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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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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山飞雄打排球时的样子,我绝对是世界上最了解的人。
父亲是日美混血的珠宝商人,母亲是意大利已经退役的排球运动员,两人在意大利认识,后来在美国定居,最后因为我幼时遭遇的绑架案选择搬家至日本的县城。
在五岁之前,我没有展现出任何运动方面的兴趣与天赋,母亲一度非常失望,但还是听从外祖母的建议让我接触了钢琴。
我喜欢指尖触碰琴键的感觉,也享受经自己练习弹奏出的乐曲。母亲本来就是家族里最叛逆的女儿,没想到和父母抗争了几十年,最后她的小女儿还是去学了艺术。她无疑是失望的,在望向家里的三角钢琴时,也在看电视上的排球比赛时。
五岁那年搬家,我来到影山飞雄隔壁。哥哥已经十二岁,接连的跳级让他已经开始接触高中甚至大学的知识,过去是没有人会陪我玩乐的,于是作为邻居的飞雄,半被迫地承担起了“照顾”我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妹妹”的责任。
我很安静,他也不喜欢讲话,在尴尬的沉默后,我答应了观看他和爷爷练习排球的提议。
不再是电视屏幕上遥远而冰冷的东西,排球和影山飞雄在那天下午一起闯进了我的世界。
时值春天,别墅区的樱花开得正盛,我穿着单薄的毛衣,阳光烘在我的后颈,几乎觉得眼前的人在发光。
回家后,我告诉母亲,我也要学排球。
升入国中后,我和飞雄都已经在当地小有名气——排球天才、外貌优越、青梅竹马。
我从很早就知道,外界已经习惯将我们联系在一起。飞雄并不在意他人的评价,他的心思都在排球上,而我也莫名地接受良好,从未想过解开这种“捆绑”。
国中一年级的县预选决赛,因为我的失误,在最后一局里,北川第一败给另外一所学校。
我都已经忘掉学校的名字,却仍然记得体育馆那天刺目的灯光,还有三年级学姐脸上落寞的表情。
我沉默地和队友们站在一起,隔着中间的球网和对面握手。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难看,另一边的人似乎被我吓到,眼神躲闪。
散开后,队长穿过人群,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我回头,看见她红了的眼眶,还有拼命扬起的笑脸,她说:“别放在心上,你已经很厉害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卡着东西,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能点了点头,看着她挎着包向外场走去。
骗人。我知道她是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哭出来,这是三年级生国中的最后一场比赛,怎么可能不遗憾。
我忍不住攥紧了手,指甲快要嵌进掌心,疼痛将我的自我埋怨和不甘放大,我几乎是浑浑噩噩地往前走。
走到场馆大门口,我看见影山飞雄笔直站在墙边,注视着我。
我咬了咬唇,感觉脸颊在发烫。他看见了吗?他看见了吧,他说过,他会亲眼见证我拿下冠军,结果却是现在这样。
我停下脚步,影山飞雄却朝我走过来。我垂下眼皮,不愿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太难堪了。尽管男子排球部因为三年级有一个很厉害的二传,这次飞雄只是候补未能上场,但出赛却没能胜利要比那惨烈得多。
“刚才那个球,你不应该漏掉的。”我的心脏猛地一跳,身体一个踉跄。
“我本应该赢的。”
“你本应该赢的。”
泪水终于从干涩的眼眶里滑落下来,我忙抬手想擦,飞雄的动作却更快一步:我被一个温暖而温柔的拥抱包围,泪水都滴落在他的肩膀,浸湿那层布料。
“我不……我不知道,”我语无伦次,凭着本能地哭诉,“我刚站起来、我都还没站稳,我、我,对不起……”
影山飞雄拍了拍我的背,叹了口气,音调有些僵硬:“别哭,别哭……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可以比今天更强。”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剩余的话被我吞金肚子里,不用再说,我知道他明白。
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倒出来,我的心绪终于平复了些许,在我的抽噎声停止后,飞雄说:“还没有结束,接下来一起努力吧。我们一起带着北川第一,打进全国。”
听着他的话,我看见我们身侧有许多学校的球队渐次离开,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他们脸上是激动的笑,或者后悔的压抑。我突然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拥抱过了。
读书、考试、社团活动,我和飞雄都有自己的目标,尤其进入青春期,我们都自动避嫌,就算是一起上学回家,也很少再有小时候的亲密。
可是这一瞬,我的五感不断扩大,影山飞雄的声音、气味、体温全部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烙印,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不想要去解释那些传言,为什么我会对这段关系的疏远感到难过,又为什么,我如此渴望在他面前拿下那座奖杯。
我喜欢影山飞雄。
十二岁的夏天,在还对爱情一无所知的年纪,我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地写:
2008年7月11日,唐泽富川喜欢影山飞雄。
从那以后,我的目光总会刻意在影山飞雄身上停留。
他始终闪耀,一如六年前的那个下午。时间流逝,我看见道路间的樱花落了又盛开,而飞雄额前的刘海渐长,我们都长高许多,也都成为所在队伍的主力成员。只要时间不冲突,我一定会在影山飞雄比赛观众席的第一排。或者说,我会拼尽全力出现在他的每一场比赛。
宫林优和久塚音羽问我,男子排球注重力量,女子排球偏向技术,我去看那些比赛有什么用处?
