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来人间》姬悟道

50、回忆篇

　　顾佛禹在房间的正中心坐下。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他打开二次进化液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淡蓝色的液体进入身体的感觉非常微妙，世界的色彩被抽离，只剩下黑白灰三色。

　　晋榕说进化的机制本质是激发恶劣生存条件下人体的潜能。譬如顾循楷的能力是控制火焰的温度，因为他曾经被差点死在大洋彼岸的火山爆发之中；又譬如平谈谈的能力是精度极高的距离控制，顾佛禹见过他手搓出的简陋光脑，只要不是纳米级的设备他都能想办法搞定，他自我解释是体操运动员回家要走平衡木，鬼信。

　　实话实说，顾佛禹没有经历过任何恶劣生存条件，他出生于大中国区物质基础最丰盛的广安城，虽说口号是人人平等、自由民主，但他是不折不扣的特权阶级，享受到最优渥的物质条件。他的人生没有经历过任何自然环境灾害，在总统府的参加的教育考试全都一次性通过，没有别的竞争者是唯一的接班人，连他喜欢的人都是脾气好相貌好脑子好一追到手，截止于目前为止，是近乎于完美的人生。

　　一定要说什么难过的事，就是很小的时候，他躺在平茂茂的怀里，平茂茂总是抱着他，轻轻地唱歌。可是一转眼，她又变成了那个事事以平家的利益为优先，明知可能害死自己，还去溶解空列的调度元件上涂层的，模糊的影子。

　　他无不恶意地想，如果抛弃了所有的责任，我难道不该过得更好吗？顾循楷这种一辈子大义挂在嘴边的人，明明有能力去争中国区领头人的位置，非要让贤，硬要让文益去当这个总统。该争的不争，是他的圣母病，害了所有人。

　　没有人对不起他，他就是纯属天生混乱邪恶。

　　这时，他才发现整间进化舱都被他的影子充满了，这些灰黑的影子随着他的恶意放大又缩小，只留出一个狭小的缝隙。

　　缝隙里站着晋榕。

　　接着他感觉肚子里像有乞丐在乞讨，饿得恨不得能抱着人啃，他开始狂灌安全箱营养补充溶液。一管补充液被设定的供能是五百卡，他拔开盖子的那几秒等待都感觉焦躁，恨不得直接把管子吞到胃里去。

　　一管溶液接着一管溶液顺着喉管流入，镇定的薄荷味道冲上颅腔，使得他获取了一些平静。

　　还是热，又躁动。暴力似乎是人刻在基因里本能的东西，他根本没能反应过来，影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在地面上扭曲流动了十几秒之后突然暴动，边缘泛起了黑雾一样的涟漪。

　　接着一条猎犬从影子中凝结而出，对着顾佛禹的小腿就是狠狠咬下。

　　哈。说没听说过谁从进化舱出来鲜血淋漓的，自己这下要拔得头筹了。

　　不愧是我。

　　对痛苦的旁观极大缓解了痛苦。

　　他的小腿几乎被咬了个对穿，疼痛反而使他的精神更加凝聚。由于没有先例，进化舱内主要还是防止进化者自残，一点具有攻击性的东西都没有，想防身都拿不出个趁手的工具。

　　活人还能给自己的影子弄死了吗？为什么会形成这种东西？他最近并没有与任何犬类有所接触。

　　晋榕在珍珠城向他阐述进化的规律的时候，他就只记得环境趋同，性格趋同，事件趋同，三种主要影响因素。那他这算什么，什么都不算，人总不能是因为性格阴暗面太多了，所以能力才是影子吧，这说出去多不好听。

　　猎犬的牙齿又一次地嵌在他的小腿里，这次他都能听到犬牙摩擦自己腿骨发出的刺耳声音了。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他问这条阴影凝成的看起来异常邪恶的高瘦犬只。

　　随后他想起来了。

　　这是平谈谈的宠物。你大爷的平谈谈，他落地后去平谈谈的住所参观了一下，正好看见他养在小房间里的那几只黑色的大狗，可那大狗明明看起来很温和亲人啊，他都能回忆起大舌头舔在自己脸上的舌头湿润的触感，以及尾巴甩在小腿上梆梆邦的声响。

　　在他想起来的那一刻，精神近乎凝成一线——他大喝一声“散！”，影子上猎犬化作颗粒状消散，只留下小腿处空荡荡的窟窿。

　　顾佛禹脱下精工细作的少城主制服外套，扎在自己的膝盖关节下方，血流缓慢地停止了。好在是小腿，要是大腿的动脉，他现在多半已经一只脚迈进阎王殿了。

　　他在城内行走一向是全套行头拉满，很是气派。这一套的制服是他很喜欢的白色，本意是来晋榕这里孔雀开屏，这下好了，衣服还要重做，哎，重做就重做，一起给晋榕做一对儿的。

　　想到高兴的事，影子诡谲的波动停止了。随后轻缓地散开。

　　四面的舱壁都是双向透明的，他看到晋榕趴在舱壁上向里看，他拖着一条伤腿站起来，露出一个微笑来。

　　晋榕焦急地张嘴，指着他的小腿，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看到他那形状优美的嘴唇一张一合，好看，可爱，想亲。

　　顾佛禹用拇指和食指指尖相触形成一个圆圈，其余三指自然伸展，比出一个水下ok的姿势来，他本来想比个我有事，又害怕晋榕冲进来，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没事。

