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星》小熊安妮1

19、第 19 章

　　中央医院。
　　顾清扬安顿好陈阮音以后，太阳穴突突的疼。他扶了一下门框，刚想找个位置坐下。
　　人群熙熙攘攘，他蓦地看到一个人，瞳孔一缩，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又阴沉了三分。

　　顾清岚脸色苍白，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铁凳上，左手上缠着一圈圈的绷带，血色在上面晕染开来，像绽放在冰山雪地中的红玫瑰。
　　她垂着眼，冷淡地盯着自己的伤口，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充满文艺色彩的比喻。

　　薇薇帮她拿完药，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出来，一嗓子喊：“岚岚——”
　　结果刚出声，嗓子里呼之欲出的下文就来了个急刹车。
　　顾清岚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低着头看着她，像无声的审讯。
　　当事人眼神躲闪，像是害怕，或是心虚。

　　“哥？”
　　顾清岚被他盯得发毛，见他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开始解释，“我没什么事，体育课摔了一跤。”
　　她知道他哥对她受伤异常敏感，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他那反社会的哥又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唉，说到这个，真是让人操心。
　　说起她这个哥哥，个子高高看起来很靠谱的样子。但她知道，她这哥哥要犯起混来，无法无天，简直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
　　他完美继承了她那家暴爹的暴力基因，打起架来天赋异禀。
　　后来不知怎么的，他爹也不家暴了，改邪归正。顾清岚把原因归结为，她爹根本打不过她哥。
　　小时候自己没少被爸爸臭揍，有一次被她哥发现了淤青，他当时也没说什么，从来脾气不上脸，跟她爹不一样，但是是一脉相承的暴力。他一言不发，拎起他爹的领子就揍，好像要给妹妹报仇似的。
　　吓死个人。

　　有一次，他俩在家里闹翻了天，盘子碎了一地。
　　她爹被气得不轻，指着顾清扬臭骂：“你这王八羔子我管不了！”然后把门摔得山响，三个月没有回来。
　　顾清扬没办法，得带着妹妹生活。
　　他本以为放了学去快餐店打打工就能维持生计，结果生活远没有他想象的简单。
　　没了成年人，生活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麻袋，他堵住了一个孔，沙子又从另外一个孔里漏出来。
　　房租，水电费，做饭的费用.......他靠打工赚来的钱远远不够。

　　顾清扬这个人，对苦难有纯天然的钝感力，遇到糟心事，他那缺根筋的脑子就自动跳过了伤感那个步骤，直接快进到想办法解决问题那一步。
　　本以为顾清扬拿的是悲情剧本，早逝的妈，无作为的爹，有志青年撑起一个家。
　　但顾清扬很快找到了赚快钱的办法，找了个会场，其业务游走在灰色地带，给他们老大当打手镇场子。
　　说白了，就是当小混混。
　　就好比是《活着》剧组直接切换成《教父》，画风变得太突然。
　　还别说，顾清扬很快发现自己打架上的天赋，他甚至有点沉迷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快感。很快从“小顾”被提拔成了“小顾哥”。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有一次，他们老大不知怎么的，招惹到了别人地盘的地头蛇，当天晚上，他们会所就来了几个人踢馆找茬，两帮混混一对峙，谁也不让谁，很快就打起来。
　　当晚事情闹得挺大，把警察招来了。

　　她跑过去找他，发现哥哥坐在马路牙子上，半个身子被淹没在黑暗里，暗黄的灯光照亮他的侧脸，睫毛垂着，里全是阴影。
　　一辆车恰好驶过，惨白的光线幕布似的在他身上一划而过。白色的大背心血迹斑斑，裸露的胳膊皮开肉绽，血红的鲜血在他皮肤上上纵横交错，一滴滴落在沥青路上。
　　天边传来人心惶惶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他无动于衷，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只是全神贯注地抽着一根烟。
　　那时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这个故事，在顾清扬那里，却是另一个版本。
　　他对自己爹妈的态度是轻蔑的。
　　他爹叫顾峰，他妈叫啥忘了。俩人受教育程度加起来都达不到九年义务教育，作死作得清新脱俗。
　　在生娃的时候，俩人好好的医院不去，非听信民间的偏方，在家里折腾半天，血流了一地，在救护车上就翘了辫子。
　　顾清岚也是命大，成功活了下来。
　　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顾峰悲痛欲绝之即，没忘了把“害死他妈”这个屎盆子扣在她头上，难道不是因为他自己脑残吗？

