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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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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内厅的门,里面空无一人。硕大的铜匾做旧,废船板做成的地面,墙上的灯也像是有五十年历史。这里的装修仿的是十九世纪英国的风格。
她思绪有些纷拏,其实他们之间哪有什么东西需要单独说的呢,莫非又要讲那个合同?
反正她也拿来了,总得有个说辞。
把合同放在桌面上,时间才15分,厅顶大概有四米高,沙发厚重高背,她在内厅往返走了两圈,好像这里真是那个世纪,大厅里面还响着杯盏交接的声音。
哪怕她明知道,这里是刚刚装修完不到两年,东西都是新。
而她是土生土长的中国南方人,哪来的中世纪情怀。
只是地板,用的真的是六十年前的旧船板,从一艘作废了的船只上拆下来的。
灯光是昏黄的,如果还有舞曲,两个人在这里跳舞,这厅也是足够大的。
她轻跳了几步,便停下来。
从落地玻璃往下面望去,雨已经停了。
碧海更翠蓝天更靛,映着海上的游艇和帆船,码头往返的无一不是富豪、高官、企业家、明星……这仿佛置身于上流社会的感觉,总让人像吸了迷魂剂一样,免不了幻想连篇、以为自己也是纸醉金迷生活中的一员。
她看见刚才那个老夫人在码头散步。
她是谁?也没人和她打招呼。
从一开始到现在,她一直是独自一人。
早先拿到与会名单时,她就听说了一个八卦,据说有一个女人是卫老先生的情妇,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
卫老先生是卫家发迹的第一人,在他的基础上,先卫先生才把家族做大。
看得出那个女人走得很艰难,码头的地是特地用不同的石头做成极粗糙凹凸不平的样子,当然不方便穿较高的跟走来走去。
她四顾,码头的工作人员都在忙碌,没人留意到她需要帮助。
如黛打电话,通知保安开辆电瓶车过去接她。挂了电话,看一辆蓝色的电瓶车从会所后面开出来。
若不是如黛,不知道她会在那里走多久。
是的,来的都是VIP,但来这里的,谁不是VIP?
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你究竟是谁?
这女人,姿态优雅,长相却普通,看不出年轻时美丽的样子,也许她年轻时,也不过如此。双手娇嫩,想是保养得很好。只是孤身一人,没人与她交谈。
当年她受宠时,想也有人围着她的风花雪月,而今她孤身一人,无人在乎她的多情多愁。
有人喜欢,就是天价,无人欣赏,任你是苏东坡的字郑板桥的画,也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
人间毕竟看你的世俗成就来评判。
她正胡思乱想,又觉得自己这样乱想殊是可笑,不由得摇头转身,差点撞到他的怀里:“哦!”
他竟然站着不动,看她唬了一跳,伸手去拉,如黛已经站稳了,他的手便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在窗帘上。
距离太近,她本该往后避让,但她心下一动,身体却没动。
于是他们的腿刚好似有似无地擦了一下。
“雨停了吗?”他问。
“停了。”
他就对着落地窗,停不停,他看不到吗。
他当然看到了,脸上忽然有些不悦,她猜他看到了那个女人。
其实如黛一向知道,她做服务业的人,不应该区别对待客人。但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免不了心下有些评判。
他是正儿八经的正妻所生,当然不喜欢小三。
但他爸爸是老式家族,现在叫小三,以前叫妾,是正经八本抬进门、拜过正妻的有身份的人,是家族的一份子,不管他喜不喜欢,他都得忍着她在他眼皮底下出现。
“在看游艇吗?”
“嗯?”这话问得奇怪。
“等天气好,带你出海逛逛。你们!”他又补了一句,手轻轻地拉了拉窗帘,离她的头发很近。
“好啊。”她忽然想起来,游艇,报纸上不是都是富家公子带着一群比基尼模特女郎么?她瞧了他一眼,想像他穿着热带风带着一帮兔女郎,那是什么画面。
“你笑什么?” 他也笑着问。
她摇摇头。
这里的景致很好,有几部电影都在这里取景。
是他为了宣传他家的会所和这个小镇,让几个名导在这里取景拍摄。
效果怎么说,知名度上去了,实际收益暂时还未见着。毕竟花钱买游艇买会员的人,不会很在乎这里有哪个影帝哪个顶流来过。而在乎这些明星的人,又未必花得起大价钱进来。
最近他和宁总在商量,要不要把这块地扩大,扩建一个普通游客可进的休闲场所,拉动一下这小镇的一滩死水。
他的视线落在右手的窗帘上。
她心里一紧,也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害怕。
但他只是按住窗帘。
她咬紧牙齿,不往后退。
到底谁会向前一步?
“我的外套呢。”
她微微举起右手。
他却没有接过去:“下周摆个庆功宴吧,辛苦大家最近工作,让珍珍去安排,你想吃什么就安排什么。”
“好,你有什么不吃的吗?”
“我都行,中餐、西餐、粤菜……什么都行。”
“那,你喜欢吃什么?”
“我没什么特别偏……”
这简直是废话,他们之间除了废话就不能讲点别的吗?
