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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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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汌公司死了个人。从大厦高层一跃而下。
李检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当日更晚一些时候了。据严?汌的秘书说,死者生前曾任公司财务部总监,五月前因境外非法赌博挪用一千八百万公款被严?汌辞退。
“老板没有起诉他,我们已经宽宏大量。”秘书在电话中用中肯的语气替老板讲话:“老板在他死后立刻让人打给陈兴家属一笔丰厚的抚恤金。”
接到这通电话的时候李检正在加班,他的律所距辰昇并不远,站在窗边可以望到鳞次大楼后笔直露出锋利尖端的申市地标性建筑的辰昇大楼。
李检握着手机,脸上的表情说不上很好,他抿着淡色的嘴唇,单手插着口袋透过发蓝的玻璃窗盯着辰昇大楼露出的尖端,沉默了不算长的一段时间。
秘书讲话的声音也渐渐变小,最终消失。
顿了顿,他有些不安地尝试开口:“李总?”
李检声音很轻地响了:“五分钟前我接到警亭的电话。”
秘书心头一紧,哑然了几秒试图开口:“今天公司内与陈兴见过面的人都被带去做了笔录,这是正常流程——”
“我听说人跳下来的时候没有掉在一楼,在八十九层的时候被半空平台接住了。”李检径直打断他的话,“就在他办公室窗外,他看到尸体了吗?”
电话那头陷入漫长的沉默。
因握着手机时过于用力,连李检的小臂都都微微颤抖起来,但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旧很平静,也很理智地再次问道:“他看到尸体了吗?”
“那时候……”秘书有些艰难地尝试讲话:“我和老板在一起,声音响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会是一个人。”
“他看到了。”
李检说完这四个字,意识到他的语调有些不对,以短促的咳嗽掩盖过去,用力咬了下嘴唇,瘦削光滑的脸颊变得苍白。
“我也看到了,李总,谁也不想这样的——”
“他是什么反应?”
李检的声音变得冰冷,语速也加快,有质问的口吻在:“他看了多久?一点不对的地方都没有吗?”
“……”
秘书再次保持沉默。
他听到电话那头李检短暂呼气的声音,气息中有深深压抑着的不易察觉的颤抖。随后,李检问道:“他笑了……是不是?”
这句话似乎花了李检很大的力气才能讲完,脱口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李总,每个人面对紧急情况都可能做出不同的反应,这不代表他不感到悲伤,我与陈兴相识五年,老板也与他共事六年之久——”
“警察说那个人跳楼前单独和他在办公室待了将近半小时的时间。”李检的耐心濒临极值,通常情况下他不会如此频繁地打断别人的话。
“我们就在严总办公室外,可以直接看到办公室的情况,他们没有任何肢体或言语冲突,陈兴后来离开的时候也表现也很正常,他跳楼谁也不会想到。”
秘书说完,似乎觉得这样的陈述对李检仍旧苍白,很快地补充:“李总,人几乎是无法被催眠的,就连最顶尖的心理治疗室要教唆一个人去自杀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陈兴是一个赌徒,他全部身家都被败光了,他今天是来公司求老板借钱给他母亲治病的,他们待在一起的半小时就是在谈这件事,老板考虑了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同意借给他三百万。您知道的,这笔钱借出去就一定拿不回来了。老板真的已经仁至义尽,可谁能想到呢……您,谁都无法揣测一个穷途末路之人的想法。”
李检的手背浮出青紫色的血管,沿着细瘦嶙峋的手背,毫无血色地没入小臂。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下颌的曲线绷得更紧。
