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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还好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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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这倒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和动机,纯粹就是郑庭酒习惯了而已。
“倒时差没完全倒过来,慢慢就习惯晚睡了。”
“快两个月了……倒不过来?”
“这已经是我倒完的结果了,晚上睡得稍微有点晚,但我中午习惯午睡,所以还好。”
凌初一反应有些慢,隔了好几分钟才喊道:“凌晨三点?太晚了吧?”
郑庭酒有些无奈地笑着说:“那是被你吵醒的。”
“是你自己要去看日出的。”发烧烧得他眼睛发烫,凌初一伸手盖住眼睛,呼出一口热气,继续嘟嘟囔囔,“大半夜不睡觉跑出去……”
结果那天是个阴天,没有日出,两个人熬鹰似的等着,最后在车上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郑庭酒眼底满是笑意,但是没接他的话,走过去把凌初一额头上的毛巾重新打湿又放回去。
眼前人懒洋洋躺着,只解开了两颗扣子,另一块毛巾随意放在胸前,白皙的皮肤像光滑的玉石,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旧疤延伸到被衣服盖住的地方,看不太清楚,但又实在是刺眼,像寄生在这具身体上的蛊虫。
郑庭酒去拿另一块毛巾的手一顿,眼神微凝,几乎是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才能控制住伸手去触碰那些疤痕的冲动。手里的毛巾已经被凌初一的体温浸染得带上了热意,郑庭酒拧到半湿,仔细擦了擦凌初一的脖颈和四肢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然后重新打湿……
再一次的时候,凌初一睁眼抓住他的手,还是凑到眼前看了一眼,整个人清醒平静了不少:“不疼了?”
隔了几秒又继续说了声“对不起”。
郑庭酒随意点点头,抽回手时顺势把毛巾塞凌初一手里,然后说没关系。
这事早晚还是得说,凌初一也坦诚了不少,直截了当说道:“我控制不住,反正就睡着了就……”
郑庭酒猜测:“吵你睡觉?”
“不是,有时候我睡着了多大的噪音都吵不醒……”凌初一和他对视,郑庭酒低头看他,瞳孔深处可以看到一点探寻的意味,凌初一说,“是靠近,或者说是触碰。”
甚至不需要对方具有攻击意图,只要靠近就会惊醒,攻击性和防御性会在一瞬间达到高度的统一,达到最本能又最后天的自我防卫。
警惕。
直到警惕成为负担。
这种防御方式……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郑庭酒蹙眉不语。
隔了很久,凌初一才又重新开口:“所以,郑庭酒,和我睡是你今晚做的最愚蠢的决定。”
“我还没睡。”
凌初一:“……”
和这个人说话好费劲。
“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你要反悔吗?”
郑庭酒摇摇头,语气没有什么变化,但却让人无端觉得他的声音里带着哄:“不会。”
凌初一抿唇别开眼,干巴巴说了声“哦”,他想接着问“为什么不会”,又想说“第三个问题”,最后无语吐槽:“你这个游戏非得玩吗?搞得我忍不住说第几个第几个问题,一问一答有那么困难吗?”
“是吗?”郑庭酒挑眉,语气不咸不淡,“小初一,为什么打架?什么时候学会的?打架和你这个应激式的惊醒一起,谁教你的?”
一个都答不上来的凌初一:“……”
人果然不能太得意忘形。
现在才缓慢地想起来,这个游戏是冲他来的。
郑庭酒慢条斯理补充:“三个问题。”
凌初一的大脑飞速转动。
说什么?说多少?
他不知道那个雷具体藏在哪个问题的背后,一步不慎,就会爆炸,炸碎两人眼前看似风轻云淡的和平。
他在试探,郑庭酒又何尝不是。
“我初中就会打架了,以前动起手来都不要命的,很像个疯狗。”凌初一笑了一下,一些陈旧的往事黏在破破烂烂的记忆上,要一点点找出来,于是说得异常的慢,“都是跟……以前的朋友学的……郑庭酒,你看不见我的地方,我长得很差劲。”
郑庭酒呼吸一滞。
他说:“没有。”
凌初一一声不吭。
良久,重新开口:“……沈旌祺去学校找我了。沈旌祺你还记得吗?沈昭和杨阿姨的女儿。”
“记得。”
“旌祺怕我。”凌初一一哂,“乔东隅对着小姑娘动手动脚的,我本来是想把他拽走……但我吓到旌祺了。”
“她后退了,我以前也是这么做的。”
因为恐惧。
因为童年的凌初一躲掉了,所以未来的凌初一再没能躲开。
因果都是相扣的,很公平,凌初一活该。
凌初一一字一顿开口,动手的前一秒脑海里的画面再次闪回,秦典的手僵在半空,然后若无其事收了回去。
“我……”一个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凌初一的呼吸明显加快,因为过于排斥甚至有了干呕的欲望,他的脸色一瞬间有些发白,艰难开口,“旌祺躲的时候,我想起了……”
不用他说,郑庭酒已经猜到了。
秦典。
又是秦典。
之前送凌初一去学校,在他提及秦典后,凌初一也是这样的反应。
眼睛突然被遮住了,一瞬间的黑暗给了人猝不及防的思考空白,凌乱的画面戛然而止。
但是郑庭酒的手是暖的。
“第四个问题,你动手的时候,有想起我吗?”
