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Chapter1 ...
-
就地理学而言,阳光的直射点在南北回归线间移动。九月二十二日秋分,标志着地球的最北端开始长达半年的极夜。而从十二月二十二日起,北极圈内终于出现久违的日光。
休假日,我找到铃木教练,将准备了很久的退队申请书交给了她。
我看见铃木教练的神情从惊诧到了然再到不满,最后剩下平静。短短一页纸的文字被她反复看了多遍,在这十分钟间,我注意到教练的桌子上是新的训练安排,以及首发队员的调整。
房间外是呼啸的冬风、冰冷的建筑和匆忙的行人。这栋大厦是日本境内少有的高空建筑,从落地窗往外望就是白色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天空。室内的暖气吹得我有些发热,忍不住将外面的大衣脱了下来搭在胳膊上。其实我可以坐下来,在铃木教练的办公桌对面与她心平气和地聊一聊,但我不想,也无法做到。
里约热内卢的夏天是真正意义上的苦夏。严酷的高温和令人眩晕的日光,还有过于热情的人民。这些回忆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最后又全部变成同一幕,我拦网失败、从跃起的半空中跌落下的一幕。以及球网对面站立着的,居高临下看着我的须贺治绯。
过于炎热的夏天对于一个习惯了日本宫城温和气候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想好了吗?”
我的瞳孔重新聚焦,视线从窗外转回到铃木教练身上。
“想好了。我确实不适合在这里。”我垂下眸,专心盯着自己搁在桌面上的手指。我想,如果继续留在这支队伍,我可能永远都无法走出那场奥林匹克大赛的阴影,也永远无法迎来真正的白日。
“有未来的安排吗?退出国家队后,你最好也只能在其他俱乐部联赛上活跃了。”
铃木教练的话还是如此锋利。我轻笑一声,说:“可是如果我不退出,我连其他联赛都上不了。”
“……”
我重新抬起眼皮,平静地看向铃木教练,又说道:“除了那场比赛以外,退队还有别的原因,您应该知道吧?”
“什么意思?”
“或许您认为我幼稚,但带领所在队伍拿下春高和IH两场大赛全国冠军的队长,除了我,应该还没有第二个。”
我看见铃木教练的眉头皱起来,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我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我从不以什么天才自居,也相信自己从未有过自负行为,”我的身体向书桌的另一头倾斜,将铃木教练笼罩在我身体投下的阴影内,直视着她的眼睛,“但我想,我的个人水平应该不存在任何问题。”
“可我依然无法在这个队伍里发挥全力,好好打一场比赛。”
铃木教练站了起来,急促地开口:“难道是其他人……”
我不等她讲完,又重新开口,换上最标准的微笑:“与其在这消耗我的时间,我宁愿退出。”
我说完就往后退步,最后向她鞠了个躬,说:““感谢您这两年的栽培。”然后重新穿上外套,向房间外走去。
一楼大厅的自动开合玻璃门缓慢打开,我走出去,抬手看了眼时间。
2016年11月20日,上午9时47分。距上一届奥林匹克大赛,刚过去四个月。
回到公寓,我终于可以松口气。
2015年毕业时,我和影山飞雄一起收到了来自国家队的邀约,于是我们都放弃了升学,选择进入职业球员这条路。哪怕过去这么久,我都仍然记得那天封闭训练结束后,我和飞雄几乎同时说出被选为奥运会首发球员的消息时,两个人默契的笑声。
只是那时我太过自信,忽略了其他人已经对我埋下的不满,于是最后情绪的爆发,演变成大赛时无可挽回的模样,让我再也无法忍受待在那支队伍。
打开暖气,洗个热水澡,换上舒适的睡衣,我将自己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望着楼底下密密麻麻如圆点般的行人和飞速移动的车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密码锁被解开的音乐声,条件反射地转头,看见飞雄拉着行李箱推开了大门。他身上是藏蓝色的冲锋衣,被剪短了些许的头发藏在拉起来的帽檐里,隔着五六米的距离,我还是感受到了他身上凛冽的寒气。
飞雄在看见我的那一瞬就笑了起来,眼睛都稍微弯了弯。他重新关上门,一边换下鞋子一边问:“为什么没有回line?我还想要去接你来着。”
我没有马上回话,沉默地看着飞雄。他也注意到什么,径直向我走来。在他靠近的那一刻,我扑进他的怀里,轻声说:“我退队了,日本国家队。”
在今天之前,我没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希望能通过自己做出这个决定。
事关自己的前途发展,我总是害怕外界对我造成影响,尤其是影山飞雄。或许这样说来有些奇怪,但我心里再清楚不过,独独是他,才能对我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
我感到飞雄抱住我的手臂有一瞬的僵硬,又很快恢复正常。紧接着,他的拥抱更紧了些,问:“发生什么了?”
而我沉溺在飞雄身上特有的皂香里,鼻子竟有些发酸。
“我讨厌那里的人,也讨厌那支队伍。”
“那退出就没有错。排球不是为谁而打的,重要的是你开心。”
没有多余的询问,也没有不满的责备,这个傻子,明明自己把排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却还是想让我遵循内心。
“不怪我吗?明明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我却这么轻易就说放弃。”
“为什么要怪你?只要你开心,我就支持你的选择。”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蹭到了飞雄的衣服上。将脸埋得更深一些,我有些含糊地问:“怎么今天这么会说话了?”