“嗯,我知道了。”李检说完,干脆地挂断电话。
举着手机的手久久没有变换动作,发热的手机荧幕仍旧贴在耳廓,李检脸上的表情近乎空白,他几乎没法思考,也不愿意去想很多的可能。
大厦尖端的天空被厚重的云层遮盖,仅露出一块暗沉的天空,像被戳破了洞。更高处的地方传来沉闷的雷鸣。
天气不是很好,似乎是有一场大雨。
一滴透明的水珠在半空被李检的视线捕捉,他转动浅色的眼睛,随着那滴水珠高速落下。
雨落在严?汌眉心,他本能地仰头,望了眼发暗的天空。
门外停了三辆黑色的轿车。
“先生,”司机从第二辆车上走下来,将外衣递到严?汌手中。
严?汌接过黑色的风衣,但没有穿上,只是搭上手臂,而后上了车。
“他没来接我。”严?汌坐在后座上,透过后视镜被擦得明亮的镜片,目光漠然地看了眼司机的方向。
司机幅度不大地点头,平而快地道:“李先生在枫林区。”
“白鸟公园?”严?汌问道。
司机应了“是”。
严?汌没再说话,靠上椅背闭目养神。
司机缓慢地启动车子,在离开警亭大门亮起转向灯前,严?汌在后座突然开口:“找临近去白鸟公园的公交站停下。”
司机未多言,寡言地应下。
白鸟公园重建后成为申市十大吸氧胜地之首,人流剧增,再也看不出过去十年鲜无人烟的模样。
在白鸟公园出口设有一家小型的公园文创商店,内部陈设精致,开辟了一处由同一品牌的毛绒玩具堆积成玩偶山的咖啡角引来很多打卡目光。
李检穿着深灰色风衣,系了沉色领带,踏着同样暗沉的皮鞋,站在色彩多姿、柔软非常的玩偶区域中,看起来格格不入。
他站在毛绒玩具的货架前很长一段时间,微微垂下视线,落在货架下层摆着的毛绒鳄鱼上去,似乎是在发呆。
不远处的店员早就注意到这位穿着正式,样貌俊美的奇怪客人过久的停留,但她没有立刻上前,在一旁隐蔽地时而扫来几眼。
毛绒玩具贴上脸颊的亲肤触感是格外不同的。
李检微微怔住,视线很缓慢地移动上来。
他这时候看起来有些呆,反应也变得迟钝。
严?汌手里拿着一只粉红小猪的玩偶,猪嘴还亲吻在李检素白的脸颊上,在李检和他对上视线前先一步微微笑起来,看起来分外温柔。
“在给儿子们挑玩偶吗?”严?汌的嗓音低得有磁性,在窗外淋漓的大雨声中变得粘稠。
李检没有吭声,严?汌看着他似乎是尚未回神的干净的眼睛,弯起嘴唇:“怎么不去接我——”
他的声音在唇边蓦然止住。
李检哭了。
李检总是哭得安静。
这是严?汌在五年间第三次看到李检流泪。一次是在床上,一次是在医院,最后是现在。
他看到李检发红的、水润的眼眶,以及白色眼球上覆盖着细小的血丝。
严?汌的笑容收了回去。
“我不知道你还能坚持多久,”李检的眼泪流得很细,但连贯,不惹人注目,同他的人与声音一样轻且淡,“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我有多担心,你不会明白的,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想到他的死可能真的与你有关是什么心情,我试图去想象警察真的发现是你杀人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你不明白。”
李检看着严?汌,透明的眼泪沿着脸颊慢慢淌下,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在雨声与嘈杂的人声中,几乎要听不见了:“你不会明白的。”
严?汌的目光随着李检的眼泪向下,看到李检的鼻尖、脸颊、被咬出伤口的、很薄的嘴唇。
“他的死与我无关。”严?汌平静地开口,他同李检对视。
李检未置可否。
严?汌的手不热,微微发凉,贴上李检一侧潮湿冰冷的脸颊,没有很重的力道在:“办公室里有录音装置,我们单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的录音我已经提供给警方了,如果是我教唆他人自杀,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
“如果你想,我可以亲手播放给你听。”
窗外闪过骤亮的闪电,惊雷乍破,引起店内所有人的注意,人群惊叫着看向窗外。
严?汌俯身亲吻李检血迹斑斑的嘴唇。
李检没有躲开,也没有迎合,他静静地流泪。
严?汌用粗糙的拇指擦掉他眼角的水珠,看着他,声音很沉地说:“我明白的,我怎么会不懂呢?”
