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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碧树天云霁,松香三千里。露浓昼锦天福地,最是人间桃花里。”
      从前有这样一首童谣,唱的是一个叫霖阳县的地方,霖阳县的南城门叫迎阳门,北城门叫福露门,东西两门分别叫固安门和平怀门,从南来或从北来,看其似是个迎来送往的地方,从东或西看,却似乎是有些与世隔绝的。实际上的霖阳县,既有乘势乘时的姿态,又十分地安于故俗,不说统治者如何,只说民众大多生活地安逸,又有各处行商往来,在当时,已经算是十分难得了。
      而如今,霖阳县已不叫霖阳县,八年前,统治者审时度势,把霖阳县脱出镇山,归了金陵,又过了两年,金陵成了都城,从那以后,这里就改了名,叫作龙沙县。
      龙沙县现有两家最有名的富豪,一户姓盛,一户姓孔,无论当时流行些什么丝绸、古董、茶叶,只要挣钱的生意,这两家无有不做,哪怕在整个金陵,也算是赫赫有名了。然而此时盛公馆门口,站着两名军兵,旁边停着一辆汽车,车里还坐着两个兵,没有一个手里不拿着枪,平日热闹的盛公馆此时鸦雀无声,西洋式的青砖建筑和青石瓦仿佛被太阳烤的要化了一般抖着光晕,偶尔路过一两个顽童,只看一眼便迅速跑开了。不久后,从里面走出一个人,这人已有些年岁,手里拄着拐杖,身边两人搀扶着,挂着汗急忙地出来了。
      这便是盛家如今的当家老爷,门口的军兵左手把着枪,右手向盛老爷递过一张纸,纸上的字略有些潦草,仔细看原来是张帖子,四个带枪的军兵交过帖子,便驱车离去。不过几日,又有军兵来到盛公馆门口,只不过这次来了三辆车,只有一个打头的,穿着黑色军服,硬底靴,帽子上戴着绿底六瓣花帽徽,身边的军兵恭敬地为他掌车门,称呼他“副督察”。
      自打这位副督察进了盛公馆的门,盛公馆再无一日往年的风采,就连平时总是骄傲地望着太阳的花也蔫蔫地垂下头,盛家的异象实属奇观,连带着隔着一条街的孔家宅也起了疑心,孔家现今的当家是四代家主,名叫孔林棠,个子高高的,身材却瘦削,留着一把绅士的胡子,成日穿着长袍,清晨抱着一本又一本的书,吟着些“过时”的句子,左摇头右晃脑,而后便摘下眼镜,与书一同搁在他手边的桌子上,桌上摆着数不尽的账本子,皆被这本书和他那黑边框老花眼镜挡在了下面。
      这日,盛公馆里出来一个年轻人,穿过一条街,竟是在往孔宅走去,从这条街的街尾走到孔宅大约要走个两三里的路程,这周围尽是安逸与肃静,越往近走越是些自然景色,树木既高又繁,各色花朵开的鲜艳又矜持,不知维持一日这样的光景要耗费多少人的心思和技巧,到了孔宅门口,便知孔家十分守旧,入眼有个进深十一尺的门廊,大门刷的是红漆,门两旁的石狮子是卧姿的,门上挂的是樟木匾,匾上刻着“老鹤凌秋”,就像旧时文人的私宅,只是多了丝气派和压迫感。
      从盛公馆来的人到孔宅门前扣门,守门的家丁闻声开了,只见门外的人居然是盛家大少爷盛固城。
      “这位伙计,劳烦递个话,说我来拜访孔伯。”
      不一会家丁们便层层往里通报,直到近身的仆役转述给孔林棠,道门外盛大公子拜访,孔林棠原本已经收拾准备午歇了,此时坐在内室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先是问了一句:“他来什么事说了没有?”