那时已是盛夏,还有半年,我们就会从北川第一毕业。宫林优是和我同队的二传,久塚音羽是一起学琴的同好,国中三年,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午休坐在食堂的二楼,日光穿透玻璃窗外遮拦的绿叶,铺天盖地。
我愣了一下,有些呆呆地问:“很明显吗?”
她们两人都没说话。片刻后,小优肯定的语气开口:“富川,你绝对喜欢他。”
面前的午餐顿时索然无味,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试图解释:“喜欢是没办法控制的。”
音羽突然轻轻笑开,她歪了歪脸,柔顺的直发从她肩头滑落:“富川不像是会暗恋的人哦。”
“啊!你脸红了!”小优喊。
我垂下脑袋,右手覆住脸,只露出眼睛,没再说话。我在心里悄悄强调,可是没办法啊,他就像是球场上的统治者,只要一出现,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他一个人。
我能清晰地看见,影山飞雄站在白色底线上,转动手中黄蓝排球时,逐渐坚定的眼神;我能清晰地看见,他在网前跃起时,绷紧下压的十指和笔直的脊背;我还能看见,他后退几步,将原本失误的一传重新拉回正轨时,微微上扬的唇角。
他的触球习惯,他的微表情,他望向全场时飞速运转的大脑和那些生来就有般的战术安排……我想,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了。
我刚下车,宫林优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减慢了进入训练馆的速度,划开手机。
“你退出国家队了?”
“是。”
那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平静得出奇:“在毕业前我就告诉过你了,日本的女排,并不适合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
我一笑,几乎能预想到她的反应:“休息一段时间再说,我现在要去看男朋友训练。”
“……”
“你没疯掉吧?唐泽富川,你今年19岁,运动员最好的年纪。你跟我不一样,我的天赋高中结束就到此为止,但你可以前往更广阔的世界舞台。7月只是你第一次参加奥林匹克,这次失利能说明什么?你以后还有多少个世界级赛事?你不是高一的小女生了,还要任性吗?”
问题如一颗颗没有停顿的子弹朝我射过来,小优这一年跟着长辈边上课边学着处理家族集团的事务,语气强硬,就算早做过心理准备,我也还是愣了一下。
我顿了顿,开口:“小优,你知道我最初是为什么想要打排球吗?”
“因为影山飞雄,你说过。”
“所以让我再看看他吧,他会重新带给我力量的。”
我走进球馆,里面要比冬季阴沉的天空亮堂得多。球鞋在地板上摩擦出的刺耳声、排球被用力击出后的砰砰声萦绕着天花板上的灯泡,几乎每一块场地都有人在打练习赛。我并不着急,沿着旁边参观的小道慢悠悠地走,看见了好几个熟人。
走到中间地带时,我看见球场外站着一脸苦恼的云雀田教练。他听见我的脚步声抬起头,露出笑容:“唐泽!你来的正好,快过来!”