“我……”李检的嗓子被粘稠的水液糊住,他开口才发现声音也变得沙哑,“我想相信你,我一直在相信你,但是……但是我怕我也会害怕——”
“嘘——”严?汌在李检的哽咽声变大引起周围人的侧目前,指腹贴上李检柔软的嘴唇,不轻也不重地揉压在上面:“相信我吧。”
他注视着李检透明的、水润的、有如玻璃弹珠般的浅色的眼睛:“你可以相信我的,害怕也好,开心也好,你永远可以相信我。我们之间不止有五年、十年,这对我来说太短暂了,我说过的。”
严?汌笑了一下,抚摸李检漂亮的眼睛,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与常人无异,同样动人:“我们要一起到地狱去的。”
“我爱你。”
“在地狱里也依旧爱你。”
大雨落得急且猛烈,雷声连绵,但店内恢复了方才的嘈杂。
严?汌手里拿着一个柔软的、不大不小的、鹅黄色的毛绒垂耳兔,走到收银台前去:“结账。”
店员方才注意到他们在角落的亲昵举动,此时有些窘迫地从严?汌脸上收回视线,脸颊微微发红:“好的,好的,稍等。”
李检还站在玩偶展柜前没有动弹,等严?汌走回来的时候,他才嗓音沙哑地出声:“要是严栗知道你没有买猴子给他,反倒拿了兔子,他会生气的。”
严?汌促狭地在李检耳边笑了一声:“谁说我是买给严栗的?”
李检在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丢脸,不敢很大幅度地抬头露出红肿的眼睛,低着脑袋快速地说:“猪猪不喜欢兔子。”
严?汌没讲话,又笑了一下。李检随即感到脑袋上重了一下,被摆上严?汌手里拿着的那只粉红色的兔子。
李检柔软的头发被弄得乱了一些,头顶趴着只软趴趴的玩偶兔。他下意识要拿掉,头被严?汌按住。
“兔子会伤心的。”严?汌笑着同他讲。
李检愣了一下,才道:“我抬头它就会掉下来的。”
“没关系的。”
严?汌看着李检,没有笑容,看起来显得认真。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会接住他的,掉下来也没关系,弄脏了也没关系,我永远都会在他身边,哪里也不会去,哪里也不想去。”
雨小了。连成线的水丝渐渐成珠。
刑警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对着坐着的另一个警察,面容肃穆地道:“再放一遍。”
警察沉默着点头,重新播放电脑上已至尾声的音频。
“严总,这么多年没脸来见您,没想到一来就又给您带来麻烦。”
“不算什么。”
“您过得还好吗?我看到过您的喜讯。”
音频中无法看到当时两人的神情,他们只能依靠讲话者的语气进行揣测。
“还好……”
有笔被放上桌面时碰撞发出清而短暂的响声,布料摩擦,皮椅滚动了一段距离,严?汌似乎是靠上椅背,这是很放松的动作,证明他心情愉悦。
“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很爱我的——爱人,我想我过得还算不错。”严?汌回答死者。
“是吗……那就好……我这段时间时常梦见过去还在公司的日子,那时候我还没与妻子离婚……”死者进入了很长时间的回忆叙述。
这期间严?汌没有打断他,也没有符合,音频里仅能听到他不近不远,模糊且朦胧的呼吸声。
“……知道您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死者结束了他的话。
笔尖在很薄的纸张上滑过发出簌簌的响声,应当是严?汌写了一张支票递过去。
“谢谢、谢谢……严总,我——”
“还有什么事吗?”严?汌问。
死者笑了一声:“没事了,没事了,只是觉得您真的比之前变了很多,您的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
“不必了,”严?汌语调听着仍旧冷漠:“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门被拉开。
音频变得嘈杂。
死者似乎是站在门口,最后出声:“严总,谢谢您,祝您和家人幸福美满。”
“多谢。”
音频戛然而止。
年长的刑警眉头皱得很深,他站着朝年轻一些的刑警看去。
“师父,您觉得哪里不对吗?”
“没什么,”年长的刑警摇头又止住,语气仍旧有些犹豫:“我只是觉得他一开始没必要跟死者讲起之前公司为高管缴纳过商业保险的事情。”
“但他是基于死者赌博被人砍断一根手指才提醒对方可以向保险公司索赔。”
“也是,也对……”
老刑警的眉头稍稍放松:“没什么问题,不用听了,跟他们这些集团扯到一起事情就是多,我又要应付上级去了。”
“您辛苦了,刚才辰昇那边的人说录音听完就通知他们把电脑拿回去。”
“嗯,叫他们来拿吧。”
“正好雨也要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