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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善后(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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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回去我来照顾,有什么问题我随时与您联系。”
吴医生:“……”
是这样的,你不说我也没办法把人留在这,除非锁门或是绑人。
吴医生离开后,护士走进来换上另外两个吊瓶,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凌初一闭着眼睛假寐,不动声色地思考着怎么把郑庭酒也支走。
“你的老师告诉我,打架斗殴,回家反思一周的时间,正好给你养伤。”
凌初一并不意外,轻飘飘“嗯”了一声。
“所以,把你带回我家,你愿意吗?”
凌初一睁开眼睛,现在有些意外了:“我以为你唬他呢……带我去你家干什么?”
还没等郑庭酒回答,凌初一就自己反应过来,他微微一笑:“我不需要人照顾。郑庭酒,你在可怜我?”
郑庭酒恍然大悟。
难怪从刚才开始,凌初一就一直在回避他的目光,原来是因为这个。
看见他和吴医生一起走过来,凌初一就猜到吴医生会和他说什么了。
对凌初一本人来说算得上狼狈的过往被暴露在郑庭酒面前,还是伤到了还在青春期的凌小少爷微妙的自尊心。
“小初一,你想什么呢?”郑庭酒向后靠在沙发上,姿势放松,目光自然落在凌初一的脸上,在他额头上的纱布定格了一秒,眼神柔和下来,语气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温情的懊丧,“我就是……”
挖出心脏来尝了一口淋漓尽致的后悔,连血滴出来都是没有声音的。
自他回国以来,第一次感到这么明显的后悔,疼痛从骨头缝隙中渗出来,持续不断。
他向来不太喜欢后悔这种情绪。
很没有价值。
不需后悔,只需担责。
他不接话,凌初一就自己补充:“……你就是可怜我吧。”
“不是。”
凌初一盯着他看,眼神里带上了掩藏得不是很好的审判意味,是一种很不礼貌的目光,看得人心里发寒。郑庭酒也不回避,和他不偏不倚地对视。
少倾,郑庭酒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自己翻江倒海的情绪,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这个把自己搞得满身伤的小屁孩身上,率先打破沉默:“你如果不想我可怜你,就不会跑出去抽烟打架了。”
凌初一后背一僵。
他希望郑庭酒眼里的凌初一,应该是郑庭酒记忆里那个听话,乖巧,偶尔喜欢耍点脾气的小孩。
而不应该是现在的他。
他想藏起来的东西太多了,在所有人面前都伪装得漂亮完满,结果在郑庭酒面前就跟触发奖励似的,一个一个掉落,郑庭酒“捡不胜捡”。
凌初一自嘲一笑:“说不定我就是故意这样做,然后让你可怜我呢?”
“那你到底是要我可怜你……还是不要?”
凌初一:“……”
什么什么的?
被绕进去了。
靠。
这人生气了?
“我没有可怜你,凌初一。”郑庭酒难得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有些空,落不到实处,“你已经十七岁了,又不是七岁……”
我没有资格了。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雨声渐大,捱过一轮新的疼痛,凌初一转头收回目光,垂下眼帘。
疼的是他痛的是他受伤的也是他,况且是他自己跑去打架自找的,眼前这个人一副心碎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啊?
郑庭酒。他想。
我是抽烟打架,现在你也知道了,又怎样呢?你就算可怜我,又怎样呢?
凌初一张了张嘴,又重新合起,最后干脆连眼睛也闭上。
雨更大了。
意识在疼痛中飘飘荡荡,令人窒息的白在脑海中扩散……
下一秒,星星点点的光亮起,亮如白昼,逐渐压过白炽灯的惨白。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秦典的模样就在这片光亮中显现。
又是秦典。
他认识秦典的时候才八岁,那个时候秦典是他的同桌,女孩子高他一个头还多,脾气很臭,动不动就上手打人。
过了这么多年,除了那些带血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和秦典有关的其它细节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无论是做梦还是回想,他都分不清那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他自己杜撰出来的。
当然,他还是尽可能地希望那些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凌初一无动于衷地想着,但还是下意识看了过去。
秦典穿着干净的白色长袖衫,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衣服上有明显的洗衣液的清香。女孩向他跑过来,紧张得鼻尖都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她轻轻开口……
秦典后面说了什么?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关于秦典的回忆不是真假参半就是血泪交织,凌初一疲惫地想停止回想,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频繁回忆起秦典,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他身上的伤已经帮他验证过一次了。
挣扎无效,画面还在继续,女孩随意地把汗一抹,另一只手把长了一些的头发往耳后一拢,笑容里有些失落,但声音还是愉悦的。
他想起来了。
——“凌初一,你也太没用了吧?这样的话还怎么替我活到十八岁?”
