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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两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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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来拔针的时候凌初一还在睡着,窗帘被拉严,整个病房都浸泡在一种昏沉的睡眠氛围中,在周末雨天的傍晚,闲适又安逸。
护士走到病床前站定,发现凌初一还没醒后又退远了一点,然后开始叫他的名字。
叫到第二声凌初一就醒了,下意识答应了一声,迷迷糊糊睁眼发现还在医院,然后又闭上眼。
醒了就行。护士向他确认了一遍要拔针了,得到回应后走上去利落拔针,按压住针眼在旁边安静地等了十多秒,直到凌初一清醒过来,哑声说“我来吧”。
手机屏幕的光亮得刺眼,凌初一把亮度拉到最低,沉默地盯着手机发了会儿呆,直到屏幕自己熄灭。
时间是傍晚五点四十八,就这室内的昏暗程度来讲,外面估计也黑得差不多了。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星期天……今晚有晚自习啊。
凌初一也不磨蹭,迅速下床穿鞋,捞起手机,边穿外套边向外走去。
外套冰凉陌生的手感让凌初一大脑宕机了一秒,他慢半拍想起这是郑庭酒的衣服。
这样的傍晚实在是太熟悉了,他一个人在医院一觉睡到黄昏,醒来后正好去学校上晚自习,又开始新的一周日复一日。
黄昏吃人。昼色被一点点吞没的时候人是最不清醒的。
打架停课,一周的课都没他的份了,还想着去上晚自习。
凌初一在原地站了一会,又转过身看了眼病床,一时有些发懵。他慢吞吞穿好外套,边穿边向外走去,牵扯到肩上的伤口,疼得脑子都有些发麻。
郑庭酒下午去学校前说晚一点来接他回家,不过这人到现在也没来,他要自己回……家吗?
保安都不一定会放他进去。
管他呢。
凌初一抬脚就往外走,没想到电梯门开,差点和郑庭酒迎面撞上。
两人沉默对视一眼,然后又同时开口——
“这么巧。”
“回家吧。”
“回家吧”是凌初一说的。
郑庭酒勾了勾唇,点头说好。
车子在驶离地下停车场后遇到的第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凌初一从手机里抬起头,反应了两秒后疑惑发问,声音上扬:“你又回去把车开出来了?”
“叫人提前开来医院的。”
凌初一挑眉。
他放下手机,转头盯着郑庭酒,状似随意地说了一句“其实我自己回去也是一样的”。
郑庭酒看他一眼,凌初一坐得很放松,整个人懒懒斜靠着,右手握着手机随意搭在腿上,左手放在身前,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带着还没完全清醒的倦意。
估计是睡了一下午。
未熄灭的屏幕上显示着时间和日期。车内光线昏暗,郑庭酒的视线下意识被那点光亮吸引而去——
凌初一的手机锁屏是一只猫。
通体漆黑的猫站在灰色的砖墙之上,尾巴和屁股高高翘起,餍足地伸着懒腰。
收回视线,郑庭酒放松地向后靠了靠,不知道是被凌初一传染还是被猫传染,打了个哈欠,轻声说“是”。
“那你还来?”
“中午答应你了。”
“什么?”
“接你回家。”
“……今晚吃什么?”
“想吃什么?”
无意义的,重复的聊天断断续续,落在夜的开始。雨暂歇,车窗被降下,鸣笛声和喧闹声卷进车内,凌初一闻着潮湿的空气,闭上眼。
他觉得额头上的伤口有点疼,也可能就是单纯的头疼,在本来应该待在学校进行固定课程和固定学习的时间段随着车流混在晚高峰的吵闹中,给人一种世界正在以不同于学校流速刷新的错觉。
不过他经常干这种事。
所以,其实是因为,这个场景刷新出了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角色。
他偏头,看向郑庭酒。
一阵恍惚。
一路堵车,在凌初一的公寓楼下停车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天也已经全部黑透,凌初一一边调侃郑庭酒“还不如坐地铁回去,感受一下拥挤的速度”一边利落解开安全带下车,下了车才发现马路对面不远处停了辆黑色宾利,隐藏在夜色中。
下一秒,车门打开,有人从车上下来,提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看上去目的明确地向这边走过来。
凌初一眯着眼睛辨认,怎么好像是……蒋御楠?
