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传之陌上三别》木青大人

48、第 48 章

　　我转一圈，便看到他一眼。他与我的眼神对接了，在那极远又极近的地方，恍恍惚惚的，我知道，那并不是因为旋转。
　　我旋转的速度慢下来，他的脸停在眼帘里的时间也就更久。我见他的表情，端庄肃穆得很官方，像是画在脸上的，只有那嘴角含的一丝笑意，也许是我的错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结束了。我忘了随白裙女们一同退场。我独自站在高台上，愣愣地望着对面的他。这时，项扶苏才终于有了表情，眼底升起焦急，对我微微摆头，示意我快走。
　　我反应过来，对着台下盈盈下拜，迎接如暴风雨般的掌声，然后，最后看了他一眼，往台侧走去。女伴们都去更衣了，但我现在需要静一静。
　　至此，我彻底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地站在了领舞的位置上。当然，从头到尾是他的功劳。他本就是功曹史，在本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点小事，自然拍得了板。只是他一直以来拒我于千里，这一番操作，却是所为何来呢？
　　我就这样思量了不知多少时间，回到更衣间的时候，这里已经空了，只剩架子上挂的一条条白色舞裙，闺秀们都换上自己的衣服，下台看盛典去了。我独自钻到帘幕后面，心不在焉地扯下红舞裙，将那长长的袖子挽起，在腰上打一个结，然后挂在衣架上。
　　我穿着亵衣亵裤站在衣架前，又发了一会呆，终于下定了决心，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在宫门外找到候着我的马车，牵了我的大红马就走。
　　一路驰骋，待到日落西沉，灰墙黑瓦的邯郸郡衙已在视线之内，门口悬着四个大字：“万世忠诚”。我下马，隐在屋檐一角，等待。
　　“吱呀”一声，郡衙旁边的一扇大门缓缓开启。有人窃窃私语：“就在那儿！就在那儿！”
　　我还想往角落里退，几个提着灯的就冲我过来了，走在前面的是个约摸五十岁年纪的妇人，浑身灰底银花深袍，头上掺了银丝的头发挽了一个素髻。她打量打量大红马，又打量打量我，问：“姑娘，你在这里干吗？”
　　合着我被当成贼了。
　　我知道不能再躲闪，不然更会被当做歹人，就老实回答道： “我……找人。”
　　“找谁？”
　　“找郡衙里的人。”
　　妇人听了，点头道：“我就是郡衙里的人。你找谁，告诉我，我替你去寻。”她的脸色颇为和蔼，不像身后的几个小厮满面狐疑。
　　她的和蔼给了我勇气，我说：“我找项扶苏，项大人。”
　　“哦？你找功曹史大人？是有案情要诉吗？”
　　“不是。”我脸红得恐怕连暮色都盖不住：“我找他有私事。”
　　“私事？”妇人听了这两个字，却仿佛听了天籁一般，眼睛一亮，乐得嘴也合不拢：“哎哟原来如此，那你快跟我进去等着吧。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这天仙般的姑娘！”
　　我稀里糊涂地被妇人带进了那扇门，大红马被安置在前院，我则跟着她一路拂柳分花地进了内院，她麻利地推开一扇房门，说：“喏，这就是长戈的卧房，你就在此处等他吧。”
　　“什么？”我吓了一跳，连连摇手：“这，这怕是不妥。”
　　“他吃我的奶长大的，我老妈子带个人在这儿等他，有什么不妥的。”妇人说完，将我一把拉了进去，慈爱地对我笑道：“叫我谢嬷嬷吧。”
　　我被谢嬷嬷拉到一张案几前坐下，隐隐看见旁边就是项扶苏的床榻，吓得不敢四处打量，埋着头，坐立不安。
　　谢嬷嬷倒是不错眼珠地看我，越看越是喜欢，问道：“姑娘，你今年几岁？姓甚名谁？与长戈是怎样认识的？”
　　我埋着头答：“我叫秦英，今年十六岁了。功曹史大人与我阿哥秦偃殊是好朋友，因而相识。”
　　谢嬷嬷一拍大腿：“原来是秦府的小姐！我说呢，那秦哥儿原也是天人一般，原来如此。只是十六岁……嗯，年纪差得大了一些，但也不妨事……”
　　我被她一句接着一句，说得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正愁没人来解围，门再次被推开，项扶苏立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
　　我倏地从地上站起来，哆哆嗦嗦地说：“项扶苏，哦不，项大哥，不是我闯进来的，是谢嬷嬷带我进来的。”
　　谢嬷嬷倒是不疾不徐地爬起来，一句话不说地往门口走去，经过项扶苏的时候将他一把推进门里，小声嘱咐：“好好的，啊？”
　　她将门从外面关上了。
　　我和项扶苏面面相觑。良久，他问：“你从娲皇宫来的？”
　　“嗯，盛典未完，我就来了。谢嬷嬷发现了我，将我带进来。”
　　“家里人该着急找你了。”他说着，走近，从茶盅里倒了两杯茶，递给我一杯，倒好像老友闲聊一般。
　　这是第一次，我和他单独待在如此私密的环境里。房门关着，外面天已经黑了，他点上灯，灯火一闪一闪，像是我的心。他似是也沉醉在这样的气氛里，一时间没有说话。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
　　“项大哥。”
　　“小英。”
　　“你说。”
　　“你先说。”
　　我有些紧张，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谜底。但我还是鼓起勇气问：“今日，庆典上，长袖舞，选了我领舞，是你的原因吗？”
　　他在灯下看着我，也许是我误解了，神情中竟然带着一丝凄苦。然后他低下头，吹了吹茶叶，喝了一口茶才回答：“不是。”
　　“不是？”
　　“不是。”他放下茶杯抬起头，这一次的声音笃定多了，神情也恢复了平静。
　　我忍不住抽泣起来，因为我们都明白他的这个“不是”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追问：“真的不是？你可想清楚了。”
　　“真的不是。”怎么可以有个声音如此的既温柔，又冷漠。
　　“我喜欢你。”我突然抬眼，直视着他，说。我不想再躲躲闪闪，不想再兜圈子，不想因为误解而错失任何机会，死也死个明白，就是今天。
　　他的眼睛和着灯火一起闪烁，然后吐出：“你年纪还小，过段日子也就忘了。”
　　这个回答让我失望得简直笑了出来。他不仅拒绝、居然还侮辱了我的感情。我心底一片冰凉，但好像置之死地而后生，突然又有了力气，站起来，俯视着他，说：“我今天才知道自己对你的心。跳舞的时候，我看到你，那一刻我确定自己喜欢你。所以特地来告诉你。我长这么大，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你说我会忘记，你说错了，我不会忘记自己喜欢过你。但是，你想清楚了，如果你不要我，我今天走出这个门，以后就不会再喜欢你了。”
　　我再看他一眼，说：“那我走了。”
　　他垂头看着油灯，不说话。
　　我转身，每一步都踩着忐忑和期望。拉开门的时候我刻意等了一下，除了沉默什么也没有。我的自尊也置之死地而后生，触了底，以后不会更低了。
　　我抬脚迈出门槛，步伐逐渐坚定。有一个瞬间，我恍惚听见背后有人叫“小英”，但应该是我的错觉。