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 12 章 ...
-
有过很长的时间,李检都认为他不是一个适合维持长久的亲密关系的人或好的伴侣。
他没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分给爱情,也不会把太多的情感外漏、寄托给除自己以外的人,比起和人待在一起,独处对他来说要更加轻松,更难以想象自己会对某个人、长时间地、产生依恋。
李检总在失去。
失去小汌、失去家乡、失去父母、失去坚定的性别、失去严?汌……
【恋爱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的事情。】
这段话在毕业后极为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李检的人生箴言。
后来李检得到李赢、得到严?汌、得到严栗……
他好像一个拿着银河缝补月亮坑洼的绣工,经历很多后重新得到一个被补丁填满的、完整的圆盘。
但现在,李检又不是那么确定那些被严栗奉为圣经的童话故事的美好结局是否真的会在现实中出现。
窗外有几只松鼠在高伸的分叉枝桠上灵活乱窜,蓬松的大尾巴在阳光照射下炸开透明色的轮廓。
夏天来的很突然,没有跟春天打过招呼。
秋天也还很远。
植被绿油油地生长在闷热且潮湿的空气里,风吹起来黏糊糊的。
这个时间点李检早应该穿戴整齐出现在律所,但他却脱掉外套,卷起白色衬衣的袖口,露出冷白的两截手腕站在窗户前。衬衣上出现一些褶皱,西装也不算整齐地随手搭在椅背上,窗台上放着一盒没有拆掉封条的烟。
房间里有节奏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李检微微垂下眼,浅色的眼瞳里时而反射出火焰自火机爆开后的赤色光斑,时而又熄灭,陷入沉寂。
连续两个月流失的客户与案子都转投他们的友所,让李检律所迅猛直进的“梦之队”几乎进入全员停滞的状态。他们开会分析过原因、托人打听过内情、甚至李检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是否真的无法成就这项事业,但最终结果都不了了之。
即便如此,李检都没有怀疑过严?汌哪怕一秒的时间。
严?汌会在午夜入睡前安静地听着李检难得苦闷的不算抱怨的担忧,并给出简短却算得上有用的建议。
让李检开始把严?汌列为导致他的律所几乎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客户的罪魁祸首的契机是三天前的一次律师协会举办并邀请全市律所参会的晚宴。
不止一个人从抢走他们客户的友所的律师口中听闻辰昇集团的出现。
李检和严?汌的关系是圈子里秘而不宣的事情,他可以想象得到,外人私下里或许有过更为荒谬的传闻。
晚宴上,已经有人开始用得意的目光打量失去大量业务,但仍旧苦苦支撑自己身板挺拔,面不改色地举杯觥筹的李检,仿佛这样就已经印证他们在很多年前划下的赌注——
总有一天,严?汌会玩腻的。
严?汌腻了吗?
李检并不知道,他也毫不关心。如果有一天严?汌提出分手,对他们来说也可以称之为离婚,李检想他会当即应下,绝不会挽回。
他不是喜欢纠缠的人,严?汌也不是。
过去的李检一直是这么认为,但现在他盯着再一次被打亮的火焰,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李赢还在学校,周末才会回家。严栗早晨被李检送上校车,傍晚才会回来。而严?汌则已经出差五天的时间,除了严?汌每晚接受严栗的例行“巡查”外,这期间他们没有过任何联系。
今早出门的时候严栗还问他严?汌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李检很想说他爱回不回,但到嘴边就忍了回去,温和地对儿子撑起嘴角:“今晚打电话的时候你记得问问爸——爸——”
最后两个字几乎要被他咬碎了,严栗感到有些奇怪,仰起肉墩墩的软脸颊看着李检。
李检弯起眼睛露出整齐的牙齿。
严栗心大无脑地对他道:“爸爸,你笑得好恐怖哦,好像童话书里拆散公主和王子的黑巫师。”
李检立刻变得面无表情。
回忆严栗让李检绷紧的眉头稍稍放松了一些,他发觉自己有点想念在严栗还没有要去上学,李赢也会躺在小山一样堆成的毛绒玩偶中的日子。
过去充实的工作将李检的时间全部填满,现在他周围的氧气像在同一时间被一齐抽空,一股说不上来烦躁或焦虑的情绪压在胸口,比潮湿夏季的气候来得更加闷堵。
李检出神地玩着打火机。
他一方面想,自己的自制力不可能比白天承诺绝不会再偷吃冰淇淋,傍晚就在冰箱前被抓包,融化奶霜糊了一嘴的严栗差。
另一方面,抽一根应该也没什么影响?