　　顾清岚人在床上躺，锅从天上降，真是个冤大头。
　　按照正常人的脑子，最惨的是她顾清岚吧。
　　但顾峰也是个神人，老婆死了以后，觉得自己的命比苦菜花还苦。
　　这世界上那么多单亲家庭，不都照样活得好好的。
　　就顾峰觉得他自己全世界第一惨，怨天怨地，放着俩小崽子不管，寻死觅活了一阵。
　　后来不知道上哪儿看的emo小文案，说“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注】
　　非常贴合顾峰此刻的心境，觉得自己深沉得不能再深沉。长夜自己倒是哭过不少，已经步入了可以“语人生”的范畴。
　　最终他决定以饱经风霜的成年人身份，挺直腰板儿，活出个人样儿。
　　但他天天在打工的老板面前当孙子，何以体现出他的深沉，能力和权威？
　　顾峰剑走偏锋，另辟蹊径，没有想着努力工作升职加薪，反而想到一个简单便捷的方法，那就是家暴，还挺便宜他的。
　　他和俩没毛的小崽子比武，那当然是无往不胜。他在俩小孩恐惧的眼神和小心翼翼的忌惮中，找到了扭曲的自我价值，好像生活并没有失控。
　　但很快发现，随着顾清扬越长越大，翅膀越来越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反抗，打起架来异常的狠戾，可谓是家学渊源。

　　那一次，他们俩大打出手，顾峰被他发起狠来六亲不认的狼崽子摁在地上揍，觉得自己最后的自尊心都被他一拳拳打碎了。
　　无情的现实一把扯下他那可笑的自我欺骗，告诉他，他既不深沉，也没有什么权威可言，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自己活成这样，更是带不好两个孩子。
　　他恼羞成怒，摔门而去，消失了仨月。

　　要说起来，顾清扬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将来很可能是个人物。顾峰能有这样的孩子可以说是一发抽中ssr。
　　以顾峰短浅的目光是不可能看到顾清扬的潜力的，只觉得他没良心，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连亲爹都动手。顾清岚呢？天天唧唧歪歪只知道哭。
　　他越想越难过，离开的三个月，放着现实问题不管，在陌生的城市的夜晚辗转反侧思考自己失败的人生，把自己难过成了郁郁寡欢的林妹妹，难不成他也是来还泪来的？
　　老大不小的人，碰到困难，选择是逃避，实在是比幼儿园小朋友高明不到哪儿去。
　　但冷酷的现实不会理会他的顾影自怜。
　　有一天，他接到派出所电话，知道他那混蛋儿子又送了他一份“惊喜大礼”，当场气得眼前发黑。

　　顾清扬不是个要面子的人，因打架被派出所拿下以后，该低头低头，也用言语巧妙地把自己从主谋中摘离出去，伪装成了一个无辜被卷入其中的热血青年。
　　由于是未成年，而且是初犯，认错态度良好，因此他很快从警局里放出来，还是被他消失了仨月的爹拎出来的。

　　他知道自己这事儿做得不对，抽烟，喝酒，打架，混□□，这些事情单拎出来一件，都够让他被抽成陀螺的。
　　因此他看到他爹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回家被皮带暴揍的心理准备。

　　医院处理完他的伤口，然后被顾峰带回家，始终一言不发。
　　回到家后，顾峰第一时间走进厨房，拿出了把刀，森冷的月光从刀刃一闪而过。
　　顾清扬还以为那刀刃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的脸色终于变了，警觉地后退一步。
　　结果顾峰把刀柄一转，把刀柄塞在他的手里。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成年男人的崩溃。肩膀耸起，像两个摇摇欲坠的山。他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划过他涨红的脸，滴落在冰冷的毛胚地上。
　　他终于抑制不住嚎哭，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举起手，一掌扇在自己脸上，啪地炸开，回荡在灰色房间。
　　“你杀了我吧.......”他说得激动，哭腔快淹没每一个音节。但顾清扬还是听懂了，“我不是东西........我让一个孩子靠打架赚钱！”
　　顾清扬仍是垂着眼，无动于衷地站着，手里攥着刀刃。
　　彼时的少年已经长出了成年人的体魄，肩宽腿长，但内心仍然是个缺爱的孩子。
　　他在那声“孩子”中，听到了一丝关爱和温柔的意味。不大敏感的心弦倏地被触动，像一根爬满了锈迹的琴弦，空置良久，被风吹响出暗哑的弦音，久久回荡。
　　在克制的眼神下，静静地掀起了一场无声的海啸。
　　在那之前，他对爸爸的情感是单纯的恨意。
　　恨他的懦弱，恨他的无能。
　　因此他想拼命赚钱，带着妹妹逃离他。
　　但是此刻，他那从不思考人生的脑子，竟然超常发挥，得出来一个颇有哲学色彩的结论。
　　——这个世界，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黑白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