想起什么?
郑庭酒的声音明显加大,盖过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声音:“慢慢呼吸,回答我,凌初一,你这次,和以前打架的时候,有想起过我吗?”
郑庭酒音色清冷,带着像是琴键被敲响的冰凉质感,被点了大名,凌初一倏地安静下来,有些茫然:“……没有。”
“嗯,知道了。”郑庭酒平静地点点头,翻涌的情绪每一分都被压好,折叠在说出的话之后,滴水不漏,他放低声音,尾音都带着哄,“好一点吗?我放手了。”
光线涌入,铺天盖地。
凌初一的眼睛有些发红,脸色却好了很多。
郑庭酒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感受温度,轻声说:“好了,坐起来,再量一次体温。”
骤然的安静席卷了房间里奇形怪状的热度,散得干干净净。
时间是凌晨两点五十七。
退烧了。
郑庭酒轻声说:“睡吧。”
关了灯的房间被笼罩在深深的黑暗中,郑庭酒躺下的一刻,凌初一就像被针扎了似的一瞬间弹坐起来,冷静道:“为了你的安全,我还是去客房吧。”
他说着就要下床,然后被拽住了袖子。
郑庭酒声音有些沙,无奈道:“睡觉,别折腾了。”
刚才凌初一洗澡的时候他去客房看了一眼,祁愿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被子什么都重新叠好放回柜子了,现在去又得重新铺床。
郑庭酒放开凌初一的袖子,手下移用了点力压在凌初一的手上,退了烧这人的手又慢慢变得有些凉,他用食指一下一下点在凌初一的手背上,安抚似的:“小初一,听话。”
……听话。
那就听话吧。
凌初一乖乖躺下。
安静了几分钟,凌初一突然开口:“郑庭酒,我要接着问了。”
是今晚不打算睡了吗?
闻言郑庭酒弯了眼,感受到笑起来时胸腔的轻微震动感,他抬手用臂弯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遮住笑意,弯曲的手搭到凌初一的枕头边缘,他曲起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摩挲面料的声音被夜晚放大数倍,窸窸窣窣响在耳边。
要不是凌初一整个人缩在床的边缘够不到,这两下应该敲他脑门上。
郑庭酒咳了一声,清醒了不少,温声道:“你问。”
“……你在国外也经常熬夜吗?”
“还好,刚到美国的时候不适应,时差也倒不过来,每天胡思乱想,所以怎么都睡不着,就只能熬着,后来……”
“后来什么?”
“后来的事和你说过了,我去烧钢琴,未遂,然后生病了。病了很久,病好后回去上学,练琴,吃饭,睡觉,不能适应的也就都适应了。”
十五岁,一个人,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他和他的钢琴,刚到的时候,他连琴都不敢去看,终日守在壁炉前看着那一点火光燃烧他的魂魄,每天想得最多的问题就是他的小初一那么爱哭,他走了谁来哄,哄不好哭哑了怎么办。
先生耐心有限,凌初一哭久了他肯定会烦,到时候又是骂骂咧咧,朱阿姨倒是愿意哄,但凌初一不肯给她抱,一定还是哭。
小初一……别哭了。
院子里的雪厚到能埋没他的小腿的时候,郑庭酒连外套都没穿,出去接了一身的白,回屋后雪一点点融化,衣服湿漉漉黏在身上,又慢慢被蒸干,又冷又热,像他那颗泡在冰水里冻僵了又突然被放在火上炙烤的心。
是疼的。
当天晚上,他去看了他的琴。
琴房冷清空旷,琴键按下去,第一个音响起的时候,少年单薄的肩胛骨再经不起那场名为思念的雪的重量,他跪在精致昂贵的钢琴前,泣不成声。
凌初一警觉:“生病?什么病”
“感冒发烧,不适应气候,太冷了。”
“什么时候好的?”