不过李检从窗户前迈步的时候,烟盒的封条还是没有拆开。
他抓起搭放在椅背上的外胎,出门的时候随手把打火机和香烟扔到垃圾桶里。
李检没有很多时间去缅怀过去的生活。
晚些时候他要参加同僚约的饭局,听说有几家公司的法务总监也会在场,同僚让他去强闯一次。
李检驾车赶到餐厅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他匆匆停好车被服务生带进订好的包厢。门刚被推开一条缝的时候李检就已经听到熟悉的谈话声,空白的表情流畅地挂上微笑,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领口迈进去。
笑容在脸上短暂地僵了。
同僚站起身介绍李检和围绕圆桌坐着的九人相互认识。
“这位是——”同僚在介绍时有些微的卡顿,他随后想到在场应当有人并不知晓两人的关系,最终还是当做两人初见一般开口:“辰昇的严董。”
李检微微笑着,笑容弧度很淡,维持在礼貌的界限,看着严?汌冷漠又深邃的眼睛,轻轻点头:“严董。”
严?汌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过长的时间,而后力道不算大地颔首,从鼻腔深处发出很淡的声音,算作回应。
他的态度并不算给足李检面子,饭局的气氛冷了一下,一直到李检绕圈介绍完,都没再恢复如初。
饭局的餐具与席位准备地不多不少,只有十位。
同僚站着赔礼:“是我临时邀请了李律没有提前告诉大家,我自罚三杯。”
他一边喝着一边让服务生去加个座位。
李检垂着的手臂在被桌子遮住的地方用力拳了一下,抬头的时候弯起眼睛笑了笑,脸皮很薄,又白,鼻尖的小痣晃眼,只有眼角夹起的几道细纹能隐约看出年纪。
“我来的突然,给各位赔礼,多多见谅。”他赔笑着喝酒的时候视线和对面主位上坐着的严?汌对上,严?汌一言不发地看着,李检的目光很快别开。
门被来加位的服务生敲响。
同僚招呼着让人把位置放在他旁边,抬着椅子的两个服务生经过严?汌时被突然叫住。
所有人看过去。
严?汌若无所觉地端起面前的盘子空开了些位置,声音冷淡,也很低沉地说:“放这里吧。”
服务生顿了一下,看向同僚的方向。
同僚当愣了愣,下意识看了眼李检称不上心甘情愿的脸色,只能道:“严董,我这边空间宽松点——”
但严?汌已经亲自站起来抬着椅子挪出了一个空位,他只好闭上了嘴。
得到严?汌的首肯,桌上其他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李检放下酒杯走过去,桌上又若无其事的恢复了他进门前的气氛。
两人全程没有过正面沟通,肢体也保持着礼貌距离。
这几年严?汌的地位逐渐稳固,话也变得不再很多,即便有人上前攀谈,李检也只能听到他完全算得上冷漠的回应。
酒过三巡,李检正端起酒盅想与人谈事,严?汌突然伸过手,他的手骨很大也宽,放在李检膝头几乎完全包住。
李检没有出声,又怕动静太大惹得旁边人的注意。于是他把酒盅放下,伸手下去想把严?汌的手拿掉。
在他甩开严?汌之前,严?汌先一步用手掌轻松攥住李检的手腕。
他抓得不算紧,但李检无法挣脱。
严?汌的拇指贴在他的腕心,隔着光滑苍白的肌肤下能感受到李检不断跳动的脉搏,他感受到李检的挣扎,一点点收紧力气,拇指轻又缓慢地揉着微微突起的青色血管,稍刻意地用力压下去,等李检感到难受开始挣扎的时候又适当放轻力道。
李检略一侧过脸,面带微笑地看着酒桌上的人,对着严?汌的方向轻声问:“你有病?”