      “回老爷,没说。”
      孔林棠摸摸胡子,思索着盛家人来的目的。
      “先请他进来吧。”
      盛固城随仆人进了侧厅,客气地施了一礼。
      “晚辈给孔伯请安。”
      “固城来了,来,快坐下。”
      两人对坐饮茶,先是寒暄了一阵,过后盛固城提起自己来的初衷。
      “上半年家父一个亲厚的的远方友人赠了一块方壳的瑞士金怀表,家父见那块表样式精美,工艺也好,于是转赠给了李县长,只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块表出现在了霖华典当行,听说是被府里二弟买走了。”盛固城话到这顿了顿,继续道:“孔伯莫怪晚辈唐突,这只表着实稀罕,又是重要友人送的,故而家父派我来询问,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赎回来。”
      孔林棠低头喝了口茶,沉默了一会。
      “既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要买进府里必走家账,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这……”
      “再者,我家莲儿两个月前去申城大学做文学讲演,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要问且等他回来再问,否则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做不了主啊。”
      盛固城无奈讪笑一声,“既如此,晚辈只好等二弟回来再做打算了。”
      如此这场谈话方算结束,孔林棠等盛固城走了,立刻叫来身边的下人。
      “尚庭,你快来。”
      门外名叫尚庭的年轻仆人立刻走近行礼。
      “老爷。”
      “你即刻写信给莲儿,问他知不知道一块方壳瑞士金表的来历和下落,赶快发出去。”
      “是。”
      尚庭二话不说,写了信便立即送往邮局。从龙沙县寄往申城大学,至少也要七日,未等孔林棠收到回信,龙沙县就已发生了一件大事。
      政府下达通知到龙沙县,宣布征收盛公馆作为临时督察公署,并列举了一系列盛家与原任县长李骁勾结贪污,行私受贿等罪证,一时间,龙沙县天翻地覆,军队及其所佩戴的枪支、车马,时刻在龙沙县内巡回走动,盛家上交了大量财产,已然彻底倒台,孔家受到震动,正十分惴惴不安。
      这场变动源于两月前,政府重新考察了龙沙县当地情况,宣布龙沙县不再属于第二督察区,列为金陵第一行政督察区,并撤去了第一区原来的行政长官,委派了新任督察专员,并任龙沙县作为督察公署,前时盛公馆来的人,便是如今第一行政公署的副督察专员——韩庞兴。
      半月后,孔家回来了一个年轻人,此人气质出尘、惊才翩翩,走起路来好似英国绅士般的斯文优雅,穿着白色呢子大衣,戴着白礼帽,皮鞋声“嗑哒、嗑哒”地,进了孔宅,两侧的仆人纷纷向其致意,道二爷安。这二爷便是孔家林棠的二儿子,名叫孔木莲,孔木莲少时长在霖阳县,十三岁去了申城念高中,而后考进了香江大学,从香江大学毕业后,孔木莲承导师之意前往德国研学心理学,如今回国内潜心写作,时而被聘请到申城大学做些文学交流,此刻,其刚从申城回到龙沙县,孔林棠见他回来,立刻将孔木莲带回屋里。
      “哎!爹……”
      孔林棠急道:“你回来不提前和家里打招呼就算了,怎么还如此招摇?让当兵的看见了,小心你的脑袋!”
      孔木莲整整衣裳,摘下礼帽,淡淡道:“爹,你何时这么迂腐。”
      “你…!”
      “算了,既然回来了,先去给你母亲和大哥大嫂请安,回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孔木莲闻言便往内院去,从孔夫人处请安出来后,正巧遇到大公子孔木松。
      “哥,你在这。”
      孔木松穿着肖似他父亲的长衫,高高瘦瘦的,同样戴着副黑框眼镜。
      “莲儿!你几时回来的?”
      “刚回来,正要去给你和大嫂请安呢。”
      话音刚落,孔木松忽然拉着木莲的手腕往远处走,“不必了,你大嫂早上就出去打麻将了。”
      两人一直走到一处僻静背阴的地方,孔木松拧着眉毛道:“莲儿,你回来的不是时候。”
      孔木莲疑惑抬眸:“为何?”
      孔木松叹了口长气。
      “你知道如今龙沙归谁管了吗?”
      “自然知道,归到第一区了,我走之前就听到消息了。”
      孔木松闻言着急又恨铁不成钢地道:“知道你还回来?龙沙县乱的不成样子,盛家现在是垮了,你就不怕?”
      “盛家怎么了?”