可是步哥推开门了:“卫少。”
他回头看了一眼步哥,和她说:“我要赶时间走,不用管我吃什么,你喜欢就好。”
他上车,把外套放到一旁,忽见口袋处有一角白色,抽出来一看,是他的手帕。
叠得很漂亮,露出一小角。
手帕被洗过、吹干了,重新叠起来,放回他的口袋。
如黛上车的时候,已经凌晨快一点。
上面领导高瞻远瞩,个个都有一堆建议,天天拉着开会,开完那堆会,实际做的人只有她。
四顾没有座位,站到车后门处,掏出手机低着头刷热点。
只是打发时间、放空脑子。
她不觉得饿,她已经十几年没有按时吃饭了。
爷爷出院后身体状况稳定,只是医药不能停。
他这免疫力疾病,要想不致命,需要不断打一些增加免疫性的针和药,每次住院,每天大几千的钱往外花。饶是医保出了大头,还是免不了有一些需要自费,一个手术,十几万就没了。
这还是看得到头的。
医院里有的是看不到头的。
像她这样,一个普通之家,举全家之力让她进了城市,进入一个世界五百强企业,做到一个中层领导的级别,有在同龄人中还算不错的工资收入,然而,一场大病,就足以让爬到半路的她,摔回谷底,摔得鼻青脸肿甚至面目全非。
何况那些甚至还没达到她这样的。
她不能抱怨,甚至感谢上苍,至少这些,看得到头,再攒攒,钱总会有的。
公交车上满是人,车摇晃的时候,她才隐隐感觉到从足底传来的痛。按下右侧的键,手机黑了屏,她整个人就隐在车内的夜里,窗外高楼大厦的灯,像极了刚刚会所那珠光宝气的繁华,她的存款或负债、喜悦或悲伤、糟糕或舒适的生活关系,藏在底下,模模糊糊。
无人在意。
到家时,客厅的灯是暗的,只有房间的灯亮着。
饭菜放在桌面上,是冷的。
她的脚步很轻,里面的人没察觉她回来。
“我告诉你们,我明年就要结婚,管你们同不同意!特别是她,我才不管她怎么想,她自己不结婚就不让我结婚,神经病,一帮奇葩!你们都是奇葩!”
她跑回自己房间,摔上门,放声大哭。
嗯,最近有一款新的杀猪盘。
目标不是对着有钱人家,是对着中等家庭人家,父母双方都有职业,女方受过一定的教育,有稳定的工作,家里有房,有一定存款,独生女。
妹妹认识的这个男的,比妹妹大十三岁,矮十一厘米,丑,没房子,租了妹妹的房子,月租两千。
认识三个月内,已经了解清楚她家的财务情况 — 几套房子、车子、存款甚至她的工资收入,并向妹妹提出结婚。
那天妹妹欢喜地回来说,对方是真心想要和她组建家庭的,要给她买个大房子一起住。让她回来拿房产证,把她的小房子卖了当首付去供一个120平方米的大房子。
她至今还记得妹妹感动而骄傲地和全家人宣布时的口吻:“我没讲他就主动提出,新房子加上我的名字,是我们两个的房子。他是在认真为我们两个的未来规划。”
她还记得当天家里爆发了很严重的冲突,以妹妹半夜离家出走,半夜全家人出动找她,在车站里找到她时,她那像看着杀父仇人的眼神,她至今还记得。
举家之力从小把她当公主一样养着、照顾着、所有资源都向她倾倒,最后,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心疼妹妹每月要还月供,利息比本金还高,心想着努力存钱,早点帮她把她房子的尾款还了。现在想来,幸好没有。
这样那个人就算想讹诈,真把房子卖了,还有银行尾款,他也不过就是骗了几十万。
就当那钱打了水漂吧。
以后所有的钱,还是抓在自己手上的好。
可惜她辛辛苦苦十几年,就是为了把家拉到中等阶层,现在,她又感觉踩在那个网上,随时都会掉下去。
她听见大门被拍得通通响。
是小区保安带着两名男子。
较长的男子气势汹汹,乍见如黛,差点忘了来由,又醒悟过来提高气势,大声和保安说:“就是这家人乱点火。”
如黛问是哪里发现着火,那人终于出示了视频。
最近保安几乎每天都来,说有人举报她家点火,可是查来查去,都没发现火源,看了视频,这才明白。
原来是她在阳台放的加湿器,吐出来的烟雾,隔着一层薄纱,让别人以为是火焰。
“原来是误会。”年轻男子说:“这个是什么东西,很危险的不要用了。”
如黛和他解释了一通什么是加湿器。
他又说:“如果你一定要用,我倒有个法子帮你。我做手工很强,我帮你买个箱子,把它罩在里面,不就没有误会了。”
“这是加湿器,就是要这样的。”
”你不用客气的,我可以帮你,一个箱子很容易做的,要不弄个纸箱也行,明天我就过来帮你。我去外面买个旧箱子,四面都挡着就没事了。“
“多谢,但是不用。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休息了。”
他们刚出门,男子又讲:“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如黛关上门前,又说了一句:“可看清楚了,我家没养狗。”
刚刚保安给她看业主群里说的话,起因是几个业主在讲租客素质差,他们高档小区,不应该租给乱七八糟的人。又有隔壁栋的人说经常听到狗叫,这栋楼的人又说有人经常大白天从楼上扔东西下去,这户人家又说该不会就是如黛这户,还被他老婆看到一直在阳台点火。
讲着讲着,便成了应该是如黛这户人家在阳台点火、往楼下扔东西、还养狗不管理由得狗狗整天整夜地叫。这才有了这两个男子自告奋勇上门理论的事。
人是慕强的动物,不喜欢看到别人失助的一面。
如黛手机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联系电话,每天都有许多人寻找她的帮助。
可是想打电话时,没有一个电话可打。
她知道一旦打了,只会得到几句不耐烦的安慰,之后便会对她敬而远之,直到再次需要她的帮助。
关上门,如黛看了一眼餐桌,天气太冷,鱼像石头一样硬,筷子插不进去。
饭是冷的,汤是凉的。
两点多了,也不差这一顿了。如黛收起碗碟,倒进垃圾桶。
洗完洗碗槽里的一堆东西,放进消毒柜,按下开关。
洗完澡,关上灯,捂在被窝里,无声地哭。
这样不会被人听见。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那只猴子,竭力想从斑驳的网上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