路灯与路灯之间的间隔太远,朦胧的光线被空气中饱和的水汽散得更朦胧,加上没有眼镜看不清表情,凌初一一时判断不了对方的来意。
凌初一思索的几秒间,郑庭酒已走到他身边站定,还没开口就听见对方语速很快地吩咐:“我同学找我。你上去拿吧,江修应该收拾好了,床上拿我书包就行。”
顿了两秒又补充道:“书架上地理必修二课本也帮我带上吧,还有我手机充电线。”
郑庭酒往蒋御楠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回语速飞快的凌初一,笑着说“钥匙”。
凌初一一愣,避开了他的视线。
然后很刻意地放缓了语气:“……门口地垫下。”
郑庭酒说“好”,转身就走。
凌初一回头,蒋御楠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住,背对着他们低头看手机;再转头,郑庭酒的背影已经上了台阶。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提高声音:“郑庭酒。”
郑庭酒转身。
“抽屉里随便给我拿一副眼镜。”
“知道了。”
话音落下,凌初一回过头,蒋御楠又向前走了一点,站到了他面前。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在这蹲了我一天?”
“你人死了?”
冷风刮过,就像眼前这人说出口的话一样冰冷。
凌初一微笑:“目前看上去应该还没有。”
蒋御楠叹息:“你伤怎么样?一天联系不上我以为你死了。”
凌初一向后退了一点靠在车上,车身潮湿,寒意浸湿外套,他看了一眼停在对面的车,眼神扫过四周,空旷无人。
“我没事。你什么事?”
“没蹲你一天,我找人问了医院。”蒋御楠也不废话,干脆利落表明来意,“来还你东西。我只请了第一节课的假,还了我就走。”
说完就把手里的东西往凌初一面前一举:一个精致的礼品袋,装在防水的透明袋子里。
按这眼熟程度来看,好像是他今年八月初送给蒋御楠的生日礼物。
凌初一挑眉:“?”
……
郑庭酒摁下开关,眼前瞬间盈满明亮的光线。
他把钥匙放在左手边的玄关柜上,顺手拉起右侧没关上的厨房门。厨房空间不大,但所有东西一应俱全,至少比他那里全。
凌初一会做饭,而且自己在家做饭的频率不低。
郑庭酒第一次进入这里,第一次打开凌初一的冰箱,并得到凌初一的肯定回答后的那种震惊感,一直延续到到现在。
毕竟他没亲眼见过。
或者说,他介怀的是他没吃到。
也许还要加上一个原因——他不会。
在国外生活这么多年,郑庭酒的厨艺技能增长几乎为零,连口腹之欲都快被消磨没了。
……所以,什么时候能吃上凌初一做的饭?
转出玄关就是客厅,正前方是一张长桌,桌子中间放了一个巨大的盆栽,绿意盎然。
植物是什么郑庭酒没认出来,也没问过。
因为是个假的。
离桌子有一段距离是呈半包围结构的沙发,地毯被两侧的沙发围起来,中间是一个小型茶几,茶几上书摞得很高,可以看到最上面的一本是《人类简史》。地毯上散满各种各样延伸到沙发上的杂物,全部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凌乱。
实在看不出这些东西的主人有什么强烈的归纳整理意识。
但是看着这些,就能想象出那个人窝在地毯上靠着沙发看书的场景,书很厚,翻页的时候带出清脆的声响,从声音里仿佛能闻到书籍纸张的味道。
还有一个人生活的味道。
靠墙一侧的沙发对面卧着一个长长的实木横柜,正好与地毯齐平。柜子与靠近长桌这一侧的沙发之间留出了进入地毯的空间。
柜子上的东西倒是收拾得出乎意料的整齐,各式各样的桌游分类摆放,大多是双人的,有些重复率很高,比如棋类。
光象棋就有五盒。
最上面一层还有套极具观赏性的希腊众神象棋,棋子被固定在棋盘上,整个棋盘竖着面向地毯,人如果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视线将正好与棋盘相对。
之前郑庭酒没理解这么平视观看神像头顶的意义是什么,后来凌初一说他在客厅一般都坐在地毯上。
是仰视。
横柜右边没有沙发的一侧就是窗户,深灰色的窗帘被拉严,垂在地上,离地毯有一段距离,那里放了两个篮球。
郑庭酒走过去,在沙发前停下。沙发上睡着两件衣服,旁边就是校园卡和学生证,还有瓶剩了个底没喝完的矿泉水。郑庭酒一并拿起来,把水瓶扔进垃圾桶后打开学生证看了一眼,夹在中间的身份证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低头,五年前的凌初一隔着一张小小的卡片,和他对视。
照片上十三岁的小孩不知道自己还会遇见快二十三岁的郑庭酒,瞪着镜头,满眼戾气。
郑庭酒蹲下身,半是惊奇半是感慨,仔仔细细看着这张照片。
半晌,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
……
今年八月,蒋御楠满十八岁。
