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骨》一个吟

21、风雨

　　“醒了，早就醒了，我和他搭话他也都答应了，我觉得他看起来……好像还有点兴奋？精神状态还可以，后来他妈妈来了他就装睡去了。”电话对面江修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不用上晚自习的惬意，“我能有什么事，你矫不矫情？”

　　江修靠着医院走廊尽头的窗台，眼神落在窗外墨色的天空，风拂过脸庞带来凉意时，他舒适地眯了眯眼，笑道：“那你欠我一次。”

　　凌初一应下来。

　　“全程你哥处理的，我都没插上话，所以也就没问你。不过你先动的手，还是理亏了……不知道你哥和乔东隅家长怎么沟通的，他妈妈也没说什么，来看了一眼就走了。还有，听赵老师说，你哥连器材室玻璃都考虑到了，牛的。”

　　凌初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沉默快有一分钟才重新开口，挑了个“无关紧要”的来问：“所以你们怎么知道是我先动的手？”

　　“……有监控呢蠢货，我已经在赵老师手机里看了一遍你的英勇身姿了，合理怀疑你哥手机里也有一份，你可以让他分你看看。”

　　凌初一：“……”

　　“我比较想知道你俩怎么打起来的？”

　　凌初一声音很淡：“不想说，挂吧。”

　　江修微微一笑，真诚建议道：“是这样的，这个问题你哥刚才问我了，我说不知道，所以我觉得你可以先试着编一下，看看能不能骗过我，再去和他狡辩。”

　　凌初一：“……”

　　不知道自己即将被骗的郑庭酒还在认真听医嘱，他问得太细致，连吴医生都忍不住好奇道：“小伙子，我之前没见过你啊，新同学？”

　　郑庭酒一怔，整个人顿住。

　　吴医生敏锐地察觉到了，也就没继续问，笑着打哈哈说“没什么别的了，这家伙久病成医，比我们都懂怎么照顾好自己”。

　　郑庭酒淡淡一笑，笑容不及眼底，他坐直身体，语气平和：“吴医生，我是凌初一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哥哥，我叫郑庭酒。我们以前应该是见过的。”

　　吴医生一愣，短短几秒内表情从震惊到疑惑再到释然，上了年纪的医生摘下眼镜擦了擦，仔仔细细看向郑庭酒，带着长辈关切的眼神里满是温和的怀念，他哈哈大笑道：“你是郑庭酒？长这么大了，还以为没机会再见了。”

　　郑庭酒：“……？”

　　“好多年了吧，也没变多少嘛，我个老头子还真没认出来，真是……”吴医生笑眯眯看着他，“推锅”道，“你们家里那个老先生，Mr.Robot，他亲口说你不会再回来了，他还说天各一方让我节哀顺变，说的跟人死了似的。哎哟，他甚至说的是中文，那个口音，印象太深刻了。”

　　郑庭酒：“……”

　　没错，是先生会说得出来的话。

　　说到这里，吴医生顿了顿，情绪一瞬间回落：“他说都是没办法的事，让我们不要在凌初一面前提，免得他难过。”

　　郑庭酒张了张嘴，像是猜到了什么，再开口时声音又恢复了平静：“您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您知道的……在我‘死后’发生的事情。”

　　吴医生沉默下来，慎重地思考了几秒，看上去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走神。良久，他又神色如常地笑道：“那我想想啊，从我还在私人医院的时候说起吧。”

　　凌初一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很大的病。

　　确切来说，是从他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开始的，毫无预兆，一病不起。

　　在私人医院躺了很长时间，总共清醒的日子都没几天，醒了就哭着要回家，嗓子哭哑后又是新一轮高烧不退和昏睡。

　　查不出确切的病因，只能归结于是凌初一从小身体就不好，就这么又观察了一段时间，各种检查都做了，吴医生终于提出，把凌初一带回家。

　　郑庭酒现在都还记得，医生严肃地告知他，他们很怀疑凌初一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或者打击，但是凌初一这次生病以来，除了郑庭酒几乎谁都没法沟通，只能郑庭酒自己去问。

　　紧接着就是暑假结束，面临初中升学的凌初一只能先保留学籍休学，而升入初三的郑庭酒主动选择了休学在家自学。

　　他把他的小初一带回家，陪他看书，弹琴，练字；吃饭，闲聊，睡觉。

　　那是一段安静到几乎静止的时光。

　　有那么一段时间，对着身体慢慢恢复过来的凌初一，郑庭酒几乎要怀疑之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只是一场意外。