      “嗐,除了五水和浑山,其余地方的产业全都上缴了,盛公馆被督察署征用,这会已举家迁往五水了。”
      孔木莲闻言托起下巴恍然大悟道:“难怪固林坚持不和我一同回龙沙,他必定也是去五水了。”
      “你和盛固林曾待在一块儿?”
      “嗯,他到申城会友,不好找住的地方,为求方便,我收留他住了一段时日。”
      “不过,哥,行政督察署的人来龙沙,为何如此多军人驻守?”
      “不知道……你只要记得,离他们远点,小心惹是非,知道吗?”
      “好吧,好吧。”
      话毕孔木莲推着孔木松往大厅方向走,“刚才父亲叫我回去谈事情,不如哥你和我同去吧。”
      “也好。”
      等兄弟俩都到正厅,只见孔林棠正要点起一根香烟。
      孔木松见状上前欲为父亲点烟,孔木莲却扇扇鼻子前的空气。
      “爹,您少抽些。”
      烟点着了,孔林棠向大儿子点了点头,又瞥了一眼二儿子,“二崽子少管我。”
      孔木松回头悄悄用手点了点孔木莲的额头:“你啊你。”
      等父子三人都坐好,便听孔林棠问:“莲儿,之前家里给你寄的信你看见没有?”
      “嗯?几时寄的?”
      “约莫是十五日前。”
      “那我确实未见,十五日前寄的,总要七天才能到我那,那时我已经出发回龙沙了。”
      孔木松疑惑:“你既是那么早出发,怎么今日才到?”
      “施先生彼时在龙津探亲,我见顺路,便去问候了一趟,耽搁了两日。”
      孔林棠闻言立刻追问:“你去龙津见施有才了?你没问他知不知道第一区易主的事?”
      “问了,施先生说原任督察调去东北了,现在来的新督察,是项总司令亲自委派的。”
      “如此大来头,他至今未露面,不知究竟是什么人物。”
      孔林棠叹了一口气,后闻孔木莲发问:“对了,爹,您刚才说的什么信?”
      “哦,半月前盛固城来找我,问你有没有收过一块方壳的瑞士金怀表,说这块表来自他老爹一个要紧的朋友,他想要赎回去。”
      “原来如此……这块表如今不在我这,此刻,应当在盛固林那里。”
      孔木松不解,“此话怎讲?况且当时盛家正要遭难,他为何偏来赎一块表?”
      孔木莲皱皱眉头,将往事娓娓道来:“我的确从典当行买了这块表,只是在申城遇到盛固林后,他表现得十分喜欢,便做礼物送给他了。这表根本不是盛家的什么朋友送的,当时盛家做香烟生意,货源不足,便有买办找上门来,协商后,从此为盛家供货,那时,盛家和买办服务的一位英国商人来往频繁,这表,便是那位英国商人送的。”
      “这!”
      孔林棠大惊,“难怪盛家坚持要赎回它去,怕是这东西被当兵的搜到了要罪加一等。”
      “莲儿,这事你是如何知道?”
      “我本来不知,只是盛固林看见那表时惊异非常,我问他,他只说非常喜欢,我作势要送他时,他原本坚决不要,第二日却突然又开口要了,我心内疑惑,于是逼他喝酒,他便嘣豆子一样说出来了……”
      孔父子汗颜,又问后来如何。
      “我听他说后觉得这东西既不吉利又容易遭祸,既然他要,便给他罢了。”
      孔木松闻言既道:“他原本推脱不要,必是觉得这东西在你手上,你人又在申城,督察署的人还有军方的人如何也搜查不到,后来为何又要拿回去呢?”
      “……不知道,管他呢。”
      话音到这,外头突然有人急匆匆地通传:“老老老爷,外面来了一群当兵的,说是督察署的人!”

