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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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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上次贺烽拜访,已经过了十来天,孔家的人生活得还算是自得,这一日孔夫人唤孔木莲进屋说话,木莲便拾掇着进了孔夫人的屋子。
孔夫人娘家姓于,名叫于蔼秋,她是个美丽优雅的女人,年轻时从镇山另一个县里的一户读书人家嫁到霖阳,对那个时候的人来说,不算远嫁,当然也算不得多近,于是孔夫人与娘家的联系也渐渐少了。于蔼秋嫁进孔家的第三年,夫妻俩有了第一个儿子——孔木松,孔木松是孔家五代里出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孔先祖(即孔林棠的父亲)的第一个长房孙子,因此孔先祖教育他就像教育儿子一般严厉,如今的孔木松穿着深色长衫,戴着黑边框眼镜,高高瘦瘦的身材,眼神里透着十足的精明,即便不说,也一眼就能瞧出这个人是孔家的男人。接着出世的则是孔家二房的老大——孔木槿,他的身材和孔木松差的不多,只不过他的腰杆更直些,面容更俊些,虽然素日脸总是阴沉沉的,一副病态,但却不令人生厌,他同样喜欢穿深色的长衫,灰的、黑的、墨绿、藏蓝……这仿佛是个孔氏定律。
然而孔家有一个人,与这房里的男人们都不同极了,孔家的男人们最爱读《庄子》,他偏爱读《墨子》;孔家的男人喜欢看戏,他偏要去唱戏;孔家的男人抓周时皆抓孔氏帐篇,他小手一抓,抓住了一只冒冒失失飞进屋来的小蝴蝶……这个人便是孔木莲,他有着和孔家其他人不一样的鲜活面孔,他喜欢穿各种颜色的衣裳,喜欢追求新鲜事物,喜欢红红粉粉的花,喜欢去他所能到达的最美的地方。木莲说话好听,模样好看,孔先祖在世时十分疼爱他,正如他赐予木莲床头悬挂的那句诗一般——“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即便继他之后孔家又出世了一女一子,这份疼爱也从未变过。
这个家里不止爷爷疼爱木莲,他的母亲也非常爱他,依他所说,他鲜少有能报答母爱的机会,因为母亲总是爱得更多一点。
木莲进到孔夫人的屋子,只见母亲穿着一件烟青色的旗袍,头发梳成标致温柔的元宝挽髻,戴着一对珍珠耳坠,斜坐在太师椅上,看到他进来忙招呼他坐下。
“母亲早安。”
“莲儿,快坐,刚才春枳跟我说了,你昨个夜里又去亭子坐了半晌,快喝杯热热的茶,厨房里正煮着一碗当归羊肉汤,待会让春枳给你带回去,你记得喝,啊。”
“知道了,娘。”
木莲脱了外衣,没等春枳来接,自顾地挂到了衣架子上。
“娘,您叫我来什么事啊。”
孔夫人叹了口气。
“你二舅舅前儿个来信,问我还记不记得他家老三,今年要上中学了,听说你在申城念的高中,现在还在申城大学任教,请你帮忙打听打听,说白了,是为了向你讨个门路。你知道娘不愿意让你使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你也不愿意,所以找你商量商量,怎么驳回这件事,又不至于伤了和气。”
木莲讽刺地笑了笑:“娘,这些人也太异想天开了,即便我是申城大学的正经老师,也没道理在申城横行霸道,更何况我只是偶尔去做讲演。再者说,难道他不清楚龙沙现在是什么情况?我看他是存心不想让咱们家活了。”
“莲儿莫气,咱们想办法应付过去也就罢了。”
孔木莲轻磕茶碗,随即道:“不必了,二舅也不是傻子,说哄就能哄过去的,您直接一口气驳回,只道家中势力不比从前,一步错,步步错。这种时候就不要怕得罪他们了。”
“这……”
孔夫人有些犹豫,木莲是理解的,他的娘亲一向是个追求和谐的人,于是静下心来劝她:“娘,您不明白这件事牵扯的利害关系,申城高中的校长是东方碧华,您应该知道她的丈夫是谁吧?”