　　长久的陪伴下执拗的小孩终于妥协，尝试走出一场漫长的自我封闭，愿意接受更专业的沟通治疗。

　　只是意外来得更早一点。

　　“你应该也还记得吧，你不在场，凌初一就拒绝沟通。”回忆到这里，吴医生也忍不住笑道，“太犟了。”他笑着叹了口气，接道，“谁知道你后来就真不在场了。”

　　郑庭酒沉默。

　　吴医生看他一眼，像是在确定郑庭酒的状态，然后才继续说：“在凌初一确认你真的不会回来了之后，再没有人能和他沟通了。”嗓音有些发哑，吴医生清咳了一声才继续说道，“功能性失声，其实就是在情绪刺激出现的一种癔症。除了正常的哭和笑，凌初一没法再说话，他也不配合治疗，日复一日地哭。”

　　郑庭酒放在扶手上的双手一瞬间握紧，空气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扼紧了他的咽喉，让他觉得呼吸困难，甚至想要干呕。

　　事实上他面无表情，听见自己说“您继续”。

　　郑庭酒的声音依旧冷静，让人听不出一丝破绽，吴医生无声叹了口气，把目光从郑庭酒攥紧的手上收回，语调温和下来：“你离开后主事的人就变成了Mr.Robot，凌初一不配合，他就把人直接绑来了医院。”

　　来了医院也不配合，小臂上的留置针凌初一说拔就拔，每次都拉扯得血肉模糊，他说不了话就一直哭，最后打了镇静，连睡觉都在无意识流眼泪。

　　吴医生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这么难过。

　　或者说，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孩子可以有这么难过。

　　私人医院里上上下下的医生全是看着凌初一长大的，那段时间只要提起凌初一，就会有年纪稍小一点的护士红了眼眶。

　　“年尾的时候，Mr.Robot大概是有所预感吧。圣诞节当天，他把凌初一接回了家。”吴医生叹了口气，唏嘘道，“老先生没能撑到新年开春，在除夕前几天走了。”

　　凌初一也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任性的对象。

　　Mr.Robot走的时候是深冬，落华的冬阴湿而又寒冷，老先生走得很安详，谁都没通知，闭上眼睛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凌初一。

　　“然后就是葬礼，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我们这些外人就不知道了，你可以亲自问问凌初一。”

　　郑庭酒沉默几秒，收回放在扶手上的两只手交握于腿上，一颔首：“他的声音……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吴医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老先生走后，凌初一就一个人搬走了，你们住那栋别墅彻底空了下来，我们和凌初一也失去了联系，再后来我就离开了私人医院到了这里。大概一年多以后吧……”吴医生闭着眼睛回忆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地接着说，“沈昭先生把凌初一重新带到我面前，说学校决定取消他保留学籍的电话都打到他那里了，让我赶紧治好把人丢回学校去。”

　　“那个时候凌初一的声音就已经恢复了，只是他不怎么肯说话。在这里安排了专门的病房，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待在病房里睡觉。虽然这次也是被绑来的，但凌初一还挺配合的……”吴医生顿了顿，察觉到自己在说什么，突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很乖。”

　　对于现在的吴医生来说，“很乖”两个字用来形容他自己都不可能用来形容凌初一。

　　这小屁孩是怎么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你也知道Mr.Robot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不小，而凌初一应该是唯一一个知道他最后遗言的人，所以我后来猜想，那一年凌初一应该是被保护起来了……再后来，凌初一就回学校继续上学了，直到现在。”

　　三年的时光流散，原本比同级的学生小了几岁的凌初一再次回到学校。全新的学校，陌生的环境，身边的同学变成了同龄人，凌初一也落单成了一个人。

　　上学放学考试升学，普通又正常的人生，和郑庭酒设想中的“人生正轨”分毫不差，连年龄这样一个微妙的“错误”也被修正了过来，像是修正了整个人生。

　　这就是他所疑惑的，关于凌初一今年才高三的答案。

　　这个答案，曾经抽走了凌初一的骨头。

　　再难成。

　　良久，郑庭酒终于像是才反应过来那样，点了点头，语气很淡：“还有吗？”