他等了几秒,没得到回答,下意识转过视线去看严?汌的脸。
听到很轻的笑声。
严?汌松开李检的手,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目光突然聚集到自己这里来的人道:“失陪一下。”
严?汌去了有一段时间。
李检注意到桌上已经有几位老总频频分出余光瞥向关上的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又都抿抿嘴巴忍了回去。
他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没打算如严?汌的愿跟出去。
李检多呆在屋内的每一秒,都在坐实严?汌便秘的可能性。
等到第十七分钟的时候,大概是有好容易约到严董的人忍不住了,望着门边站着的服务生,下意识微微半站起,沉吟一秒:“我也失陪一下。”
服务生拉开门送他走了出去。
屋内的交谈仍在继续,出去的两人仍旧未见踪影。
“敬您一杯,之前张总的案子多亏您介绍。”李检举起酒盅,看着对方的眼睛,保持得体的微笑。
对方反倒有些回避他的视线,装作无需多言的模样推开李检敬来得酒:“李总太客气了,我们不来这些虚的。”
李检没多说什么,笑着仰头一饮而尽。
他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严?汌还是没有回来。
李检感觉到胃在隐隐抽痛,但他除了脸色有些发白外,依然保持着如沐春风的笑容。李检垂放在膝上的一只手稍一拳紧,忍过肠胃里的绞痛。
酒桌上没有他可以插入的话题,李检紧绷的弦松了一些,他握着倒有茶水的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胃肠里的扭绞变得愈发激烈,全身的力气都仿佛从筋骨里抽丝剥茧,一个劲儿地朝小腹用力挤压。
李检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肤色看起来苍白,嘴唇的颜色变得很淡,鼻尖的痣却愈发地黑起来。
他握着玻璃杯的手攥得愈紧,修长细瘦的指骨隔着很薄的皮肤顶出明显的轮廓,淡青色的血管因过分用力,浮现在手背上。
房间里的空气也变得难以呼吸,加有千斤的重量似的四面八方压向他。
李检觉得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立刻、马上。
严?汌被人堵在厕所门口,但并不是他想要等的人。
他没有多少耐心地靠在厕所外的墙壁上,半垂着眼皮俯视面前谄笑胁肩的男人。
“严董,我们这边有个新开的项目,新能源电车肯定很赚的……”
严?汌装得不算完美,可能也没有打算要装的意思,面皮一直冷着。他抬腕看了下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分钟,短促地皱了下眉,很快恢复冷漠的神色,拍了下男人的肩,快速而低沉地说:“下次再聊。”
话音还未落,便迈步朝包间走去。
男人急忙跟过去,连着叫了几声:“严董、严董,我们这边预期效益很好的,您有时间的话可以来公司,我让专人给您介绍,或者我们约个时间,去辰昇亲自给您讲讲。”
严?汌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很大,速度也很快,头也不回:“先跟秘书那边约时间吧。”
“严董——”
门被一把推开,严?汌的脚步停下来,目光没来得及放出去,瞳孔放在正好拉开门的男人身上猛然缩了一下。
严?汌本来看到李检下意识笑起来,在看清他苍白地实在异常的脸色后又放下嘴角,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伸手将李检圈进怀里:“怎么了?”