孔夫人皱皱眉,“是户将军。”
木莲点头,接着道:“他知道东方端荣是我的恩师,才会指望我请我老师的妹妹帮忙,户将军现在在东北,而第一区从前的长官刚调到东北任上,我们都清楚,他是因为龙沙被归到第一区才被调任去东北的,要是他知道这件事,是不会放过修理我们的机会的。”
孔夫人顿时急了:“这个老二!真是不靠谱,娘立刻写信,不能让这件事有一点苗头。”
孔木莲见状嘴角扬起一抹不明显的笑意,站起身拍拍母亲的背。
“您别着急。”
话音刚落,孔木松忽然跑了进来。
“莲儿,莲儿。”
孔木莲走到他面前,顺便递了碗茶。
“哥我在这呢,你怎么这么十万火急的,出什么事了?”
孔木松接过茶水却没喝,递给木莲一纸信函就说:“贺烽给你下请贴了。”
木莲疑惑地接过帖子,“给我?什么请帖,他要摆宴不成?”
“我也不知道,咱们谁都没拆开看,按理说要摆宴也该是请父亲才对啊。”
于是木莲把请帖拆了,帖子正面写着孔木莲谨启,拆开后只见里面是一段邀请他小聚的话:
“近见敝院春景欲盛,碧水溪风,念及爱好,共有六色海棠,良辰美景,宜乎聚首,故书此函,敬请于五月二日午时莅临茉花街36号,盼予复函。
贺烽敬上”
孔木莲把帖子念完,孔夫人接话道:“没想到小烽还挺惦记你,他叫你去你就去吧,记着先备下礼,不要怠慢了人家。”
孔木莲收起信函,回道:“知道了,母亲,我回院子了。”
“去吧。”
木莲走出去的时候听见孔木松也匆匆告退,然后跑到他身边询问:“莲儿,我怎么觉得这么奇怪呢?”
孔木莲笑笑,“哪里奇怪?”
“我看他有些忒殷勤了,这不奇怪吗?”
“他不至于害我们。”
“可是……”
“哥,我和贺烽一早约了棋局的,您别瞎想了。”
孔木松闻言推了推眼镜,无奈地往他自己院子走了。
“好吧,你千万注意,谨言慎行就好。”
“知道啦。”
孔木莲带着请帖回到院中,打算执笔写回帖,其实他也觉得有一些奇怪,他们的确还没亲厚到如此程度,不过既然人家请了,还是尽快答复为上。
离五月二号还有十几天,这些天里足够他准备登门礼,提起五月,他的事情倒多了,从申城回来时,孔木莲到龙津探访了施有才,那次施先生就提醒过,五月中旬的日子要为他预留出来,那时他要到龙沙,父亲必定不能时时陪伴,只有木莲稍微闲散些,能陪他去琳琅街逛个半晌,然后从迎阳门走到固安门再走到福露门,最后回到住处陪他鉴诗评画、赏鸟喂鱼。
除此之外,他在五月末还要启程去申城一趟,东方老师等着他的新书,他要尽快在五月末前收尾,然后请老师评阅后为他撰写序言,这是一本连续写了两年的长篇小说,主角是个名叫翁苏荳的女戏子,总讲她为了能够以女子身份登台唱戏,不得不辗转于京城中的两户富贵人家与皇家之间的故事,然而尽管她用尽一切办法在她的命运之中挣扎,最终她的结局却如同那个时代的冷硬规矩一般,凄凉、落魄地死去了。这篇小说如今只差结尾一章,木莲原本能尽快写完的,可惜每到文章的结尾时他总是惶惑不安,既怕故事匆匆讲完,又怕他给不了心中的世界一个完美的结局。
现在老师给他最后的时限只有一个月多,他迫切地需要一个人,能够理解、襄助他的人,解脱他的困惑,赐他一个圆满。于是在他落座提笔给贺烽写回帖的时候,他听见他内心的声音说:何不问问他呢?毕竟,他一直是那个能够帮助到你的人。
“尊兄贺烽谨启:
喜接来函,欣慰无量,闻见贵园春香花满,心甚向往,厚情盛意,应接不遑,我定按时而至,兹有疑惑,盼兄发蒙赐教。
勿此先复,余容后禀。
孔木莲敬上”
回函书毕,孔木莲唤叶屏进来,将回帖仔细封装好后交到了叶屏手里。
“你今天就把它送到茉花街36号,记得这是送给贺长官的,千万不要耽搁或是怠慢了。”
叶屏忙点头,“好的二爷。”
