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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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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虽然地处南北通衢,但毕竟是内陆地区,像倭扇倭刀这种舶来品,得是既富且贵的才有路子买到。县里有姓安的缙绅大户吗?好像没有印象……
张居正一沉默,连嬅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一把平平无奇的折扇,竟然还是进口货。难不成那个安掌柜还和倭寇有来往?倭患都闹到湖北来了?
戚继光呢?她算了下时间,绝望地发现戚帅比她还小几个月……俞大猷倒是三十多岁,正值当打之年,但一直处于郁郁不得志阶段,此时大概在金门一带抗倭?
在她正打算把谭纶、胡宗宪、王崇古等人都拉出来琢磨人生轨迹之前,张居正终于开了口。
“你这几天……可曾见到什么奇怪的人?”
连嬅愣了一下,一对圆溜溜的杏眼里写满“何出此言”四个大字。
她这几天除了研究高粱烧酒,还发酵了一点醪糟做小吃。每天早上煮一锅醪糟杂粮汤,跟珍娘一起拉到集市上卖——本来打算做醪糟鸡蛋汤的,谁知道鸡蛋七八文钱一个,实在高攀不起。
——等攒的钱够买鸡苗了,她一定要养一窝!
换成杂粮汤后,成本就低得多,一碗甜酒五文钱,起码能赚四文。连嬅还别出心裁地推出了十五文自助畅饮活动——这东西含水量极高,正常人喝个四五碗膀胱就得告急了。即使碰上武松那种水桶,她也不一定亏,甚至还能赚点诚信经营、老板大气的名声。
反正自助的旗号打出来,顾客既觉得新奇,又觉得自己赚了。附近的酒馆虽然对她扰乱市场卷低价的行为颇为忿忿,但她们毕竟只卖早上,一桶甜酒售完即止。小打小闹罢了,犯不着大动干戈。
要说有什么奇怪的人——今早有个傻子花三两银子包了一整桶。这一桶才不到两百升,按一碗五百毫升算,零卖约二两银子。没见过有人打包还主动加价的,可能连小学数学的基础都没有。连嬅想着坑冤大头也别坑太狠,连着木桶一块儿送了。
“总之,如果碰到陌生人,还是小心点——”
“嗯嗯,不和陌生人说话,不跟陌生人走,不要吃陌生人给的食物。”花三十两银子雇了一个十二岁小姑娘当一年工的冤大头,睁着那双澄澈见底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真的没有那么傻。”
张居正简直要被逗笑了。他敲了下连嬅的脑门:“你知道就好。”
卖甜酒只能赚点小钱,但珍娘对此已经很满意了。她每天收摊都要把赚来的铜钱来来回回数三遍,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再放进钱罐里。但连嬅看不上这点小钱,想走高端路线割韭菜,那就得讲故事摆产品拉投资。
她推了推桌上的酒碗,示意张居正尝尝。
这次张居正总算没推拒,他端起碗,浅抿了一小口,然后深深拧起眉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重新把碗放了回去。
不会失败了吧……连嬅拿过碗,皱着鼻子嗅了嗅,被酒精味儿熏得头有点晕。不应该啊,明明颜色气味都没问题,酒头也掐了,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她狠狠心,秉持着求真精神把剩下的一小口干了。
一阵天旋地转。
上辈子吃个酒心巧克力都能晕头的废柴,这辈子也毫无进步。一小口烧酒咽下去大脑一片空白,感觉魂在天上飘。
好在她喝醉酒不闹腾,只是安安静静地趴着,歪着头发呆。
张居正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毫无反应。
酿酒的人酒量居然能这么差!
他起了玩心,试着逗她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连嬅一字一顿地说:“玉、奴。”
估计是家里人起的小名。不过这酒她是怎么捣鼓出来的?口感醇厚,风味复杂,尽管张居正不是专业的品酒人,也认为是难得的甘醴。宫中御用配方吗?
他问:“今日找我,所为何事呢?”
连嬅眼神迷茫地思考着:“借钱。”
“借多少?”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开一个酒馆起码需要租金,原料费用,装修费用——最重要的还是从哪里能买到高粱。她手上存了一点这几天出摊赚的钱,有几两来着……
连嬅越想越觉得困,大脑放弃了思考,头一歪,彻底睡着了。
烧酒的醇香在空气里蒸腾着,第一次尝到这种新奇滋味的张居正没忍住又倒了小半碗,抿了几口,酒精终于上头,他也开始发晕。
……这酒什么酿法,怎么能这么烈。
昏睡过去之前,这是他脑海里最后的想法。
来喊人吃饭的王六娘一推开书房的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大公子和连小姐头挨着头趴在书桌上,睡得格外香甜。她拍拍这个喊那个,结果两个醉鬼一个也叫不起来,只好给他们各披了一件厚外衣,任他们睡去了。
夜里不知道几更,连嬅饿醒了。她迷茫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披在身上的外衣滑落到地上,在落针可闻的静室里声音格外清晰。
有些人喝醉了酒还有记忆,有些人会完全断片。连嬅不仅喝醉后断片,连着醉酒前的一部分也一起断了。
她现在只记得那把“倭扇”。
三十是晦日,没有月亮的夜晚,只能靠闪烁的星光勉强辨认轮廓。
——桌子上还趴着一个人。
她撑着桌沿站起身,想悄悄溜走,椅子的四角却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另一个呼呼大睡的人终于被吵醒了,他发出低哑而模糊的声音,音节拖得很长:“谁——”
……早知道就该装睡的。
张居正从昏迷到彻底清醒只用了几个眨眼的功夫。他按按太阳穴,仰起头,看见一个身板笔直又僵硬,仿佛木头人的小姑娘。
“玉奴?”