　　晋榕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一些，但还是皱着眉，

　　顾佛禹有心想哄哄他，努力凝结着自己的影子，刚刚给他咬出血窟窿的恶犬又重新出现，盘在地上，但那大尾巴一直摇晃，非常友善亲人。

　　接着晋榕的眼睛立马就亮起来，眼底透出热切又喜爱的光芒。顾佛禹心里大笑，他就知道，晋榕就喜欢动物，真不知道晋芷余给他编辑的基因是什么，怎么这么亲动物呀！

　　他腿也不疼了，劲头起来，隔着舱壁凝着影子逗晋榕玩。就是影子凝结出来的动物多少都有点奇怪，譬如江豚总体上可爱，但嘴巴里有锯齿状的大牙齿；多爪鱼的肢体虽然柔软但更像带有楞刺的武器。

　　他的影子包容万象，吸纳吞吐，时间也流转在阴影的波动之中。

　　直到突然感受到一股脑子完全被抽空的感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受伤的小腿突然又产生剧痛，肢体不能控制，顾佛禹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啊，这么快，是排异期到了。

　　四肢不能动弹，甚至还在轻微的抽搐。

　　他掌握影子力量的时候还在想，自己可真是天赋异禀这么快就能掌握这股力量。多行自负之事必自毙，妈的，这就是我自信人生二百年的惩罚。

　　别提往大臂里注射什么辅助稳定剂了，他抬起一根手指头都困难，如果还能有任何控制，刚刚他一定会努力向前倒，而不是让地面直击后脑。但这样也好，鼻骨不会轻易地骨折，至少帅脸保住了。

　　眼睛还在工作，但已经趋近于模糊，他感觉眼球痛到要弹跳着离开身体。都说眼球与身体用的不是一套免疫系统，可这，这也太痛了。灼烧感撕扯着理智，恨不得把眼珠抠出来。

　　视网膜残存的视线上映出晋榕冲进来的影子。大脑的精神再度凝成一线，所有波动着像要攻击这个空间内任何物体的影子重新散开。

　　晋榕手上拿着个大剪刀直接把他的内里的衬衫沿着三角肌上方一圈剪开了，辅助稳定剂剂对着大臂就打了进去。

　　见效很快，但只有一点用处。

　　他的抽搐停止了几分钟，灼烧感反复如排山倒海，逼得他从喉间呸出一口血来，很明显能感受到身体里有什么内脏溶解了。

　　晋榕怔愣了一瞬，果断抄起第二支给他打了进去。

　　见效依旧很快，但作用依旧很微小。

　　浑身上下都泛起剧痛，顾佛禹第一次涌起对死亡的恐惧，也并非恐惧，他脑子反倒开始思考人死之后到底有没有灵魂的事情，他擅长旁观痛苦，但并不喜欢自己此时的狼狈，像得了瘟疫一样浑身抽搐口鼻流血着死去。

　　如果我死了，晋榕怎么办呢？他又忍不住想，到时候就说不清了，所以肯定不能死在这里。

　　他在血管爆裂般的痛苦中嘶哑着开口：“一直打......”

　　在这样紧张、生死攸关的时刻，顾佛禹反倒摸到些规律，比如从打针开始他可以获得三百秒的喘息，再比如只要再过六百秒，会有新一轮的。

　　只要熬过这六百秒就好了。

　　一。

　　二。

　　三十......三十一.......

　　四百一......五百一......

　　六百。

　　顾佛禹躺在地上，晋榕跪坐在他旁边，逐渐进入了一种面无表情的平静之中，辅助稳定剂的注射时间向下极限是十五分钟，他踩着点线就将一只针剂平缓地推进入顾佛禹的身体。

　　地上逐渐积起了十几只空管。

　　世界的颜色缓慢回来，他能辨别出针剂的颜色有的偏青，有的偏绿，有的偏蓝，啧，品控有问题。又能看到晋榕乌黑的头发眉毛，苍白的面孔与薄红的眼角。

　　他操控着手指艰难地爬升，顺着晋榕的大腿一路摸向他的胸口，扯住了他的领子，“好起来了，”用力向下一拉那领子，在强力之下，晋榕低头，空茫的眼珠与他对视，震动后突然有神起来。

　　好起来了。

　　十分钟后。

　　“吓到了？”顾佛禹眯着眼懒洋洋地问。在他初步取得肢体控制权之后，十分钟就能调动全身，他自己爬到晋榕盘起来的大腿上，找了个舒适的地方躺下。

　　“没见过像你这么猛烈的排异期。”晋榕背靠在墙壁上重重地喘息，手里死死捏着顾佛禹的另一只手，目光虚无缥缈地落在他那一小团已经完全安静的影子上，脸看起来比进入虚弱期顾佛禹还白，他几乎感觉自己死了一遍，现在根本站不起来。

　　“哎这虚弱期也没多虚弱啊，你看我不是活动挺自如的。”顾佛禹又躺了一会儿，爱人的大腿就是舒服，他勾起脚背，小腿在空中打了个圈，两条腿来回交替，又举手去擦晋榕通红的眼角，“我感觉力量！在我体内燃烧！要不我们先上去？”

　　“嗯。”

　　晋榕应完这一声，自己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半弯着腰，反身去拉还躺在地上的顾佛禹，双手相握，正要用力。然而他一句话来不及说，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重新跪倒在地上。

　　脸色苍白如雪，冷汗涔涔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