      孔宅的正门打开了,外头停着四五辆军车,两侧各站着十来个带枪的军兵,随后先从车里下来的,是先前去过盛公馆的副督察员韩庞兴,他下来以后,走到前方第一辆车旁,迎接里面的人出来,车门打开,迈出了一只穿着黑军靴的腿,其下车后,才发现这人十分高大,穿着精致的黑军装,戴着与韩庞兴头上别无二致的军帽,唯一不同的是,只有这人穿着件军用披风,衬得他比起其他军人来,是如此的雄姿英发,俊美颀长。
      这位人物越走越近,直到站在孔林棠面前,道了句:“孔伯,好久不见。”
      孔林棠早已怔愣多时。
      “你……你是。”
      那人随即摘下军帽,露出了左眉上方一道两寸长的疤,原本他的身形与气质极庄重,这道疤却衬出他无故的匪气。
      “孔伯不认识我了?我是贺烽。”
      这时孔林棠后方原本低着头的孔木莲闻言抬眼一看,竟就这么一下子撞入了贺烽的眼中。
      贺烽,即金陵第一行政督察区行政长官,却又不止如此,从前军阀势力割据一方,贺烽的父亲贺图浮原为东北克系军阀的手下,后来贺图浮投靠了项鸿郢,一边剿匪一边帮助项鸿郢收服南北军阀,同时对外周旋,抵抗外国人的经济干扰和军事抢夺,直到项鸿郢最终收服了所有军阀势力。然而,军阀依旧存在,只是换了批血脉,其中如同贺图浮般后起之秀的新军阀共有三四个,其余则为旧军阀投靠后的原任领导者。
      而如要解释贺烽与孔家的交情,则要从十几年前说起了,贺图浮彼时还只是个地方军匪头子,被收编后派到霖阳县剿匪,那时霖阳县的匪帮甚多,贺图浮总计三年才完全剿灭,当时贺家住得离孔家近,孔老爷——即孔林棠的父亲感谢这群军匪的同时又惧怕他们,便时常捐些粮食和日用,一来二去,尚且年轻的贺图浮竟和孔老爷成了朋友。
      那时,贺烽作为贺图浮的三儿子,时常来到孔宅,和孔家的二公子玩,两人竟不知哪里来的缘分,无论大小事,皆十分投契,小木莲从小跟着先生学念书,小贺烽虽听不懂这些之乎者也,却能立刻猜出木莲念这些诗句时藏的什么心机,想的什么心事。如当木莲念“疏影黄昏”,贺烽就去疏香寺外为他折一枝梅花,等到黄昏时送给他,若他念“莫听穿林打叶声”,贺烽就拉着他跑到五里外的歪竹子村,让他看自己舞剑……木莲对这位哥哥喜欢极了,于是他想起自己院中有株蓝花楹树,木莲一向称其为玉树,一日夜晚,小木莲背着大人拽着贺烽来到玉树下,学着古代先人,对他讲:“三哥,我们义结金兰。”小贺烽闻言也十分欢喜,两个孩童便一人端着一碗葡萄酒,喝得龇牙咧嘴,对着天地拜三拜,此后,这颗月下蓝花便多了一对叽喳乱叫的小金兰。木莲那时还是个娃娃团子,却每日摇着他的小脑袋吟道:“我以三哥为知己也,玉树金兰也。”小贺烽听了,也学起这话来,贺图浮此时便拍拍他的头,笑言:“烽小子也拽上文了!”
      过了三年,霖阳县的土匪都剿光了,已成正式军队的贺军们也离开了霖阳,那之后这两家便再没见过了。后来等贺图浮的名气大得全国人都知道时,霖阳县也已经改名,变成了龙沙县。
      如此,便知道为何龙沙县会被如此多的军人占据,只是军政一体的结果,毫不稀奇。
      贺烽带了些大小礼品,例如上等茶叶、外国书籍、珍贵补品,一一被下人接过,而后他来到正厅与孔林棠交谈,其余人皆屏退至门外,孔林棠心知若贺烽有心,孔府必定免不了一张搜查令,只得小心翼翼,如坐针毡,期间他称贺烽为贺长官,贺烽倒欣然接受,未有一字推脱,只是这场交谈中,贺烽却未提及任何调令相关的事,只与他论些家常,最后孔林棠以为能将这活祖宗送走时,其却道:“好久没见莲弟,不知他是否还住在从前那间院子里?”
      “这……的确。”
      “我想去看看他。”
      孔林棠原要带贺烽过去,贺烽却说不必,他仍识得路,哪怕不识得,只认那颗最高最美的蓝花楹树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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