李检出乎他意料之外地,没有任何挣扎,比以往更加顺从且听话地乖乖任由严?汌拥进去。
“去……医院……”李检说话都有些费劲,他眼前开始泛黑,站不太稳,将全部的重量依靠在严?汌身上。
严?汌的怀抱很温暖,除了温暖,李检想不出别的词语。
而此时此刻,他缺少的只有温暖。
严?汌将李检的全世界填补。
严?汌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难得感到无措,愣了几秒的时间,两人胸膛隔着稍有厚度的布料,但他仍旧能感受到李检微弱的心跳。
正泊泊跳动。
李检从来没有对他展露过如此脆弱的时候,严?汌拥有李检的倔强与顽强,不曾得到李检的失落与无助。
“哪里难受?”严?汌的声音低哑,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他揽住李检肩头的手稍稍收紧。
李检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贴得很紧,严?汌低下头的时候,嘴唇贴在李检发冷的额头上,被屋里的人尽收眼底。
众人不敢讲话。
同僚先一步打破僵局,急忙走过来告诉严?汌:“附近就有个医院。”
闻言,严?汌贴着李检后腰的手稍稍下移,想要将他抱起来。
“不要。”
李检闭着眼睛,额角渗出很薄的汗,不算有力地挣扎了一下。严?汌的动作停下来,垂下深色的眼睛,低头看着他。
李检可能是难受,也或许是意识到还有很多人在看着他们,没有睁开眼睛,声音很小又简短地说:“背着。”
他说话的同时,手抓着严?汌大臂的衣料,没有用很大的力气,轻轻便可以挣脱,势单力薄地阻止严?汌将他抱起来的动作,但如果严?汌执意那样做,李检也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严?汌无奈地发出很短的笑声,将贴身的西装外衣随手脱下来,放在服务生手上,随后弯下腰去,两手贴着李检细瘦的小腿滑上膝弯,将李检的两腿分开,随后稍一用力,把他完全背起。
对于一个身高一米八的成年男人来说,李检的体重要低于平均值很多,严?汌背他并不费力,甚至比想象中还要轻松。
在失重的一瞬间,李检慌乱地用手圈住严?汌的肩膀,往上抬起自己的身体。
他们挨得很近,严?汌稍侧过脸,会像李检正要吻上去。
“重吗?”李检听起来很虚弱地问他。
严?汌朝后微一扭脸,笑起来,问他:“你要听正常的回答,还是肉麻的?”
李检忽然想到后面还有很多人,耳根有一些发红,伸手捂住严?汌的嘴巴:“你还是闭嘴吧。”
他的手发凉,掌心却很柔软,贴在严?汌同样柔软的嘴唇上,就烫起来,有一点疼。
严?汌背着他朝楼下走去。
李检的身体和他后脊贴得很紧,被孜孜不倦的热度温暖,胃里的绞痛稍轻了一些。
他闭着眼睛,侧脸贴在严?汌肩头,感到有些困意,说话的声音很轻:“为什么?”
严?汌没有装傻,两只手抓着李检的脚踝,很牢,像解不开的锁链:“我想你陪我。”
“我现在没有陪你吗?”李检没有得到那些外人猜测中的答案,他发现自己松了口气。
严?汌沉默了一秒,说:“那不够。”
李检快要睡过去了,在严?汌的肩上,他像搭乘一条海面起伏平缓的木舟。李检没由来的开始想他们还小的时候,他是否也曾这样将严?汌背在肩头。
随后他有轻轻笑了一声,自我否定。
小时候的他应该会被小汌压趴下的。
走出餐厅的时候,严?汌突然问:“你生气了吗?”
