的是我不是吗?大多数时候,我比他聪明不是吗?这不是他的错不是吗?

      路上,京霖突然问我一个问题:“夏原,你说我是不是很不勇敢?”

      我刚想说,不,你很勇敢,但我马上意识到,他不是在问这个。我第二确定的是,他没有生气。我仔细想想,从我们认识开始,京霖几乎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几乎没有。而我,好像总是对他生气。我为刚刚对他生气感到愧疚。

      “你不是不勇敢,你只是太善良了”京霖实在太善良了。

      周末的时候,我来到雪芙太太家,见到我,她十分开心。好像我什么都不用说,她就能懂我。十分惭愧的是,这一次,我又是有事才想到雪芙太太,我仔细想了想,算算我已经一个多月快两个月没来找雪芙太太了。她家楼顶上的花枝已经开得杂乱无章,原来是因为木楼梯有一块木板已经断裂了。可雪芙太太年纪大了不会修,她也不好意思请邻居修,因为她觉得自己总是麻烦邻居,怕人家烦,只好就这么一直留着了。我用小锯子锯了块木板,把原来的木板替换掉,用钉子钉好,帮雪芙太太修好了。后面我又去楼顶帮她修剪了一下岔枝枯叶。

      雪芙太太问我最近成绩怎么样,我说还好,一直在进步。这是真的,我现在的成绩已经升到班级中游了,京霖虽然还在下游,但在我的指导下,也慢慢升上来了。中午我在她家吃饭。她又问候了几句奶奶,我跟她说了奶奶的近况,最近奶奶又种了一些蔬菜,种来卖,她白天去帮人干活,帮人插秧,帮人做饭啥的,下午回来之后还要扛两桶水去淋菜,每天早出晚归的。雪芙太太有些敬佩或是心疼地说:你奶奶也挺累的,比我年纪还大,还要赚钱供你上学。

      “她确实很累”

      “唉,你别怪她”我不怪她,我根本就没有资格怪她。我只是怪自己,如果可以,我不想上学,我不想吃饭,我不需要她那么辛苦地为我付出,这样我就不欠她的了。但现在我好像欠她的越来越多了,像是有一万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头。我好累啊。

      有的时候我会想,要是我奶奶是雪芙太太会怎样?但我马上摒弃了这个想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