秦典说。
我马上就满十八岁了。
凌初一恍恍惚惚想道。
——“为什么一定是十八岁?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执念?”
秦典没有再笑,落不到实处的目光拉伸得很远很远,她的声音干脆冷淡:“不是说十八岁是成年吗?成年的话,应该就会变成一个很有力量的大人……那时候,应该就有能力去和想念了很久的人重逢吧。”
重逢之后,要告诉对方,我等你等得好辛苦啊,以后的日子你能和我一起过吗?
你能,不要再离开吗?
朦胧的光晕碎开,秦典的模样消失,声音却在碎片中传了过来,还带着稚嫩的童音——
“哟,混得比我好嘛,凌初一,看来你也没那么没用,可别怂啊。”
凌初一猛地睁开眼睛。
消毒水气味,白色天花板,窗外雷雨声,还有……沙发上的郑庭酒。
凌初一错愕不已,轻轻捏了捏自己因为药液不断注入而有些发麻发冷的左手。
秦典……这家伙的嘴开过光吧?!
睡得有些懵,凌初一还没反应过来,郑庭酒就已经走了过来,低声询问他要不要坐起来。
凌初一迟疑着开口,声音还有点哑:“我睡着了?”
郑庭酒微微一笑,指了指已经快见底的药液:“应该是的。”
“我……”凌初一轻轻眨了眨眼,视线所及之处只有郑庭酒伸出来的手,白皙的手臂被灯光笼出一层温和的光晕,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接近手腕的地方有明显的凸起的青色血管,只要靠近好像就可以听见血液随着每一次心跳流至四肢百骸的声音。
那么真实。
真实得让人心安。
顺着手指的方向,郑庭酒微微前倾,打算摁响床头的病房呼叫器,凌初一一惊,身体快于脑子,伸手用力握住了眼前的一截手腕。
与此同时,手指摁下,铃声响起。
郑庭酒低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现在才真正发现,原来我已经和想念了很久的人……重逢了。
凌初一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清咳一声,声音带着一丝还未完全清醒的睡意:“郑庭酒,我很娇气的,比七岁的时候还要娇气。”他懒懒抬起眼眸,笑得漫不经心,像一只得到了奖赏的猫,餍足而慵懒:“很容易就会被你养死的。”
死了不可以哭哦。
郑庭酒一怔,眼里染上笑意。
“不会的。”郑庭酒就着自己被拉住的那只手把人扶起来,声音清朗,像晒在阳光下的干净橘子皮,几乎要与窗外的暴雨割裂出两个世界似的,他含笑道,“郑庭酒也不是十一岁了。”
护士走进来开始拔针,郑庭酒站到窗户旁,看了一眼丝毫没有要停趋势的雨,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凌初一睡一觉起来就答应了……但结果总归是好的。
应该还是心软了吧,卖惨果然还是有用的。
不然他还真没信心能把这个“大号小朋友”说拐就拐回家。
护士离开,凌初一掀开被子下床,弯腰弯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扫了一眼,犹豫一秒后解锁,用一只手慢吞吞打着字。
郑庭酒拿起准备好的大衣往人身上裹,凌初一懒洋洋任人摆布,抬手,仰头,看着手机上的文字陷入了沉思,再回神的时候郑庭酒连鞋带都给他系好了。凌初一没发现什么不对,胡乱把手机往大衣口袋里一塞,下意识抬起双手……
那是一个等着被人抱起来的姿势,被没能抬起来的左手打断,疼痛一瞬间拉回凌初一清明的认识,整个人怔住。
原来人的习惯性记忆真的可以欺骗人到这种程度,一下子就骗过七年。
太熟悉了。
医院的场景,生病的情况,郑庭酒给他穿好衣服,把人裹紧抱进怀里,笑眯眯说回去再睡,生病是很正常的事,不可以在外面哭哦。
郑庭酒明显也怔住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人一尴尬就喜欢假装自己很忙。凌初一又把手机重新拿出来,胡言乱语了好几秒才找回理智,把手机再一次塞回兜里,撑着床就准备站起来。
郑庭酒半蹲下身,朝他伸出手:“你长高了,这样好抱一点。”
撑在床沿的手一瞬间捏紧,骨节凸出得有些发白。
“……哦。”凌初一自己站起身,顺带把郑庭酒也拉了起来,平静又冷淡,“我也长大了,不用抱了,走吧。”
……
郑庭酒回国一个多月,此前凌初一一次都没来过他家……简单,凌初一怂得要命,他不敢。
“密码是四零七三个一,如果你想的话,待会可以把指纹录进去。”
本来还在警惕打量陌生环境的凌初一被郑庭酒一句话拉回注意力,匪夷所思问道:“为什么还是这个密码?”