蒋氏集团千金十八岁生日宴,极尽铺张的成人礼当时在网上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度。
蒋御楠邀请了一班全体同学,还有当时不知道在哪个班的凌初一。有的同学去了有的同学没去……
凌初一就没去。
他让江修帮忙带了生日礼物去,普通的盒子里是一条手链。
大小形状不一的宝石镶嵌在编织缠绕的细链中,每个尖锐的棱角都被打磨得温和,却又在任何一个角度都不断反射任意一条光线,斑斓交织,细腻的光泽流转变化,算不上多惊艳动人,但实在是很有特点。
蒋御楠本来没太在意,某天突然发现有几颗宝石她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人也是轴,非得去查,有的常见易取查也查不到,有的罕见难得查起来实在费时费心。
人有时候犟起来自己都觉得无语,蒋御楠查了一个多月,一路追根溯源到了拍卖商,矿源地……几经波折,总算在一个南非商人的雇佣协议上,确认了背后真正的买主。
……的确是凌初一。
但又不只是凌初一。
这样的交易,不是金钱就能实现的,还需要一些地位,身份,头衔……比如,南嘉集团凌初一。
她还是查到了她想知道的东西。
只是这个答案,真是太无趣了。
无趣到她竟然问了两年。
很无聊,就像因为集团内部站队而大肆渲染的,铺张邀请的,蒋大小姐的成人礼。
生日宴邀请了凌家是毋庸置疑的,但有没有人来,有没有合作意向,她就不知道了,也懒得关心。
或者说……她希望最好没有。
所以,这么贵重的一个礼物,无论凌初一是出于什么立场,什么原因;无论南嘉是出于什么立场,什么原因……
她都不想要。
凌初一自然是没接:“理由。”
蒋御楠坦白:“调查你了,原来传闻南嘉还有个小少爷是真的。”
凌初一满头黑线。
他以为蒋大小姐早就把他家底都查遍了。
哦,江修说只有他这种卑鄙的人才会一上来就用这种方法来解决问题。
还有……蒋氏和南嘉什么时候结下梁子了?
“不接受,下一个。”
“我不想要。”蒋御楠微微一笑,“不差这一个。”
“不关南嘉的事,我以——”凌初一突然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继续说,“蒋御楠的朋友的身份送的。”他的语气认真起来:“十八岁生日礼物。”
蒋御楠一字一句,神情比他还认真:“我说,我不想要。”
……
一进房间就看到凌初一的书包在床上,床边长长的白色书桌上放满各科练习册和试卷,还有厚薄不一的笔记本,中间空出的区域很明显就是这人平时复习的地方。郑庭酒上一次来这里帮他“补作业”就是坐在这个位置勤勤恳恳,凌初一则很没有诚意地半躺在床上拿了张数学试卷装模作样。
课本和各类教辅资料被整理在对面电脑桌旁边的书柜上,排列得很整齐,课本最多的是语文和数学,教辅资料最多的是数学,其它几科零零散散并不全。
抬头,甚至能在上面几层看到初中的课本。
郑庭酒抽出地理必修二课本,然后又拿起放在一旁电脑前的手机充电线,转身将二者都扔在书包旁边。
还差眼镜。
——“抽屉里随便给我拿一副眼镜。”
……哪个抽屉?
郑庭酒环视一周,两张书桌旁,书架上,衣柜中间都有抽屉,数量不算少。
他给凌初一打了个电话,等待接通的间隙走向房间另一边的衣柜,弯下腰用手轻轻按了按明显专门空出来的衣柜下层里面,那个安静睡着的黑色吉他包。
实心的,里面确实有一把吉他。
衣柜门没关,其实他一进房间就注意到了这里的吉他,只是带着疑问和好奇先去找了凌初一需要的东西。
不过要东西的凌某人没接电话。
郑庭酒直起身,就近拉开了衣柜中间的抽屉。
……撞进视线的是一份房屋买卖合同。
新巷127号。
哦豁。
开到惊喜盲盒了。
合同放在最上面,目测下面还有厚厚一沓不知道是什么的文件,郑庭酒盯着乙方签名处洒脱凌厉的“凌初一”三个字看了十几秒。
又一次感慨这小孩现在写的字是真好看啊。
这么单独看名字的效果比之前看凌初一的作业更好看。
在看到“新巷”的一瞬间生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被带偏,郑庭酒无奈一笑,关上了抽屉。
凌初一看起来戒备满满,一副守口如瓶的烈士姿态,实际上对他压根没有设防。
还是说,是故意的?
互相揣测的感觉实在是……有些奇怪。
郑庭酒思绪重重,拉开了下一个抽屉。
下一个幸运抽屉是电脑桌下面的第一个抽屉,看起来很普通也很安全的位置。
入眼即是两本深红的护照,其中一本被剪去了一个角。
郑庭酒:“……”
该不该说他运气太好?
这回笑不出来了。
刚才的淡定尽数瓦解,在看到护照的一瞬间,所有的思考和顾虑被荒诞的期待感淹没,郑庭酒几乎没有犹豫就率先拿起了那本已过期的妄想,打开的前一秒却手抖了。
十五岁的郑庭酒最大的妄念,就缠绕在这样一本小小的护照上,念到最后心里眼里都是疼的。
他突然觉得,他不该自己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