叶屏转身刚踏出一只脚,又收了回来,一副面露难色的样子向木莲开口:“二爷,忘了跟您说,刚才二房小爷来了,问您在不在,我说您出门了,他就走了。”
木莲敛眉顿了一顿,回他:“知道了,你去吧。”
“是。”
这里的小爷,说的是孔林棠的弟弟孔林乔的二儿子,名叫孔木樨,今年才十四岁,从小就是家里最顽皮的,孔林乔为人薄志弱行,连最小的儿子也管不住,纵得他隔三差五闯出一两个小祸,不是拔别人家的鸡身上的毛,就是用炮竹去炸池塘,孔林棠不屑于管他,孔林乔更不用说,孔二夫人偏又溺爱,整个家里没有谁能约束得了他。
木莲皱着眉,不知道那个劣童来干什么,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最近家里本来就不顺利,最怕孔木樨会闹出什么乱子,他下决心定要看住这个混小子。
这时春枳端着那碗当归羊肉汤进来了。
“二爷,夫人叫我送来的汤,您趁热喝。”
“多谢。”
春枳告退后正要走,孔木莲忽然叫住了她:“姐姐且慢。”
春枳停住脚步。
“二爷还有什么吩咐?”
“这几天孔木樨去没去过老爷和夫人那。”
春枳顿了顿,思考了一会道:“来过,两天前樨二爷给夫人送来一封信。”
木莲皱眉,“什么信?”
“我也不知道,只听说是信使送错信件,送到二老爷那边去了。”
“我知道了,姐姐回去吧。”
“是。”
两天前,还能是什么信,肯定是二舅请他帮忙的那封,孔木莲皱着的眉头就没放下来过,那个好乱乐祸的混小子,但凡是他拿到手的东西岂有不看的?他要是一个不小心把信上的内容给泄露出去,那么无论他应没应下二舅的请求,在外人眼里,他已经是那个弄权徇私的人了。
孔木莲打开陶盅,用扇子扇了扇,心里想着: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好歹明天去问问,哪怕他什么都不知道,也警醒他一番,免得日后闹出是非。
到了晚上,孔木莲原本在案前写字,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仔细听了听原来是孔林棠来了,于是他放下笔,走到门口迎接。
“爹,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孔林棠抖抖衣袖,慢慢悠悠地找了个座位坐下。
“没什么,就是听说你收到了贺烽的帖,所以来问问。”
孔木莲坐到他对侧,笑了笑道:“爹,贺烽没给您下帖,您掉面儿了不成?”
孔林棠闻言抖抖胡子,瞪了木莲一眼,“胡言乱语,我难道靠他一个小辈挣面子!”
孔木莲憋着笑,“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爹,您要问什么啊?”
孔林棠咳了声道:“我只是想问问,他这次约你是不是为了谈什么重要的事?”
“您是指咱们家的事?”木莲摇摇头,“也许吧,说不定他这次能敞开了说话。”
孔林棠点了点头,嘱咐了几句要恭敬有礼的话,就站起身转了一圈,走到孔木莲的书案前看了看他的字,不禁摸摸胡子赞扬道:“我儿九岁开始写瘦金体,我看倒比那些写了几十年的老先生更多几分气质。”
木莲摇摇头,“爹,您可真夸张。”话音刚落,木莲皱起眉,缓缓道出一句:“爹,您说我是几岁开始写瘦金体?”
孔林棠不解地回答他:“九岁啊,就是老贺家走后的那一年嘛,你自己说的不愿意写楷书,觉得枯燥无味,我才为你请了瘦金体的师傅。”
“九岁……”孔木莲回忆起贺烽指着他的字时说的话,觉得脑袋懵懵的,“这可真是……怪哉、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