“好记,主要是习惯了。”郑庭酒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看着凌初一的表情,试探着问他“怎么了”。
简单,好记。轻而易举就能习惯,以致习惯成自然。
而现在,出走好多年。
凌初一张口就想说“换了吧”,但又没找到自己说这话的立场,环视一周,不咸不淡说了一句“郑庭酒新家挺漂亮啊”。
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郑庭酒立马换了个话题:“就在客厅吃吧。东西这边都有,你待会看看缺什么,我让人送来。”
凌初一沉默两秒,也顺着他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他从郑庭酒手里接过筷子,左右看了看,随口问道:“所以我睡哪里?”
四室两厅的户型,但只留下了一个客卧,另外两个房间一个改成了琴房一个改成了书房……郑庭酒悚然一惊。
祁愿还住在这里。
他有好几天没见过祁愿了,加上今天又是去学校接人又是在医院听了一段陈年往事,心力交瘁,完全把这事给忘了。
刚想开口和凌初一说“家里有一个朋友”,又想起凌初一不让外人进门的习惯,短短几秒,郑庭酒心中划过无数个解决方案,在选择坦白的前一秒,猛地想起今天已经是星期六了。
今天是十月二十一日,祁愿来的那天应该是……十月十三日。
已经过了一个周了。
祁愿别的不靠谱,在守信这方面倒还可以勉为其难地相信一下。
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他暂时不想让凌初一知道祁愿的存在。
祁愿走了应该可以确定,但东西收没收,之后会不会回来都不好说,毕竟这家伙惫懒成性,行为举止傲慢怪诞,实在很难摸索脾性。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了,凌初一的脑中也跟走马灯似的跑了无数种猜想,最后干脆有话就说:“这么难想的话你为什么还要带我……”
“跟我睡,可以吗?”
凌初一的动作顿住。
所以郑庭酒刚才沉默是在犹豫要不要和他说这个?为了所谓的“照顾他”没必要这样吧?
凌初一陷入沉思。
已知,郑庭酒把他带来很可能是因为听了吴医生说那些过去而愧疚心作祟。
再已知,郑庭酒只是把他当成有所亏欠的童年伙伴或者弟弟,不幸的是,他可没有把郑庭酒再当成单纯的哥哥。
再再已知,他现在算是被罚反思,不出意外的话,待在这里至少都是一周。
所以……
没有哪一刻的凌初一比现在更理智了,张口一句“和你睡我真的睡不着”……
没能说出口。
有个声音就像埋在角落里的种子,稍不注意就会破土顶开砖墙,攀附他的欲望而生。
可别怂啊……
别怂啊……
于是凌初一一边想着“牺牲一个星期的良好睡眠而已”一边说“行啊,你想好了”。
最后得出结论——
凌初一你真是疯了。
答应了。
郑庭酒松了口气。
“在那之前……”郑庭酒突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紧张,随即为自己的紧张感到好笑,于是露出一点愉悦的笑意,声音放缓,低沉而又温柔,像窗外已经明显收敛的雨,在十月之秋留下最后的潮湿,“你想看看我的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