郑庭酒沉默了几秒,住院的日子单调重复,时间与时间的间隔很是模糊,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天睁开眼,看到的都是病房外那棵漂亮的蓝云杉。
于是他日复一日盯着那棵树看,看到好像自己也变成一棵树。
郑庭酒坦言:“我记不清具体时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痊愈后我重新回学校,那之后我就很少生病了。”
病好了。
终于病得适应了。
怕凌初一追问,郑庭酒接过问题主动权,反问道:“你呢?”
凌初一莫名其妙:“我什么?”
“我……走之前,我出国前那个暑假,你生了一场很久的病,什么时候好的?”
这是凌初一第一次听到郑庭酒正面说起他的离开,还有他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夏。
他在长久的等待中再回忆那个夏天只剩下无动于衷的麻木,没想到听当事人亲口说出来的感觉还是不一样,就好像有人拿着利器刮掉了他心上的黑色保护涂层,鲜艳的红跳跃出来的一瞬间那些涂层碎渣也一拥而上,刺入心脏。
凌初一有些发愣,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对哦,他那个时候生病了,病了很久。
对哦,想起来了,郑庭酒是趁他还在医院的时候走的。
那天又是输液,郑庭酒和往常一样守在病床旁,轻声说别怕,乖乖睡觉,醒了就好了。
那天醒来,是郑庭酒第一次,没有来医院接他回家。
什么时候好的?确实忘了,毕竟……真的好多年了。
最后只好说:“我也……记不清了。”
但是他知道,凌初一的“病”永远不会好了。
……真奇怪啊。
他们共享同一个夜晚,同一张床铺,同一个问题。
彼此坦诚,又彼此隐瞒。
后来他们聊了很多,什么都聊,跨越使他们沉默的荒唐和惶惑,他们曾经无话不谈。
给郑庭酒讲初中下晚自习每次放学回去,路上有一家公园正好闭园,建筑物炫彩的灯光是一瞬间熄灭的,他那时候觉得前一秒的喧闹很荒唐,没什么具体意义可他老是站在那里看好久。听郑庭酒讲他高中时他曾在学校图书馆过夜,因为每天晚上负责闭馆的管理员是个喜欢喝酒的小老头,小老头和他关系不错,后来为了提前溜去喝酒就把闭馆的任务推了过来,有时候他懒得回去,就直接关灯闭馆,把自己锁在庞杂书籍空无一人的墨色阴影里。
给郑庭酒讲初中历史课第一次学到西方思想文化史的时候,他很感兴趣地看了很多书,从苏格拉底看到康德,从《乌托邦》看到《美丽新世界》,既迷茫又混乱,但是后来考试的时候他连文艺复兴的时间都没能写对,当时的历史老师冷笑说你上课再不抬头就滚出去……最后凌初一自己也觉得挺好笑的,他狂热的探究就此搁置。听郑庭酒讲他曾经亲自开车跨越了大半个欧洲,他有足够漫长的时光用流浪来印证他的有趣和无趣,后来他在希腊停留了很久,从阿波罗神庙到奥林匹亚宙斯神庙,从波塞冬神庙到帕特农神庙,从废墟到废墟,从文明到文明……最后怀特教授骂他要是真不想毕业那也挺好,滚远一点,别回来了。结果后来他滚回国了,老头眼泪汪汪。
给郑庭酒讲高中军训他第一次剃了板寸,觉得自己还挺帅的,结果后来压根没训完,发烧到后期直接烧成肺炎,军训结束开始上课了他还在医院,晒得黢黑的江修一个人在新教室如坐针毡,非得来医院把学的几首红歌都教他唱了才舒舒坦坦回去上课了。听郑庭酒讲高中刚开学的时候他看谁都摆臭脸,班上的同学还以为他不会说英文,好奇又热心地把他围在中间用翻译软件和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聊,郑庭酒不回答,他们也不沮丧,反而争相比谁的中文说得更好,郑庭酒烦不胜烦,最后都被他们气笑了。
两个人说着彼此的那些年,就好像真的又一起走过了好多年。
最后被郑庭酒捂住嘴说绝对有二十一个了快给我睡觉的时候,凌初一都还是笑着的,那点漂亮又骄傲的快乐亮在他斑驳的夜里,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中溜进又溜出,明明灭灭。
……好长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