　　吴医生想了想，觉得自己能说的都说了，但看对面的郑家少爷明显很不开心的样子，思忖几秒还是犹豫着补充道：“凌初一生活和学习上的事我并不清楚，除了他自己，你还可以问问他的一个朋友，江修。江修是我们医院另外两个很优秀的医生的儿子，他和凌初一关系很好。”

　　好到经常瞒着他给凌初一私自用药。

　　两个都不是什么省心玩意。

　　郑庭酒终于站起身，诚恳道谢。

　　吴医生暗暗松了口气，也跟着站起来，刚想说点什么宽慰一下，就看见郑庭酒满脸严肃地认真提问：“现在可以去看看凌初一吗？”

　　吴医生一愣，刚才升起来的紧张感一瞬间消失，他笑着说道：“为什么不可以？刚才缝合的时候那么多血也没见你不敢看啊，走吧一起去，别紧张。”他拍了拍郑庭酒的肩，向外走去：“这会儿应该做完其它检查了，直接去病房抓人……”

　　走廊太安静，两个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习惯了医院惯有喧哗的吴医生忍不住又自己絮絮叨叨：“你之前应该没来过这里，这层只有四个病房，一般没什么人，凌初一就在尽头左边那间，病房里什么都有，但他很不喜欢待，经常背着我就跑了……”

　　话音未落，几步开外的病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走出来的人连病号服都没换，右手举着吊瓶，姿态轻松而又随意。

　　然后，对视。

　　吴医生惊愕：“这样你都要跑？好歹等输完液吧？！”

　　凌初一：“……？”

　　郑庭酒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地从凌初一手里接过吊瓶，垂眸问道：“去哪？”

　　凌初一的视线跟随着郑庭酒的动作，最后落到人家拿着吊瓶的手上：“找你。”

　　郑庭酒下意识问：“出什么事了？”

　　凌初一收回目光，轻描淡写道：“怕你又来了又走了也不告诉我。”

　　“我后来告诉你了。”

　　凌初一抿了抿唇，没作声，转身就往病房里面走，郑庭酒连忙举着吊瓶跟上去。

　　吴医生摸摸下巴，也跟着走了进去。

　　不太懂这两个小朋友在打什么哑谜。

　　病房里空间很大，基础家具一应俱全，但凌初一的东西并不多，一眼看过去就只有一件随意放置的校服外套和睡在枕头上的手机两样东西属于他。

　　随时可以离开，随时可以抛弃。

　　“我呢还是建议你待在医院，当然你要走我也拦不住。”吴医生看见凌初一就自动触发唠叨技能，“按时过来换药输液，伤口别沾水……”他忧心忡忡叹了口气，还没说完，就若有所觉顿住了，下一秒雷声炸起，雨点砸在窗户上的沉沉闷声令人心惊。

　　深秋的雨，即将带来属于落华的真正的寒意。

　　要彻底降温了。

　　吴医生严肃起来：“今晚肯定会发烧。暂时给我好好待在医院，要走也是明天再说，听见了没有？”

　　“我不想待。”

　　吴医生：“……”

　　你要不要回答得这么干脆啊！

　　吴医生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上了年纪看着儿女远去的老父亲，声音都自带悲凉：“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我就是爱惜自己的身体才要走。”麻药药效一点点褪去，细细密密的疼痛像虫蚁在蚕食他的血肉，凌初一甚至分辨不出具体是什么地方在疼，从刚才在门口看到郑庭酒和吴医生一起走过来，他的脑子里就不可避免地开始演绎默剧，明暗两条线在他的脑海里交织割裂，互相纠缠渗透，扰得人心神不宁。

　　一条线里，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气味，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束缚带，连空气都是发白的，白得像有实体，白得晃眼。他躺在床上说不出话，断断续续的哭声中流淌出他一身破碎的狼狈。

　　另一条线里，空气中漂浮着热烘烘的暖意，暖到让人察觉不到自己握着的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已变得冰凉，周围一片漆黑，像一个午夜的梦。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出房间，走出正厅，一直走出大门……外面好冷。

　　回忆里都是粘稠的疼痛，他需要一个让他感觉更安全的地方，需要呼吸，需要冷静。

　　郑庭酒的声音在凌初一断断续续的思绪中逐渐清晰，推翻默剧，占据他的意识。

　　明明是问句，这人却是肯定的语气：“我把他带走，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