李检闭着眼睛,从鼻尖发出很轻的冷哼:“你做的很过分。”
严?汌并不像能够意识到他的错误,如果他能感到内疚,恐怕也不会到这样的处境。
“但你不开心。”严?汌对他说,“我也不开心,因为你太忙了,而且对身体不好。”
“所以还是因为惹着您了呗?”李检揶揄他。
严?汌恬不知耻地点头:“确实是这样。”
李检伸手拽了下他的耳朵,他做的很顺手,但其实是第一次这样闹严?汌。
严?汌笑了一下。
李检问他笑什么。
严?汌却摇头:“没什么。”
李检攀在他肩上,两个人迎着很大的太阳朝医院的方向走着。
空气中有潮湿的浪,在阳光下蒸腾,树叶热到卷曲,摩天大楼下铁色的盒子横行,后巷的垃圾桶里飘出发酵的气息,一切都在明目张胆地走向腐烂。
李检闭着眼睛,他隔着后脊,听到严?汌心脏有力的跳动,眼眶有一点点的酸:“我最近经常做梦,梦到我们还年轻的时候。”
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描述梦境对他来说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
严?汌没有讲话,因为他知道李检还要继续。
“李赢还会经常陪在我们身边,严栗比现在要更加调皮,jenny也还没有生病。”
“严栗现在已经不算顽皮了吗?”严?汌把他往背上簇了簇,笑了一下。
李检在他背上发出很淡的笑声。
两个人陷入短时间的沉默。
正如严?汌不知道李检在思考什么,李检也不知道严?汌想着什么。
“你已经觉得我们不年轻了吗?”严?汌问。
“你会永远爱我吗?”李检问。
两人的声音都停顿了一秒左右的时间。
严?汌意识到,从不相信永远的李检在问他一个有关很遥远的时间段的答案。
严?汌没有很快地回答这个问题。
李检趴在他肩上,眼睛还是闭着的,强烈的阳光刺过他的眼皮,眼前呈现一片眩晕的红:“我妈是在我这个年纪死的,我爸好像也没有活得很久。”
“我感觉我在逼近死亡。”
“你在担心你的胃病吗?你的身体还很健康。”严?汌很平静地说,“我们每年都会体检,上次检查是三个月前,医生说过,只要好好修养你会活得很久。”
“我也是。”他补充道。
李检很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严?汌在阳光下向后侧过脸,遮挡住一些直射而下的阳光,他的声音离李检好像更近了些:“对人类短暂、脆弱的生命而言,“永远”这个词未免显得缥缈且虚无,虽然我也是人类,但我并不会让其他的人走近我,来到我的世界。除了你。如果有一天你也不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那全世界就再没有可以让我感到开心的人了。”
李检明白,他是在说“我爱你”。
严?汌又背着他走了一段距离,李检搭放在他颈侧的手指贴在严?汌的动脉上,感受他的生命在指尖流过。
“在我死之前,”李检很突然地说:“亲手杀了我。”
严?汌的脚步稍顿,他微微笑起来,他明白,李检是在说“我也爱你”。
不过严?汌仍旧得寸进尺地问:“检哥,你已经原谅我了吗?”
李检有气无力地趴在他背后,阴恻恻地问:“你觉得呢?”
李检的胃肠镜定在后日清早。
医生并不建议他使用无法活检取样的胶囊技术,李检只能选择全麻无痛。
严?汌自作主张替李检拒绝的工作在此刻成为他能够毫无顾虑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支撑,但即便如此,李检依旧没有要原谅严?汌的打算。
“你这是歪打正着,”李检穿着宽松的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坐在病床边缘,一边喝着护士拿来接近一升的清肠药物,一边干呕了一下,又接着咽下一口:“瞎猫碰上死耗子。”
严?汌随手拿来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两条长腿优雅地交叠,面带微笑地抽来一张纸巾擦走李检唇角的水渍。
发不出来……
病房的门还敞得很大,即便外面很安静,但仍旧没有给李检绝对私密的安全感,他受够了从不同的人口中听到有关两人的揣测,对的或错的。
李检的努力与耗费的精力在流言蜚语中变得一文不值。
走廊又不合时宜地发出响亮错乱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从严?汌怀里挣脱,站到一个外人看来的安全距离去。
严?汌松开的掌心还保持着李检小腹的弧度与他发热的体温,他没有讲什么,目光深沉地看了李检一眼,将手放下,笑容一并从脸颊上消失。
他们之间隐隐有着一个谁也不肯让步的东西。
严?汌不愿制止外界对他们的肆意揣测,他在等着李检低头恳求;而李检不肯败下阵来,他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以沉默一次又一次逼向严?汌的底线。
正如李检绝不相信严?汌此生不会犯罪,严?汌也不会对李检完全袒露他脑海中零星闪过的罪与恶。
他们的爱情好像维持在一种既是可以□□的夫妻,又是猫与老鼠的奶酪游戏的微妙关系之间。
不过他们把这其中的尺度把握得很好,不失为一种夫妻间的情A趣。
尺称在李检失去工作后开始失衡。
“爸爸爸爸爸爸!!!”严栗的人还没有出现,他的声音就过于聒噪地出现在病房里。
李检感到头疼,他扭过上身看着严?汌,问:“你告诉他了?”