“咳,”飞雄明显呛了一下,“只是想到就说了而已。”
好一会儿,我就这样抱着影山飞雄,感受着他身上的寒气逐渐被室内的暖气和我的体温消融。如果睁眼,我就能看见头顶柔和的灯光环绕在我和飞雄周围,看见对面附着在玻璃窗上的白色雪花。
恍惚间,我想起去年的春高。
1月,是日本最冷的时候。流行性感冒和湿冷刺骨的千岛寒流一起到来,全国高中的排球大赛也进入胶着的总决赛。那是我们在中学阶段的最后一次比赛,也是最后一个春天。
新山高校在夏季的IH拿下全国总冠军,这一次,几乎整个排球界都将目光放在了我这个队长身上。
外界总说我时刻能保持冷静,永远一副扑克脸,宛如莅临球场的“女王”,但其实也只是我习惯了隐藏情绪,不愿让其他人窥探我的真实想法罢了。到底有多紧张,压力有多大,只有我一人知道。
偏偏影山飞雄,能轻而易举地识破我的伪装。
训练结束时,已经接近十点钟。走出体育馆,能看见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地面上,像一层薄薄的雪水。夜晚的风比白日更猛烈,不断往我外套的缝隙里钻,随着呼吸吐出的白汽在空中摇摇晃晃上升几瞬又很快被吹散。
与众人告别后,我将半张脸都埋进围巾里,全副武装着往外走。就这样,我在街边的一盏路灯下,看见了飞雄的身影。
他倚靠在灯杆上,双臂环抱在胸前,一双蓝色的眼睛露在宽大的围巾外面。
我送的围巾。
或许是听见我的脚步声,飞雄抬起头,然后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一瞬间,惊讶、感动一齐涌上我的心头,竟有些发笑。
“不是让你先回去吗?怎么又来接我了?”
飞雄朝我走过来,握住我的左手,一股热气传递过来,似乎连风都微弱了几分。
“我很担心你,”看见我诧异的眼神,飞雄撇开眼,另一只手摸了摸耳朵,拉着我径自往家的方向走,“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你似乎很焦躁。”
尽管有些意外,毕竟我已经尽全力在掩盖它,但我还是坦率地开口:“紧张是必然的吧?全国大赛马上开始,现在已经开始有报道在预测冠军是谁了,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我呢。”
话音刚落,我就感到飞雄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甚至直接十指相扣。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我好像很少有这样的想法,唯一有的,就是想在场上留下来,哪怕只是多一秒钟。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体验,我不是很明白。”
“但我希望你能知道,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一直陪在你身边。”
时隔一年,又是影山飞雄拉住了站在深渊边缘的我。
我环抱住他,轻声说:“陪我去意大利吧。”
我的邀请说得轻松,但要真正动身还是需要做些准备,比如说:欧洲的签证。
前往巴西参赛的证件全权交由国家队的工作人员负责,而我从小就习惯了在日本、美国、意大利三个国家间来回转动,所有事项都有人专职处理,所以在着手准备飞雄的东西时,两个人一下子都愣了神。
“所以你五年前是怎么出现在那不勒斯机场找我的?”我窝在沙发里,俯下身,脸刚好能靠近正坐在地毯上对铺满茶几的文件发愁的影山飞雄。
不出意料地,我看见飞雄的耳廓有些发红,我突然想到,那或许是他这二十年人生中做过最出格的事了。
他清了清嗓子,解释:“因为很着急,特意去问了美羽姐该怎么办,她就直接打电话给爸妈的助理了。当时他们正好在意大利出差,就安排了专机接我,临时护照、签证这些也都是一起弄好了直接给我的。”
我的心情突然大好,在飞雄脸上轻吻一下,又揉了揉他的头发:“辛苦你了,影山先生。”
飞雄的面颊也浮上红晕,但还是没忘了小声反驳:“还不是你突然就消失了,每个月只有几张空白的明信片,完全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着他的话,我顺势从沙发上滑下来,和他靠在一起,将那些资料拿在自己手里,说:“那作为对直到今天都仍然十分介意的影山飞雄先生的补偿,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刚好这段时间我很空闲。”
退出国家队的我自然比飞雄要轻松许多,虽说现在不是赛季,但职业选手的训练一日都不能缺席。而我对于未来的职业道路还是一片茫然,干脆给自己放个小长假。
我歪了歪脸,余光正好瞥见飞雄的目光汇聚在我脸上,安静而沉着,没有疑惑,也没有忧虑,简单而纯粹。我突然定了定心神,想到他说,他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永远这个词太渺茫了,我曾一度很难相信它是否真实。
过去一直认为自己会沿着“排球”这条路永远走下去,结果还是遇到阻碍,无数次怀疑自己究竟是否正确。
但如果是影山飞雄,我莫名地相信,这句话真的能实现。
“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飞雄问我。
“我的生日,或者你的生日,选一个。”
“你的。”飞雄毫不犹豫。
“那就是一个星期以后哦?”
“我会申请调整假期安排。”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脸对上飞雄,他的神情不变,依旧坚定。
“那你明天又要回去训练了。”我撇了撇嘴,当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经轻轻叹了口气。
飞雄抓住我的手,将我往他的方向拉了拉,再次搂住我,一时间,充斥我视野的只有他放大了的脸。我听见他说:“那来看我训练吧,以家属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