我走近,教练将手中的表格递给我,最上面加粗的标题上印着“V联”几个字。我皱眉,问:“这是?”
“你觉得,影山适合去哪支队伍?”
我短暂停顿一下,摇摇头:“我对国内的俱乐部和联赛并不了解。”
“嗯……那讲讲你对他的了解吧,我想没人会比你更了解影山了。”教练示意我跟上他,我犹豫几秒,随后追着他的脚步离开。
“影山选手真是……难得因为太过全能让我纠结推荐给哪只队伍的人。我很确定他在哪儿都能展现自己的才能,但我又总想让他去最适合自己的地方,把潜力发挥到极致。”
我不自觉笑起来,肯定道:“他是这样的,几乎每个带过他的教练都会说他可以打任何位置,现在还可以搭配任何类型的攻手。”
“所以,你的想法是?”
“飞雄是一个,对自己和他人要求都很高的人。或许他在别的事情上不怎么开窍,但却能全然地领悟球场上的一切,所以他会做出最正确的进攻安排,对自己的队友定下极高的目标,同样,别人的建议和要求,他也都能做到。”
“我想,他在有个性的队友身边,会很开心。”
“……真实简洁的评价,但是帮了大忙了。”教练收声停住脚步,我也站住,发现他带着我来到飞雄所在的球场前。
“他在那儿。你今天是来看他训练的吧?我先去找别的选手谈谈,你慢慢看。”
教练说完就先行离开,飞雄原本正在练习发球,看见我就抱着球噔噔地跑过来,带起一阵风浪。
我笑,问他:“怎么了?不是让我过来看你训练吗?”
他摇摇头,将球塞给我:“我给你托球吧。”
“啊?”我一下子愣住,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高领毛衣外套着白色的羊绒大衣,下身是高腰黑色牛仔裤,脚下还踩着低跟的皮鞋,明显不是打球的装扮。
“我没带衣服过来。”我无奈地说。
“我借给你吧。”我转头,看见是藤本春,男排国家队的副教练。她又说:“我也很久没有亲自下场了,打一局2对2?”
我下意识看影山飞雄,他表情没什么变化,朝我点点头。
“行,我跟您去换。”
二十分钟后,我和藤本教练回到球场,飞雄对面已经站着另外一位我十分熟悉的二传手——宫侑。
教练拍了拍我的背,说:“我也是攻手,这样公平些。”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宫侑选手是我在高中排球界同龄人中难得欣赏的二传,上学期间也找过他的比赛录像来看。之前飞雄闹过乌龙差点以为我喜欢他,最后十分不好意思地和我道歉,还带了一星期的酸奶。
这是一场娱乐、放松性质更重的比赛,但能和他较量也算是不虚此行。
和宫侑简单打过招呼后,我们用抽签的方式决定发球权。十秒后,我捡起地上的排球,向教练笑着点了点头。
站在发球线外,我深呼吸几次,平时着前方。飞雄站在网前,教练和宫侑都注视着我。我的手指或轻或重地按压几下排球表面,静静等着裁判的哨声。
“吁——”
我向上高高抛起球,紧紧盯住它在空中划过的线条,向前助跑、紧接着跳起。
在滞空的那一瞬,我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对面场地的边界线上,然后用力将球击出去。“砰——”,它比我的脚尖更先落地。
“啊——唐泽选手的底线发球,真的名不虚传啊。”宫侑盯着那球在白线上砸出的浅印看了几秒,又转过脸来笑着说。
我仍旧笑,没回话。发球,是这项运动中唯一仅靠一人之力得分的方式。从小刚初学起,我就日复一日做着比别人更多数倍的发球练习。高二从乌野转去新山,藤原本鹤教练说,他相信没有任何一支球队会在3球以内接住我的发球。
接下来一如我的预想,在连续赢得4分后,藤本教练率先接住我的第五个发球,宫侑站在网前,将球高高抛起,是教练最擅长的高打点扣杀。我微微屈膝,刚盯住她的指尖,下一秒那球就擦着我刘海的发丝飞过。
4-1。
“别想一直得分哦~”藤本教练朝我喊。我无奈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这次对面是宫侑发球。他也是其中的强手,二刀流的大力跳发和跳飘球曾让无数高中为之头疼。但好在我和飞雄都曾反复观摩分析过他的动作,在适应两球后迅速接了起来。