连嬅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莞尔:“不是你的小名吗?你喝醉了,自己告诉我的。”
窗前忽地窜进来一阵凉风,吹得连嬅胸腔里哗啦啦响。她悚然一惊:朱连嬅什么时候入侵到她的潜意识了?
上辈子那个遥远的连嬅从小到大穷怕了,活得非常抠门。租房子从来没用过冰箱,夏天三十八九度也能忍着不开空调,衣服一年未必买一件,一双运动鞋能穿十几年不换……尽管她毕业后月入两万。
但现在,她可以随手花三十两银子不眨眼,只在事后略感心痛。摆摊赚的几个铜板,更是看都懒得看,堆在一起。她对珍娘、王嬷嬷、甚至赵夫人都怀抱着一种同情,但仔细剖析,又更像是某种自上而下的怜悯。
因为朱连嬅不仅有权有势,还有双足够硬的拳头。对她而言,这个世界像个巨大的游乐场,而她是一个到处体验的玩家。她乐于伸张正义,因为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可以为一切后果兜底。她可是太后娘娘的掌上明珠,在紫禁城里也能横着走,何况区区荆州府江陵县!
而更可悲的是,就算连嬅清楚地知道“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她也很难改变那颗高高在上的心。
在这个世界待得太久,她已经不再做自己的梦。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朱连嬅。那个活到二十二岁不幸猝死的现代女孩,更像一个遥远的幻梦。
“你怎么了?”张居正察觉出异样,探手摸了下她的脑门,一手冷汗,“着凉了?”
“不,没什么。”连嬅偏过头想躲,没躲开,“我还说了别的吗?”
“比如借钱?”
喝醉了倒还记得正事……她本来是打算给张居正画大饼的,比如冲出江陵,走向全国,三年之内在湖广开二十家分店,五年之内实现全国连锁,十年之内成为大明酒业寡头……
“你想借钱开酒馆?”这不难猜,但张居正有另外的想法,“为何不卖酒方呢?”
开店太不切实际了,她年纪小,家里也没有能帮上忙的。张居正和张文明得上学,张镇要值班,赵夫人性情和软,难以御下,其余的更不用提。
“诶?那不成了一锤子买卖?”开店可以源源不断地赚钱,直接把酒方卖了不等于杀鸡取卵吗?
“立契拿分润,怎么就一锤子买卖了?”
说是这么说,如果别人拿了酒方不认账,赚了钱不给分红,她也无可奈何啊。
毕竟县衙比的不是谁有理,而是谁有钱……
越思考,越饥饿,连嬅的肚子开始咕噜噜叫。她尴尬地按着自己的胃,试图压住声音,可惜无济于事。
“太晚了,明日再谈吧。”张居正体贴地站起身,“我们先去灶房找点吃的。”
王六娘给他们留了两碗剩面条,虽然专门倒过水,放这么久也是又凉又坨。张居正卷起袖子,点了柴火,准备加点水热一热。本来打算干活的连嬅被他抢了先,只能搬个小板凳坐在一边看锅。
“不是君子远庖厨吗?”她问。
张居正随口答道:“那是君子仁心,‘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和煮面条什么关系?”
……难道只有动物的命算命?面条也是麦子磨的!植命贵!
更鼓乍响,一声快,两声慢,然后是更夫拖长了尾音的“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十一点了。
连嬅捧着一碗剩面条,坐在灶房的板凳上,吸溜两口,忽然想起从她记事到今年,每一年的四月三十日,皇祖母都会亲手给她煮一碗长寿面,就像她上辈子的外婆一样。
她吃着吃着,莫名其妙地情绪上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碗里滴。
“其实,今日是我的生辰。”
这是朱连嬅度过的最穷酸的生日,没有四方进贡的贺礼,没有摆满宫苑的长席,没有山呼海啸为她贺寿的人群……皇祖母长眠于泉下,而她有家回不得——只有一碗剩面条。
张居正听出她语气不对,搁下筷子安慰道:“你想家了?这里离承天府不远的……”
“不,”连嬅摇摇头,吸了吸鼻子,落寞地说,“我没有家了。”
家是因为家人才存在的。嘉靖道长算什么父亲呢?分明是杀母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