他的语气里有很轻的责怪。
严?汌还坐着没有起身,仰起头时没有眨眼,目光看起来专注,他笑起来,说:“你难道指望我告诉他,家里闯进一个黑巫师,让另一个爸爸凭空消失了。”
李检张了下嘴唇,准备讲话,被严栗的哭嚎打断。
他闭着眼睛跑进来,丝毫没有看清李检的方向,“噗通”一声跪倒在病床前的地板上,开始磕头:“我的爸爸啊!我的爸爸!——”
小孩子的眼泪倒是比大人真实。
没几秒,严栗面前的地板就积下小小的坑洼,足以养活一只很小的青蛙。
李检“啧”了一声,瞪了严?汌一眼,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抱起来。
严栗不轻,他的重量挤压在李检刚灌了一大瓶水的肚皮上,压得他拧起眉毛。
严?汌纡尊降贵地站起身走过来,把不知道脑补了什么悲情片段,痛苦流涕的严栗轻而易举地抱紧怀里。
李检用指腹轻轻捏了严栗柔软的脸颊,凑在他耳旁,嗓音低柔,充满磁性,称得上他最温柔的语气去哄严栗:“爸爸没事的,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严栗已经沉浸在大脑编织的离奇苦情剧中,充耳不闻。
李检哄了他足足有十分钟的时间,连严?汌都看不过下去了,开始对严栗使用冷脸效应:“你再哭就回家去。”
严栗扯着破锣嗓子哀嚎。
李检捂着胀痛的肚子,在严栗看不到的角度对严?汌龇牙咧嘴地怒骂。
严?汌可能是觉得他这样很可爱,当着李检的面笑出来。
“油盐不进!”
李检冲进厕所前,怒气冲冲地对着他指指点点:“你们两个!”
等他脸色苍白地从厕所扶着墙出来,严栗已经不哭了,甩着他的小短腿坐在椅子上,一手抱着草莓味的甜筒冰淇淋,看打开的电视——《西游记》。
李检无奈地摇头移开视线,眼不见心不烦。
严?汌不在病房里,李检拿起桌上的手机,看到他发来的短信——公司有急事,明早过来。
李检没有在意,他也不需要严?汌的陪伴,如果医生同意,他甚至打算一个人完成全麻的胃肠检测。
现在严?汌不在,但严?汌替李检找来一个能代替十个甚至一百个严?汌的严栗。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检想让人送严栗回家去,他对医院遗存有不好的记忆,总觉得这不是一个适合健康小孩的地方。
严栗不肯回家,他眼疾手快地钻进狭窄病床的白色被褥里去,蛄蛹片刻,气喘吁吁地弹出一个白软的脑袋。
李检只好妥协,他掀开被子躺在严栗的一侧,用一条长臂轻轻揽住儿子软乎乎的身体。李检心里有点发软,他想起来上次和严栗睡在一起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
“爸爸,”严栗有点费劲儿地在被子里转身,蹭到李检的怀抱里去,因为夜晚而放轻声音让他有种鬼鬼祟祟的可爱。
李检将手掌贴在严栗发热的后脊上,配合地问他有什么事。
严栗软乎乎的脸颊肉蹭在李检心窝的位置,热乎乎的一团。
在黑暗中,李检听到他很小声地问:“你会没事的,对吗?”