我将球垫起,它向影山飞雄的方向飞去,我从半蹲半跪的状态站起来,立刻察觉对面都跑向了飞雄相反的一侧准备拦球。我飞快地递给飞雄一个眼神,他也了然地点点头,速度极快。
宫侑拦在网前,我毫不犹豫地和他正面对上,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起跳。
这一跃我几乎用尽全力,充足的助跑为我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向上的那零点几秒,我似乎听见空气被破开的声音。很快,我发现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测试都跳得更高。但不给我迟疑的时间,飞雄的传球正正好好触到我的掌心,它在这一瞬停止旋转,几乎滞留在空中。我用力将自己的躯干连同四肢拉成弓状,看着同时跳起的宫侑已经开始往下坠。
他的指尖下移,留给我的是一个更开阔的世界。我翻动手腕,快要扭成90度,随即用力扣下。再一次,它先于我落地,擦着出界线,用木兔光太郎的话说,一个超级斜线球。
5-1。
我站定,抬起手看着隐隐作痛的掌心。我已经很久没有扣过如此舒心的传球了。
国中在同一个学校,为了练习飞雄经常会给我托球,因为太过了解彼此,我们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彼此有什么打算,我不需要可以配合别人的脚步放慢速度、提前做好整局比赛的预测和规划来让二传做出进攻安排,在影山飞雄身边,我只需要做一个最纯粹的攻手。
可升入高中,乌野的女子排球部接近荒废,我没有兴趣加入这样的队伍,高二转去新山,两校相隔太远,再加上男女力量悬殊,再配合练习已经意义不大,我和飞雄几乎没有再一起打过球。
虽然北川第一有宫林优,新山高校有井上翼音,但我心里总有一种怪异感,一种被束缚住脚步的窒息感。
后面进入女排国家队,这种感觉更甚——我站在球场上,甚至无人想起要将球传给我。这些人执着于愚蠢的前后辈文化,不肯接受我的想法,少有的传球也跟本不契合我的球路,我只能被迫在最后一刻更改想法,这样打出的球更谈不上得分。
我原本已经快被这层无形的蛛网紧紧包裹住,可刚刚那一球,我似乎听见了有什么在松动软化的声音。
我转头,飞雄就站在原处安静地望着我,唇角微微上扬,我看见他的口型,是“好球”。我赶忙扬起脸,将泪水逼回去,适应几秒后,冲藤本教练和宫侑喊“继续”。
……
比分最后定格在26-24。我和影山飞雄的配合屡战屡胜,我终于可以尽情地完成我脑内的扣球计划,到最后几分钟时,我甚至感觉自己跑得越来越快,几乎要飞起来。
裁判吹哨,我长长舒出一口气,腿部肌肉的酸胀感一下子涌上来,喘着气,我干脆躺下来瘫在地上。在综合素质评估里,体力一直是我最糟糕的一项,这又是场拖了很久的拉锯战,我确实有点儿吃不消。
飞雄跑过来在我旁边蹲下,催促道:“地上凉,别躺着,我背你走走。”
我点点头,他拉着我的胳膊起来,微微弯腰,牢牢托住我的身体。我将脸趴在他的肩上,缓过来后轻声说:“这是你的安排吗?”
“是。”
我笑开,问:“为什么想到要为我托球?”
“你总是喜欢将自己的事藏起来,只让别人看见自己最好的一面,所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退出国家队。于是我去找了所有你在国家队的比赛录像,还问铃木教练要了训练赛的视频。”
啊,其实不想让他看见那些东西的,太难堪了。
“为了把问题看得更清楚,我还去看了你在新山高校时期的其他比赛。我见过你打球最……嗯,自由,最自由的样子,所以再看那些录像,就感觉你被捆住了手脚。”
“可是这不是你的问题。如果有更好的二传,你的眼前会更开阔。”
“所以,你用你的传球,想要告诉我,不要怀疑自己。”
“对。我做到了吗?”
我在飞雄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说:“当然。还有,谢谢你,重新给了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