李检愣了一下,低低笑起来,揉着他很小的耳垂:“爸爸会没事的。”
严栗好像是松了一口气,他说:“爸爸我爱你哦。”
李检低头吻在他柔软的发丝上,说:“爸爸也爱栗子。”
严栗说:“爸爸晚安。”
李检对他道:“宝贝晚安。”
严栗呼呼地睡了过去,李检想到明早很早会有医生来推他进手术室,可能会把刚睡醒的严栗吓到,还是让人在晚一点的时候把严栗抱回家里去了。
深夜的医院其实并不安静,但李检的病房在私人休息室,因此才变得寂静。
但其实他更想要到普通的病房去,有人陪伴才不会在此刻显得空前孤单。
在胃镜切实到来前,李检发现他有些慌乱,开始思考如果真的发现他的胃壁生长着不速之客,或哪里出现病灶要如何是好。
过度焦虑带来的overthinking实在不是李检的作风。
他发现自己正在错轨,李检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切都是他从高强度的工作猛然抽离后才一一应验。
人是需要诉说爱与感受爱的。
李检想到入睡前同严栗的对话,突然明白过来,致使他感到空虚的根源,其实早在选择严?汌后便开始扎根。
李检在漫长地检索过记忆后,发现他似乎从来没有对严?汌说过看似可以轻易脱口的三个字,严?汌也已经很久没有对他认真地讲述答案。
但李检说不出口,他可以对李赢说我爱你,可以对严栗说我爱你,可以对jenny说我爱你,可以对任何一个人或物轻而易举地开口,除了严?汌。
他找不到合适的契机,也没有最佳的场合。
在某种程度而言,李检完全符合老一辈人面对爱情时保守且死板维持沉默内敛的一切特征,而严?汌又好像完全无法共情他面对爱人时反而难以启齿的感情。
他们两个好像总在赌气,有一口谁也看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横亘在他们之间。
李检不知道那是什么,严?汌也不知道,但那东西永远存在,他们经历过的东西在生与死的交界,就注定不会寻常。
失眠的夜晚适合胡思乱想与某一方因冲动而产生的退让。
李检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给严?汌发出一条短信——
【忙完了吗】
如果严?汌足够了解李检,就应该知道这是李检反复挣扎后发出脆弱求助的讯号。
但一直到手机荧幕熄灭、第二次被按亮、再次熄灭,李检都没有等到回复。
或许严?汌还是很忙。
李检自欺欺人地想,他不可能指望反社会人格来共情普通人的脆弱情绪。
这对他或严?汌任何一个人而言,都不是一件算得上公平的事情,毕竟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李检把手机放回桌子,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被子里去,带着逃避的情绪尝试入睡。
但他睡不着,病床发出吱呀的轻响,黑暗中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来,映出李检浅色的眼瞳,睫毛浓密的阴影被灯光映在眼睑上,瞳孔中反射出的消息还停留在二十分钟前发自李检的四个字——
【忙完了吗】。
灯光再次熄灭了。
李检的眼睛还睁着,睁到足够久的时候,才轻轻眨动了一下。
门外有放轻的脚步声响起来。
李检觉得应该是查房的护士,他没有在意。
脚步声在床头停下,没有开灯。
停了足够久的时间,李检听出熟悉的呼吸,才愣了愣,还没起身的时候,严?汌先一步走到床前来,在黑暗中压下高大身躯,他温热的气息随时贴上李检的脸颊,夹带有潮湿的水汽与略显急促的喘息。
“下雨了吗?”李检问。
病房里的窗户密封地很好,他丝毫没有听到下雨的声音。
“嗯,”严?汌在他脸颊上轻轻亲吻,随后用手擦掉李检眼角的泪珠,也可能是从他发丝上滴落的雨滴,“下得不小,路上有点堵。”就来晚了。
李检转过身来,摸到严?汌完全湿透的外套和头发,从床上坐起来,脱下/身上的衣服给他擦干:“怎么湿成这样?”
严?汌把滴水的外衣脱掉,任由他擦着头发,坐到对两个成年男人来说异常拥挤的单人床上去,把李检抱在怀里:“太堵了,我就跑来了。”
辰昇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他不可能完全靠脚赶路。
李检给他擦脸的手顿了一下,反应过来,有点哭笑不得地问:“你不会把车丢马路上了吧。”
严?汌“唔”了一声,含糊地回答:“不算吧。”
但李检已经想到大雨天的马路上一辆无人驾驶的空车会给交通造成多么严重的堵塞,他拿起手机准备给交管部门打电话,转过头问严?汌具体是哪条马路。
“会有人解决的。”严?汌一把拿走李检的手机,重新暗灭房间里唯一的光源。
他搂着李检躺下去,李检皱着眉说他没有公德心。
严?汌装聋作哑地不讲话,他贴得很近,鼻尖蹭在李检耳侧,能感受到严?汌发热的鼻息。
李检渐渐也不再说话,前所未有的困倦缠上来,严?汌很轻,也慢地啄吻李检的耳垂、颊畔、嘴唇。
在李检完全陷入沉眠前,他好像听到严?汌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讲。
第二天叫醒李检的是衣冠整齐的严?汌。
推他去麻醉室的护士已经等在门外,等李检醒来,她们就进来推动病床。
严?汌稳步陪在李检身旁,他在和赶来的医生交谈如果发现息肉是否需要切割取样的问题,没有看着李检,但抓着李检的左手。
他们的婚戒碰撞在一起,发出很清脆的细响。
李检有些费力地抬头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
严?汌送他进病房前突然弯下腰,当着很多人的面亲吻李检的嘴唇。
李检没有闭上眼睛,他从始至终都看着严?汌深沉的眼眸。
“会没事的,”严?汌出现一个正常人应有的举动,难得安慰他。
李检声音很轻地“嗯”了一下,却没有松开他的手。
“我爱你。”严?汌又说。
李检还是说:“嗯。”
一直到他被推进麻醉室时,李检都在反思他的嘴怎么能硬到在严?汌妥协后仍旧故作高深地只以一个“嗯”字来简单回应。
李检的懊悔持续到他被人从手术室推出来。
麻药带来的精神麻痹还未完全失效,李检躺在病床上看着四周高速移动的人脸和天花板,感到天旋地转。
“严?汌呢……”他的视野里一片模糊,发音含混地问,“严?汌呢?”
护士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俯身过来,柔声问:“李先生,您说什么?”
李检感到没由来地委屈,他撇了撇淡色的嘴唇:“我要严?汌来……”
护士被他突如其来的眼泪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她不是没有见过全麻后痛哭的病人,只是她不知要如何同被院长亲自来探望过的病人家属交代。
李检哭得都很平静,默默地流着眼泪。
由于胃镜中医生切除了两处息肉,因此出病房时严?汌和主治医生谈了几句话,耽搁了过来的时间,他靠近病床的时候脚步停了一下,抬手完全盖住李检的脸颊,不让别人看到。
在病房门前,李检却不肯进门,他哭得喘不上气来,想要说点什么。
严?汌让护士先离开,才失笑着俯身凑在他耳边,说:“我还以为严栗真的是基因突变。”
李检拽着严?汌的衣领,不肯松手,他哭着讲话:“严?汌……严?汌……”
“在呢,”严?汌用从来没有在李赢或严栗身上出现过的温柔语气,俯身悬在他眼前很近的距离,“我在呢。”
“……爱你……”李检痛哭流涕,大脑完全失衡,他无法控制地发出声音,“我爱你……严?汌……我爱你……”
他停不下来,一句接一句地反复哭诉。
严?汌的眼瞳紧缩后再次放松,他替李检擦掉总被新的泪水填满的泪痕:“你清醒之后会不会气得想死?”
李检什么也听不到,他化身了一款只被设定了用一种语言讲一条句子的机器人,“我爱你”是他的使命。
严?汌亲吻他的柔软被泪水浸湿的嘴唇,不断、不断。
大约是晚些时候,麻药完全退效。
李检黑着脸坐在病床上,面前的手机里循环播放着严?汌录下他哭诉情肠的片段。
“都给我删掉。”李检把这段视频从相册里删除,转过头瞪着一旁满意欣赏的严?汌:“还有别的备份吗?”
严?汌勾起嘴唇笑着问他:“你猜呢?”
李检面无表情:“你不要得寸进尺。”
严?汌笑着靠过来,正在李检的唇角落下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